佚庄没想到自己身为堂堂郡司马,一个三十多岁的军武汉子,竟然会睡过头。
走出房间,还发现自己还是最先起来的那个,他们都还没起床!
他逐个敲开房门,带着十五名兄弟出来时,看到昨晚认识的周彘,还有一位看上去像是四十多岁的大姐。
她衣着朴素,像是要下田种地的那种,眉宇间流转着踞厉,匹配乡野妇女的蛮横。
佚庄猜是某位高官的亲戚,于是跟周彘招呼后就问:“这位大姐是?”
邙小小挑了挑眉头。
周彘打了个激灵:“我们樱城的司农大人。”
然后凑前小声补充:“邙大人是城父大人的女儿,丈夫是城军都尉,今年才二十四岁。”
佚庄和十几位兄弟听到司农大人,意外得两两相望。
女人可以做官?
还是司农!
在听到周彘的补充时,众人都嘴巴微张了张,连忙揖礼道歉。
“没事没事。”邙小小哈哈笑道。
话是这么说,她双手抱胸,嘴角冷翘。
在与周彘聊天过后,她已经知道佚庄等人的底细,对他们昨晚霸占一整晚主公的行为,本就有些气恼,现在心情更加不好了。
她冷哼了声走在前面:“走吧,带你们参观樱城。”
像要带刘姥姥们去逛大庄园。
周彘朝众人摊手苦笑,示意不要见外。
至此,十几个男人恢复回昨晚的“兄弟感情”,要一致对“外”了。
周彘则对邙小小又多了份敬佩,这是让他来做红脸,自己唱黑脸了。
她能被主公力捧做司农,管上千名大老粗,不是没道理的。
佚庄曾为一郡大司马,自然捕捉到了周彘望向邙小小的眼神,虽然没有完全会意到其中意思,但多少猜到了,更加不在意她的态度了。
他与周彘并肩走在一起,领着众人走出招待所。
和当初的李牧一样,他和众人在食堂里愣了半饷。周彘也和当初的魏阳一样,最后告知:这一切都是主公的生意在支撑着。
众人直到食完早餐后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平民一日三餐是他们此前闻所未闻的。
尤其是佚庄,他原本以为高兆只是一个商人,或是樱城大司空兼大司马,背后有很大背景。
昨晚宴饮只有“兄弟”,没有“官员”,大家吃饼,啃肉,喝酒,讲他们从河东到雒阳的路上见闻,都尽量避免樱城的官事。
如今看来,高兆似乎是这里的最大官。
佚庄想到什么,试探问:“周彘兄弟,刚才你说城父大人……”
他想印证樱城是不是高兆说了算。
“你说我母亲?她没空!”邙小小耳朵很灵,转身替周彘回答。
她语气很凶,使得周彘不得不解释:“城父大人的确很忙,要去各处传达主公的意思,让大家继续认真干活。”
佚庄暗吸了口气,贤弟果然是真正的话事人!
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特殊的词,问:“母亲??”
众人也认为听错,全望向他周彘,满脸是:城父大人也是个女的??
周彘微笑点头。
“女人就不可以做城父吗?主公说过:女人是半边天!!”
邙小小看他们个个呆样,脸露鄙夷。
想到下午有骑兵连考核,她也想去凑热闹,说不定能跟主公聊上几句,趁机请教些农业上的问题,给他们参观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半时辰,问:
“我管着一千多个园子,山上有枣、栗、桃、梅、杏、柘等庄地,城外有粟、稷、麦、稻、菽等粮田,近的有葵、韭、莼、芹、苔、郁、薁等菜园,你们想看哪些?”
妥妥的:我时间很宝贵,你们快选!
她的语速很快,听上去就不明觉厉,佚庄等人都是军伍粗汉,肃然起敬,不敢再小瞧。
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了。
周彘呵呵帮答:“依司农大人安排吧。”
“那就先去看薁园吧,正是采摘时候。”
……
出了寨门,樱城的景像再次映入佚庄的眼帘,放眼望去,一片片区域以木栏相隔,方正整齐。
他指了指左手边最远处,那边区域里面全是“高级砖房”,有些还“烟囱”飘着烟雾,问出昨天就冒出来的第一个疑问:“那里面是什么?”
周彘昨晚问过要怎么接待他们,高兆的答复是:自家人。
于是他很坦诚地介绍道:“那是我们的新式工坊,诸位兄弟有兴趣的话等下也可以过去参观。”
“都是工坊?!”佚庄暗吸了口气,目测一眼望不到尽头,近百座。
他又指向另几个区域问:“那边呢?”
那里面高屋建瓴,白墙灰瓦,连围墙都是珍贵的红砖砌的,像是贵族居地。
但昨天他就问过人了,说樱城是一个“难民营”,哪来的贵族。
就像其它数十区域,里面全是草窝木棚,每个区域设有施粥棚,现在已经排有数百人队伍。
那才是“印象”中的樱城。
佚庄很疑惑。
看到这里,周彘有些自豪地解释道:“那些是樱城将来所有人居住的房子,现在先分配给军伍和工匠的家人住。
不过他们的家庭大都是和流民新组建的,也有从成周城搬过的。
没办法,四个月前一下子涌来数千饥民,主公要求房子不能敷衍,只能一边建一边分配了。”
“这么好的房子给流民住?!”众人瞪大了眼睛。
邙小小横眉哼道:“有什么问题吗?主公说过:樱城里人人平等!
主公还说过:要是不认同人人平等,或是想在这里做人上人的,都没资格做樱城居民。”
吵杂的人群顿时安静。
末了,她又补充:“当然,要想住那些漂亮房子,还得对樱城有贡献,贡献越大越优先分配,我们这里可不养闲人懒汉。”
话外意思是:留下来为樱城作贡献?
众人巴起了嘴。
那些漂亮整齐的瓦房,相当咸阳里的贵族院子,他们望着呆呆出神,眼中满是艳羡和向往。
佚庄同样。
他虽然曾经高为郡司马,但心中清楚,当年要不是郡守大人把他带去河东,他会是咸阳王府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人物:马夫。
为此,他心怀感恩,发誓要为郡守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即使当上了河东郡司马,即使天天看着郡守大人天天奢侈淫靡,即使手中管着数万将士,他依然行事节俭,战战兢兢,所得奖赏和粮饷全分给兄弟和寄回给家族,只求能活一天是一天。
因为在秦国,男人要么耕田,要么打仗,能活下去,同时能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奢侈。
要是能一辈子“奢侈”,人生无憾。
为此他一直不敢娶妻生子。
在他内心深处,他渴望能让远在咸阳的族人过得更好,能为将来的妻子儿女有一个“奢侈”的家。
这也是他被信陵君逐出安邑后,没有上山为寇,而是千里迢迢过来找高兆的原因之一。
几个月前,前线邯郸传来溃败,安邑不断涌入败兵。
盟军势如破竹,他求过王龁不要退回河西,驻扎在安邑一起抵挡,但失败了。
那段时间他陷入了绝望。
当高兆说只要郡守大人携城投降,就能百年不上计,他也能在河东做回郡司马。
他看到了一线生机,甚至是“奢侈”的希望。
可只是过了短短三个月,身边就有兄弟不断被换成盟军的人。
他谏言过,挣扎过,可对手是信陵君,郡守大人又只顾享受,一昧沉浸在信陵君贡献的温柔乡和百年不上计的美梦里,毫无戒备,甚至斥骂他:“你不是还在做着郡司马嘛,老是疑神疑鬼!”
直到那天深夜,他和许多兄弟被抓,郡守大人被“送”回给秦人,他再一次陷入了绝望。
信陵君说答应过高先生不会杀他,但他必须离开河东。
佚庄恳求能带兄弟们一起走,信陵君不愧是信陵君,两个月后果真放了他,但只能带走十五人。
他想过上山为寇,但高兆曾经答应过他,他会荣华富贵,子孙无忧。
于是他满怀悲愤,以及心中隐约的一丝“奢侈”希望,千里迢迢来雒阳。
此刻,他看着那些漂亮房子,竟然是给流民住的,他终于相信了,当初高兆说降安邑原来真是为了万万百姓。
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不相关的问题,问周彘:“怎么没建城墙?”
这么好的樱城,不怕贼寇惦记吗?
就是在秦国,城邑都不敢不建城墙。
“敢惦记樱城的贼寇都成了田里的肥料,或者迟早会成为。”周彘解释。
佚庄认为他的话太狂妄了,“建城墙不是会更加省心省力吗?”
周彘笑了:“主公说过:与其把钱放在城墙死守,不如训练力量主动出击。况且有神鹰连在,没有贼寇走得过那些树林的。
下午有骑兵连考核,大部分是神鹰连挑选过去的,你们看过后就会明白。”
邙小小也笑了:“有主公在,胜过万里城墙!”
于是在佚庄等人心中,骑兵连考核始终贯穿在上午所有参观的过程当中。
最后他和众人还彻底明白过来,昨晚高兆整晚招待他们的意义:大人物在礼待小人物,他们是无比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