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教授当年
  • 谢泳
  • 2077字
  • 2023-09-22 12:07:51

也说郭沫若和陈寅恪

谢保成先生《郭沫若与陈寅恪晚年的“龙虎斗”》一文《中华读书报》,1997年11月12日。,述及20世纪60年代初郭沫若与陈寅恪的关系,有些断语下得缺少余地,在评价郭陈关系时,也是猜测的成分多于具体论证,特提出几点意见,以就教于谢保成先生。

郭陈60年代初就《再生缘》所发生的争论是近年研究陈寅恪的人很关注的,对于郭陈之间的关系,人们都倾向于面和心不和,很少有人简单地将郭陈二人之间的偶然交往看成是两个不同史学家之间的友谊生长,而谢文却认为“郭沫若吟出本文开头的那副对联,陈寅恪听后喜笑颜开颇感惬意”。这样的断语下得太肯定,几近于小说家笔法了,而这是不符合郭陈二人交往事实的。平心而论,在这场关于《再生缘》的争论中基本没有非学术的因素干扰,还算是五六十年代少见的学术性争论,但细心的人能察觉到无论争论多么深入,也无论有多少新材料出现,陈寅恪始终不予正面回答,不回答,不等于不吸取争论的研究成果,而是陈深深懂得他所面对的争论对手和他不在同一地位上,再往深里说,陈寅恪研究《再生缘》主旨并不仅在考证其书及其作者,余英时分析较为合理,即“尤在借此以保存他的‘心史’——即文中所抒的感叹和所附的诗篇”。《陈寅恪晚年诗文及其它》,花城出版社,1986年,第79页。如果不从陈寅恪1949年后的整体思想倾向着眼,而硬要把郭陈之间的一点学术关联,说成是两位大师的握手言和,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其实关于《再生缘》的争论,只是由陈寅恪的著作引出,之后他再没发一言,如果他的心情舒畅会取这种姿态吗?如果郭陈和解,那么70年代初,郭写《李白与杜甫》时会说“陈氏不加深考,以讹传讹”、“他的疏忽和武断真是惊人”等语吗?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第6~10页。

前说郭陈之争,再说郭陈相会。

许多研究陈寅恪的人都很想搞清楚1961年郭陈相会的详情,但遗憾的是关于郭沫若两次访陈寅恪的情况,在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二书中均只字未提,而这两部最接近史实的著作中都曾写到了1961年陈寅恪的活动。另外龚继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中关于《再生缘》的每一争论进展都有详细记录,独不见郭沫若访陈寅恪的记载,所以在郭沫若日记、吴宓日记尚未出版的情况下,任何人关于郭陈相会的情节可能都是自己的回忆,有一定价值,但不能作为信史看待。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下册中收有从1961年1月1日起致王戎笙的24封信,最后一封是1966年9月2日(有一封没有年月日),其中有数处涉及《再生缘》一事,但从未提过他在广州访陈寅恪的情况。龚继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中引述了1962年第1期广东《学术研究》中的一则资料:“本月在广州邀商承祚、容庚、刘节等史学界人士座谈,从陈端生的《再生缘》谈到甲骨文、金文和《中国历史》一书的研究编撰工作时说:科学家既要有自己的独创精神,但又要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当有了新的材料发现,有了新的看法,就要改革自己的见解。”龚继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178页。这里也没有记述访陈寅恪的情况,从郭沫若的意见中,能感到他的话似有所指。关于郭沫若访陈寅恪的事,现在未见一条确切的记载。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说到此事,引述的是郭的另一位秘书王廷芳的回忆,所说没有具体的日期,可见关于郭访陈的情况仅是回忆而已,具体详情,未见旁证。

最后说一下那副郭访陈时的对子,“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瞽马牛风”,这副联语,谢保成先生是当为信史引用的,其实大可怀疑。陆键东说:“据郭沫若另一位秘书王戎笙1993年9月21日在电话中向笔者述及,他隐约记得郭氏曾告诉过他,这对子好像是郭陈两人一人写半联的。”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317页。陆键东在叙述这一史实时是较为慎重的,他说:“据目睹了这个场面的郭沫若秘书王廷芳及当时中山大学秘书刘瀚分别回忆,郭沫若与陈寅恪见面时的寒暄是热烈的和亲切的。”同上,第317页。还有陈寅恪向郭沫若说“没有稿纸”一事,也只是听说而已。陆键东说:“据当年在郭沫若身边工作过的王廷芳、王戎笙回忆,六十年代前期郭沫若曾不止一次拜访过陈寅恪,因当时没有记录,故具体的行程、谈话要点等已不复记忆。”同上,第319页。对于这一回忆,我也存疑,六十年代郭沫若是何等人物,行踪绝不会没有一点记录,况且他拜访的又不是一般人。

关于那副对联,如果是郭沫若一人所做,有可能,如说是二人联对,实在是不了解陈寅恪平生所为,他与郭一块对对子的事,也只是传说而已。吴宓是1961年8月30日到广州访陈寅恪的,9月4日离开,与传说中的郭访陈在同一年,而郭在吴宓之前,这样的事情,陈寅恪不可能不和吴宓说,而吴宓若知道,也不可能不记在日记中。关于对对子的事,金岳霖在他的回忆中说:解放后,寅恪先生在广州中山大学教书。郭老(即郭沫若)曾去拜访过他。郭老回到北京后,我曾问他谈了些什么问题,郭老说谈了李白,也谈了巴尔喀什湖,这在当时一定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我不知道而已,也不好问。无论如何,两个国故方面的权威学者终于会面了。这是最好不过的事体。郭老还把他们凑出来的对联给我,对联并不好。郭老扯了一张纸写了出来给我。我放在裤子后面小口袋里。有一次得胃溃疡,换衣裤进医院,就此丢失了。金岳霖学术基金会学术委员会编:《金岳霖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2页。

同样忆及郭访陈,但所谈问题就不同,关于那对子,也未见得就可信。我倾向于认为郭访陈是礼节性的,双方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现在人们所传的情况,当作学林掌故、轶闻都是可以的,但据此推断郭陈之间的友谊就不太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