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仓皇北顾
北宋宣和四年(1122)五月,童贯率军北伐。此时金军已经攻破了辽国五京中的上、东、中、西四京,只剩南京析津府,即幽州府,还在辽人手中。辽末帝耶律延禧丧魂落魄,逃入夹山(今内蒙古武川阴山),与外界失联。
辽国魏王耶律淳在幽州即位,史称北辽宣宗。偌大的辽国只剩一隅之地,宋朝确信这是出兵的最佳时机。
宋辽两军在国境线白沟决战,关键时刻童贯出现严重误判,命令宋军后撤。这个决定是灾难性的。
白沟是现在的河北新城东部的白沟河。它地处京、津、保定三角腹地,北距北京、东至天津都两百余里,南到保定一百二十里,整片区域一片坦途。
宋军只要撤退,就会重演一百三十六年前雍熙北伐时全军覆灭的悲剧。辽国是全骑兵兵种,在这片两百余里的大平原上宋朝的步兵无险可守,无路可逃,哪怕先逃两三天,也会被追上全歼。
但宋军这次的撤退非常成功,赶在辽国骑兵到来之前到达了雄州城下。这时童贯的军令又到了,命令全军不许进城,背城决战。这是宋军常用的战术,往往成功,然而这一次突然北风大作,在阴历六月居然下起了拳头大小的冰雹!
天灾人祸让西军大败,“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相枕藉,不可胜计”。造成这场惨剧的另一个原因就隐藏在这段史料中,宋军逃亡路线上有那么多的城市,没有一个打开城门,提供哪怕片刻的喘息之机,都坐视本国军人的死亡。
战后宋军就近休整。燕京局势瞬息万变,辽国新皇驾崩,皇后萧氏摄政,与萧皇后不睦的怨军首领郭药师以涿、易两州之地向宋军投诚。怨军是由家乡沦陷于金国的流亡青壮组成,专门向金军报怨复仇的军队,是当时辽国首屈一指的精锐。得此强援,宋廷命令童贯再次进兵。
易州投降,功劳算在了军中主将刘延庆的头上,他的儿子刘光世也晋升奉国军承宣使。父子俩由郭药师为向导,率十万雄师再次迫近幽州。
萧皇后陷入恐慌,哪怕刚刚战胜,也派出使节哀求童贯念及宋皇辽帝百余年兄弟之情,留契丹人一线生机,辽国愿降为臣属,永为屏藩。童贯尽显战争强人本色,将辽史韩昉呵斥出帐。
韩昉仰天悲恸:“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尔能欺国,不能欺天!”这一幕看似悲壮,但是宋人充满了复仇般的快乐。
宋朝对辽国的感情是复杂的。宋辽的确有中国历史上为时最长的和平盟约,也基本上严格遵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更确切地说是辽国文化被宋朝影响越来越深,两国真的像是兄弟之国。
但是宋朝始终被一个心结折磨,即“正朔”。这在全人类社会里都有近义词,在国外有时是宗教的认可和继承权的合法性,在中国称为正统与天命,是中国特有的大一统思想的核心。
中国正朔一脉相承,秦朝之后是汉、唐,有争议时比如北魏与东晋,东晋偏安江南,但是宣称“魏朝甚盛,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当在江左”。江左指东晋。这句话出自南朝名将陈庆之,那么就接近真相了。
纯汉血统的东晋是正朔,可是北魏承认吗?当时、后世都认可吗?说到底,国与国之间比拼的是国力,并不是能上溯至远古时代的衣冠样式,或者诗赋风雅。可是宋朝偏不这么想,哪怕辽国是当时东亚无可争议的最强国家,宋朝还是认定自己是正朔。
正朔的宋朝总是被辽国压一头,哪怕澶渊结盟时誓书上写着宋真宗是哥哥,辽圣宗是弟弟,也改变不了辽国每时每刻都存在着的优越感。他们在每次使节会面时,在各个场合对宋朝的大臣们无礼,比如提起耳朵灌酒,根本不去管宋朝人是否峨冠博带。
这时辽国人的末日到了,宋朝人很高兴地踩上一脚。
宋军发动第二次进攻时的心情非常放松,认定桃子已经成熟,只需探手采摘即可。郭药师心惊胆战地提醒刘延庆小心被偷袭。刘延庆不屑一顾,结果到了良乡(今属北京)附近,真的被辽军大将萧干偷袭了。
宋军势众,赶跑萧干后就此扎寨。郭药师灵机一动,制订了一个计划,由刘延庆本人牵制住萧干,他率领怨军偷袭幽州城,攻破城门之后,刘延庆的三公子刘光世负责接应,控制全城。
到时萧干不投降的话,被宋军前后夹击必定覆灭。如此,燕云区域的首府以及萧皇后等辽国最后的权贵都尽在掌握,其余诸州只能望风而降,大功告成!
刘延庆大喜,依计实施。
郭药师率领六千名怨军连夜出发,绕过卢沟桥,在黎明时分抵达幽州城的迎春门,出其不意地杀了进去。两百余年以来,汉人的军队第一次冲进了幽州城里。郭药师直逼萧太后的行宫。
至此他完成了计划中他负责的一块,只等刘光世接应。千载难逢的机遇,由郭药师拱手送到了刘光世的面前。只要及时到位,这泼天般的功劳就是他的了。说到底,这并不是非他不可,而是分给他父亲刘延庆的战争红利。
可是当晚郭药师在幽州城内孤立无援,拼命死斗,等来的是回救的三千名辽军。怨军大败,只有几百人用绳子从城头缒了下来,逃回大营。
刘光世从始至终不知去向。
刘光世,字平叔,生于北宋元祐四年(1089)。作为名将世家嫡出子弟,初入军营以恩荫补三班奉职,一路迁升至鄜延路兵马都监、蕲州防御使。方腊起义,他跟着父亲渡江作战,避开主战场,独自率领一支军队穿插到衢、婺两州,轻松获得胜利,晋升耀州观察使、鄜延路兵马钤辖。
这是一份完美的履历,代表着卓越的素质与能力,然而他这时的失踪不仅让家声门楣蒙羞,更让历史突然拐弯。
如果能就此攻克幽州,之后的宋朝或许就不会那样悲惨!
当晚从巍峨高耸的幽州城墙缒绳而下,逃出生天的几百个怨军士兵里,在史书中留下名字的只有郭药师本人,但是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记载里,还有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人也在现场,他就是岳飞。
岳飞,字鹏举,生于北宋崇宁二年(1103)夏历二月十五日,比赵构大四岁。相州汤阴(今河南汤阴县)人。他出生时有一只巨大的飞禽在空中盘旋飞舞,鸣叫着落在他家的房顶上,他的父亲岳和因此给他取名为“飞”。
史书记载,岳飞未满月时黄河决堤了,滔滔洪水中,他的母亲姚氏夫人抱着他坐在瓮中,在波涛中被冲到岸边才侥幸活了下来。这是岳飞一生坎坷的开始,但是经考证能够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
北宋末年黄河并没有流经内黄县境内。阳历的二三月,黄河的确会因为初春时节上游河段开冻较早,冰冷的河水混合着巨大的冰块汹涌而下,河道凶险之极,有溃堤之险,但没人能坐着水缸之类的工具逃生,尤其是刚刚生育孩子的妇女。而且凌汛多发生在宁夏、内蒙古和山东境内的部分河段,河北境内基本没有。北宋官方记载里也没有黄河在崇宁元年(1102)时在河北区域决口的记录。
这段宋史取材自岳飞的孙子岳珂所著的《鄂王行实编年》,却绝不是岳珂有意造假。宋朝官方毁灭了岳飞的一切印迹,岳珂也只能在私人修撰的笔记、野史、传说中窥见先祖一生的浮光掠影。
岳飞自幼务农,由父亲教他识字读书。他天生神力,在未成年时就能拉开三百斤的硬弓,能引发八石(约合一千斤)的腰弩,这是宋朝三百余年间最强的力量。农事之余,他向周侗学习射箭,“尽其术,能左右射”。又向陈广学枪,很快一县无敌。
然而这些都改变不了他的身份和贫穷,最好的出路是给附近最著名的一个高官门第去当庄客。
这家人姓韩,是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数次拜相的韩琦的后代。宅院名为“昼锦堂”,取自西楚霸王的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真的很符合韩琦霸道张扬、毫不遮掩的官场风格。
是时宋朝官逼民反已经是常态,各地盗贼横生,每座大庄园都是抢劫的对象。曾有一支百人左右的匪帮,在一个名叫张超的人率领下冲击韩氏昼锦堂。岳飞登上院墙,引弓一发,正中张超。
韩氏解围之后对岳飞另眼相看,岳飞有了与上层人物接触的机会,眼界、学识、观念都得以拓展,尤其是知道了一些时政,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在他二十岁左右时被差派到相州做了一名游徼,即弓手。在宣和四年辞职应募从军,成为“敢战士”中的一个小队长。
这正是宋军北伐燕云的时间段,在岳珂编著的《鄂王行实编年》里,岳飞率领“敢战士”回到老家相州消灭了剧贼陶俊、贾进和等盗匪,并没有参与燕云之役。但矛盾的是,在岳珂编著的另一本书《鄂国金佗续编》里收录了岳家军几个幕僚的随军杂记,其中有一段文字记载岳飞成了方面大将后,与诸多部下闲坐述说平生往事,说他曾到达幽州城下,看到的城墙像小山一样高。
岳飞一生唯一能到达燕云区域的机会只能在“敢战士”时期,而宋军战士唯一一次看到幽州城墙的机会只有怨军攻进幽州城这一次。那么基本能够确定,如果那位幕僚转述的岳飞的话是真实的,那么在幽州城下仅存的几百名宋朝士卒中就有岳飞本人。
这与岳飞无瑕的伟岸形象不符,到底是真是假,无从考查。
残存的怨军回到了良乡大寨,刘光世也回来了,他毫发无损。郭药师再愤怒也不敢对刘氏父子有分毫怨怼,除了身份的沟壑不可逾越外,彼此间还要继续合作,毕竟宋军大寨里有占绝对优势的兵力,有数量空前庞大的辎重,仍然保持着对辽军压倒式的优势。只要成功,郭、刘都会迎来光明的前途。
然而刘延庆犯了和童贯相似的错误。童贯之所以命令西军撤退,是因为得到战报,有数万辽国精骑迫近战场。这时宋军的一支运粮队被辽军伏击了,逃回来的人说偷听到辽国人集结了三倍于宋军的骑兵,以举火为号,分三个方向合围进击。
刘延庆大惊,继而恐惧的情绪蔓延全军。当天深夜,真的火光四起时,宋军立即逃跑,来不及带走的战械、给养等物资就地烧毁。这一夜的大火烧掉的是宋朝自熙宁变法以来积累的所有家底,最重要的是军粮。“自熙、丰以来,所畜军食尽矣”。
宋军逃到白沟界河时,辽军追到了背后。这一刻宋军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抵抗,就像一百三十八年前一样,尸体填满了界河。等幸存的人勉强爬过对岸,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萧干在绝望中设的一个圈套。
这是一道极其简单的逻辑分析题,如果辽国真的还有三十万生力骑兵的话,怎么可能让宋军抵近幽州府。又怎能在幽州城被怨军偷袭时,只抽调了三千人回援。
就是这么拙劣简单的问题,被宋朝的顶级武将刘延庆解读出了规模与后果都空前惨痛的悲剧答案。更可怕的是,宋朝就此丢掉了声望,让金国知道了虚实。
战后宋廷的惩罚出人意料,如此大败,童贯稳如泰山,刘延庆“坐贬率府率,安置筠州”。率府率是源自唐朝太子十率府的官职,宋朝沿用了官位却没有职司。安置不同于编管,简单地说就是放归田园,好生休息。三公子刘光世“降三官”,仅仅降级处分而已。
宋军就此退守边境。
两个月之后,宣和四年十二月,完颜阿骨打亲征燕云,辽人立即开始了逃亡。这太讽刺了,宋朝想在辽国灭亡前捡便宜,结果宋辽两败俱伤,让金国摘了桃子。
女真人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占领了燕云全境,前所未见的繁华对女真人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他们迅速沉浸在富贵逍遥乡里,唯一残存的理智就是望向更远的南方,那里有传说中像桃花石一样美丽富饶的宋朝。
这时宋朝居然派来了使者,不仅按合约索取州郡土地,还额外要求把组成原辽国平州路的平、营、滦三州也交给宋朝。完颜阿骨打哭笑不得,宋军没有按照约定抵达古北口,根本谈不上合作,拿什么理由来分战利品?但是宋朝有钱,几经周折,双方做了笔买卖。
一、金国把山前七州,也就是太行山以东的燕、蓟、檀、顺、景、涿、易交还给宋朝。但事实上涿、易两州本就在宋朝的控制之下,只相当于五州;
二、宋朝每年向金国进贡银二十万两,绸缎二十万匹,以及燕京赋税代金一百万贯;
三、双方不准招降纳叛;
四、宋朝一次性给付金国军粮二十万石。
当金军退去,童贯等人进驻燕京时,放眼望去是一片白茫茫的荒地。燕京居民被女真人随军掳走,这片与宋朝接壤,堪称辽国最富足的殷阜地带,两百余年所积累的财富被一扫而空。
看似双方各取所需,但后果是两败俱伤的。宋朝从此不断从内地运粮草军械来支应驻军的费用,注定劳民伤财,难以持久。金国则失去了他们的神。完颜阿骨打醉倒在燕云佳丽的温柔丛中,在归途中病逝。初生的金国面临第一次权力重组,注定了刀光剑影。
宋朝举国欢庆胜利,徽宗皇帝制《复燕云碑》告慰太庙。童贯封爵广阳郡王,是宋朝历史上唯一一个生前封王的臣子。
当时和后世无数人质疑这场“胜利”,如此复燕云,是收复还是买卖,是功勋还是祸患?宋朝举国昏昏然,连起码的理智和羞耻都没有。根据后来发生的事,这个观点占主流,且公认正确。
但是还有另外一面。
首先,在国家的层面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更没有永远的盟友。收复燕云,不管是怎么得到的,不管得到了多少,在战略上都绝对正确。花了钱又怎样,哪怕是英明神武的宋太祖赵匡胤也曾经说过“契丹数侵边,我以二十匹绢购一契丹首,彼精兵不过十万,只不过费二百万匹绢,则契丹尽矣”。
所以,赵佶是正确且成功的。
其次,宋朝在道义上站得住吗?
韩昉的哀号言犹在耳,百年盟书俱在,怎能乘人之危?好吧,百年的兄弟,但要想想这兄弟是怎么来的。是连年血战,迫不得已,绝不是情投意合。况且辽国也曾趁西夏兴起时背盟勒索宋朝的土地,不过五十步与百步而已。说到底,可以参照亚圣孟子的话,“夫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至于“义”是什么,则心照不宣。
这些道理或者说世间真相,对年轻的赵构而言并不陌生,这本就是皇家教育的一部分,是深植在赵氏子弟灵魂中的本能,所以他对父亲赵佶只会敬仰、赞美,甚至由于宋朝不断的“胜利”,变得盲目崇拜。
对岳飞来说以上就超纲了,就他的履历与识见来说,很难相信他会对这样一盘大棋有自己的见解,即便有,也难说正确深刻。我们只能分析出他是认可国家北伐决策的,并且冒着枪林箭雨为之征战。如果他真的冲进了幽州城的话,以九死一生形容都不为过。
经历惨败,侥幸余生之后,岳飞的心态是怎样的无从考证。历史记载的是他的实际遭遇。“敢战士”是招募的临时参战人员,在正规军崩溃之后就地解散,恰在此时岳飞的父亲病故,他只好回乡奔丧。这之后他留在了老家汤阴县,守孝养母,耕田自食。
如果一定要深究岳飞这段时间的感受和对赵宋朝廷的认知的话,可以参考《宋史·岳飞列传》中的一段记载。
“……侗死,朔望设祭于其冢。父义之,曰:‘汝为时用,其徇国死义乎!’”
岳飞的师父周侗死后,每到初一、十五,岳飞都会去周侗的坟墓祭祀。岳飞的父亲岳和认为这是合乎道义的做法,很是赞赏。说如果以后你为国家效力,会为国为正义献身的吧!
这是岳飞的心灵内核,道德与正义,国家和民族占有绝对地位,牢不可破。纵观岳飞的一生,会发现他在原则问题上一以贯之,从无半点改变,无论面对怎样的局面都毫不犹豫地选择遵从内心的决定。
所以兵败险死不会动摇岳飞为国效力的决心,更不会产生怨气,或者产生对战场恐惧的心理。他是一位天生的战士,超强的武力只是他能力的一部分,真正的核心是他坚定的信念。他蛰伏在相州汤阴县的农田间,只是在等待时机。
以上是基于他参加了北伐幽州之役为前提做出的分析。退一步讲,并没有“敢战士”这段战史,岳飞也没有从幽州城像小山一样巍峨高大的城墙上缒索逃生。他只不过不久之后回归老家守孝,在乱世中等待必将到来的命运。
对他而言,国运即命运,像每一个宋朝人一样,都要在乱世洪流中浮沉。而主导者宋徽宗赵佶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后就开始了自寻死路。
宋朝于宣和五年(1123)四月收复燕云,六月时就背盟接受了平州留守张觉以平、营、滦三州的投降。
盟约第三条,双方不许招降纳叛!
五个月之后金军突袭平州,张觉不敢抵抗,逃入宋境。金军向宋朝索要张觉,宋朝再一次暴露卑劣本质,杀掉张觉,把人头送往金营。北方防线一片哗然,怨军郭药师物伤其类,公开质问如果明日金人索要我郭药师,是不是也杀头送过去?
宋金战争一触即发,赵佶却越过千山万水和金国人的重重围困,把一封邀请函送到了辽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的手里。此时耶律延禧躲在夹山深处,一道道泥潭湿地组成的天然迷宫把他保护得很好。
赵佶向他保证,在宋朝他将得到皇兄的称号,有一千间大屋的住宅和三百个女乐等待他来享用。
对于战争,宋朝重新起用童贯。广阳郡王莅临幽州,金军立即安静,变得“驯服”。童贯在尊严、荣誉的感觉中派人去向金国索要山后九州。他比宋皇赵佶更加强势,一定要组建完整的燕云防线。这时是北宋宣和七年(1125)十月,整个宋朝都不知道金国安静的背后正在发生着什么。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死后,皇位由他的四弟完颜晟(吴乞买)继承。这次的权力交接比宋朝的第二任皇帝是赵光义,却不是赵匡胤的成年嫡子赵德昭更加诡异。赵德昭几乎没有在政治场合上露过面,赵光义在兄长出征时数次监国,位尊望重,党羽遍布朝野,赵匡胤想迁都都无法实施。所以,尽管赵光义登基时世间惊诧,却没有引起波澜。
完颜晟在女真人建国史上几乎没有战功,一直在后方给哥哥阿骨打看家。那个家在东北一隅,称“皇帝寨”。只有象征意义,想号令全国的话一份诏书真得跨越千山万水。
阿骨打的嫡长子完颜宗峻(绳果)早死,次子完颜宗望(斡离不),俗称“二太子”,军功显赫,手握实权,要说有瑕疵的话,是庶出。然而女真人在草创期根本不讲究这些。可偏偏就是完颜晟登上了金国的帝位。
底蕴决定了完颜晟的为政之道,他必须在各大实力强劲的山头间平衡斡旋,为了度过最艰难的登基时段,他给女真人找了个外部对手来转化内部危机。这也舒缓了一股来自顶级女真贵族家庭内部的反宋情绪。
此时金国顶级战将都配备了辽国的顶级女性,完颜宗翰娶了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前妻,完颜宗望娶了辽国金辇公主,辽国原宗室耶律余睹等也成了金国新贵,这些人牢记宋朝背盟之仇,鼓动金国攻宋。
就在童贯讨要山后九州时,完颜晟下令伐宋。北宋宣和七年十二月,金军分东西两路南侵。
东路军由完颜宗望率领,由平州出发,攻击燕云区域。西路军由完颜宗翰率领,从云中(今山西大同)出发,直扑宋朝内部。两军计划在渡过黄河后再会合,进攻宋朝都城开封。
战争的焦点在太原城,由宋朝总领军事的童贯对阵金国军事领袖完颜宗翰,这真是开战即巅峰,注定是一场殊死决战。然而童贯惊呼女真人刚刚立国,怎么敢做出如许大事?随后不顾一切逃回都城。
东路军兵临燕京城下,时任燕云防务的怨军首领郭药师投降,完颜宗望兵不血刃地穿越燕云十六州,直扑黄河。这是北宋的最后一道防线,由黄河天险与保定路的保州(今河北保定)、中山府(今河北定州)、北京大名府等军事重镇组成。
消息传来,赵佶的反应是继江南民变之后,第二次下罪己诏。他历数自己的罪恶,裁撤花石纲、应奉局等恶政官署,补偿受害百姓,做完这些他觉得上天已经原谅了他,于是派出使者向金国求和。
仿佛上天会通知女真人,他已经变好,金国就会退兵。
使者是陕西转运判官李邺,他携带国书与一万两黄金上路,回来时行囊空空。金人强夺黄金,拒绝求和,计算时日,十天之后就会兵临开封城下。他目睹了女真人的彪悍,对城中百姓宣扬:“(金军)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
于是本书开头的一幕出现,赵佶以空前的速度“中风”,传位给长子赵桓,之后不顾一切地连夜逃往遥远的江南。
开封城并不知道赵佶的逃离,事实上极少数知道的人还想着天亮时向他道别,因为太史占卜的逃亡吉日是一天之后的正月初四。
赵佶提前逃跑是因为他得到密报,初二晚金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攻陷相州(今河南安阳),驻守黄河南岸的宋将梁方平望风而逃,北岸宋军烧断桥梁,一哄而散。黄河天险无一兵一卒抵抗,就此陷落。赵佶不逃还等什么?他之前“病”中传位,为的就是这一刻。
千年以降,宋徽宗的逃跑都让世人耻笑,认为他让本就胆怯的宋朝更加仓皇,国无胆气注定灭亡。长达二十五年的执政期让整个国家习惯了他的统治,他的失踪或许会让开封城政令系统突然瘫痪。
然而事实正相反。宋朝像是一夜之间就焕发了青春,充满了活力,这一切来自太常卿李纲。
李纲,字伯纪,生于北宋元丰六年(1083),祖籍福建邵武。进士出身,曾任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言官做得认真,必然得罪权贵。李纲被贬南剑州沙县,在金国发难前百天左右才重回京城,任职掌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卿。
这是上苍对宋朝最后的一点善意,就像百余年前澶渊大战前夕,副相寇准突遇政治陷阱,当时的首相毕士安以身家性命担保,才让他保住官职为宋朝力挽狂澜。李纲的及时回归,意义比当年更加重大。
从前是澶州,现在是京城。
李纲认为宋朝唯一的活路是必须得有一个新皇帝。他鼓动好友给事中、权直学士兼侍讲吴敏以一场荒诞的梦境来暗示赵佶留恋皇位的可怕后果,才有了新皇帝赵桓的登基。
这时赵佶失踪,真是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