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个人概况

第一节 降生即为难民

1944年1月8日清晨6时许,我出生在柏林东郊的一个小镇上。第二次世界大战末,这个小镇没能幸免于难。苏联红军从柏林东部急速向西推进,将这座纳粹之都几乎夷为平地。[6]当然,婴儿记不住自己出生时的状况。母亲告诉我,我是在黎明破晓时分,在我家某位世交的宅邸里降生的。我自己加了点补充:迎接我的是东方震耳欲聋的重型火炮声,是西方九天惊雷般的炸弹爆炸声。

母亲生前没对我发过几次火,但只要一发火,她就用可怕的言辞,渲染生我时难产的情形。母亲的这些唬人之词,我从没当真过,但我深信当时的她非常害怕,深陷恐惧之中。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东西方大军都在向柏林进军,而苏联红军比西方盟军来得更快。

母亲的出生年份是个无解的谜。我们知道她的生日是8月31日,但她没说是哪一年。如果她报出的年龄比真实年龄小了那么几岁,哪怕有十岁之多,我也不会责怪她。在炮火纷飞的年代里,作为犹太难民,掩盖年龄实是明智之举。母亲是位富有魅力的女人。她离世的时间很清晰:1997年8月31日。就在她去世五个小时前,在法国巴黎阿尔玛桥隧道,戴安娜王妃因遭遇车祸香消玉殒,再觅不得。

母亲是在一家安养院离世的。病重后,她在那儿接受姑息照护[7]。从她住的那个护理间,可以看到风光如画的北海。每当我陪护的时候,她就坐在外面的堤坝上喝咖啡,里面兑着查尔特勒酒[8]。母亲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她沉默不语,只是眼望着北海出神。她的青少年时代是在波罗的海岸边度过的。母亲还能记起那些时光吗?我永远也无法知晓了。

1990年两德统一之前,我和柏林洪堡大学的几位朋友,去了波罗的海岸边的施图本卡默[9],德国人称波罗的海为“东海”

(Ostsee)。我们在那儿停留了两周之久。我爱上了那个地方,根本不想挪动离开的步伐。这是因为我继承了母亲的潜在记忆吗?从电话中得知,母亲已卧病在床,来日无多,我立即动身去机场,在机场现买各段航程的机票。我一路花了三十六个小时,从台北经香港、孟买,转机到苏黎世,再从苏黎世开车——那个时代汽车不限速——火速奔赴母亲的床榻边。就在那个房间里,我紧握着母亲的手;意识到我来了,母亲含混地说了些什么,随即,再次陷入了昏迷。我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但我记得她非常轻、非常轻地按了一下我的手。

即便在半昏迷中,母亲身上所受的剧烈疼痛依然非常明显。我和医护人员商讨此事。他们告诉我,在办住院手续时,母亲就已亲笔写出(字迹很潦草):她的治疗由我,且只能由我来决定;她把自己的老伴约斯明确排除在外。在当时的比利时,“尊严死”尚未通过立法,倘若患者处于私立姑息照护期间,这种方式是被社会普遍认可的。和医护人员商讨后的四十八个小时里,母亲在监护中被注射了吗啡,剂量也在缓缓加大。日出之际,母亲于安睡中长揖世间。

医生允许我单独留在她的护理间。我戴上自己的圆顶小帽——犹太人遮盖头部的传统小帽,平时我不戴——对着母亲的遗体,毕恭毕敬地默哀良久之后,吟诵起犹太人为亡者而备的祈祷文《迦底什》。犹太圣典《塔木德》既没提到人死后如何,也没提到天堂和地狱,但我们犹太人总去教堂缅怀自己的先人。吟诵完《迦底什》,我立即登上了返家的长途之旅。母亲生前希望自己的葬礼按宗教仪式来办,无论什么宗教都行,约斯却置若罔闻。因他执意按自己的计划为母亲料理后事,我拒绝加入其中。

母亲的骨灰被他撒在草丛中,随风飘散。几个月后他才发现,母亲给我留过遗嘱:没有她的九名外孙的准许,她的房屋不能出卖;在这些孩子全都成为法定成年人之前,也不能出卖。而最小的那个孩子,再过十三年,才会成为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约斯始终没能攫获那套房子。后来,房子被变卖了,房款均分给了母亲的每一个外孙。每逢母亲的祭日,我们总为她念诵《迦底什》。

犹太后裔是按照母系传承确定的。所以,自出生起,我就是名犹太人。从种族上来说,我总认定自己为犹太人,但我的种族渊源也好,宗教信仰也罢,碍不着任何人的事,一点都碍不着。我尊重每个人信奉的宗教,只要你不把自己的宗教观点强加于我,那咱俩一定会聊得甚为开怀。我也不会挑战神灵,可我知道神的规矩是人制定的。

母亲和我都是犹太人,我们肯定也有自己的家人,但母亲既没有明着说起过他们,也没有暗地里提过。母亲仿佛把自己的过去一笔勾销了。有几位长辈尽心地抚养过我,但他们和我们都没有血缘关系。这些长辈也是逃出德国纳粹魔掌的难民。我离开他们家后,年龄尚小,无法与他们保持联系。后来长大些了,语言知识也得到了拓展,我才意识到这些长辈有个共同点:他们都说德语、俄语和意第绪语。在犹太人的信仰中,有一些神圣的日子。在其中最神圣的一天——赎罪日[10],这些长辈无一不斋戒。不过小时候,我不知道这一天是最神圣的日子,只知道我得饿一天肚子!

现在,为了避免错过赎罪日,我在电子日历上设置了提醒。在欧洲长大的人,都知道犹太人遭受的大屠杀,希伯来语称之为“浩劫”。若赶上浩劫纪念日,我就不工作了,赎罪日亦是如此。可我不去犹太教堂参加纪念活动,那些活动太正式了,编排性太强了。

不过,在两种场合下,我仍去教堂。一是葬礼,如果哪位朋友的葬礼在教堂举行,不管他生前信奉什么宗教,我都会过去寄托哀思。二是婚礼,我会应邀出席在教堂举办的婚礼。婚礼总是欢快的,供给宾客的伏特加应有尽有,人们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比利时全境遭受过无数次战争,可谓国运多舛,民生多艰。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比利时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1940年,全国约有830万居民。“二战”结束后,人口缩减了约40万;其中40 690人被遣送到纳粹德国,惨遭屠戮。这一数字,涵盖了比利时几近三分之二的犹太人口。众多家庭自然饱受其害。我上小学时,学校里的诸多男孩子,只知道他们父亲的名字。那些父辈在纳粹德国“失踪”了,而“被杀”“死亡”之类的字眼,是不被社会接受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国人不请自来,把比利时占领了,直到战争结束,德军方才撤了出去。“二战”期间,比利时再度遭此厄运。1944年12月,纳粹德国吞并了整个比利时,把它作为大德意志帝国的一方完整势力。1945年下半年,比利时全境才得以解放。

母亲和我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柏林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搬到比利时海滨的?我也不知道。母亲从不谈论她的过去,而是把秘密带进了自己的坟墓里。在转到安养院之前,母亲销毁了她所有的文件、她个人所有的照片,以及我俩的全部合照。她把自己的过去一键清除了。

1968年,由于我要离开母亲两年之久,我就把自己的所有物品留给她保管,但母亲也把它们全部销毁了,我过去的痕迹也全部被抹去了。母亲是什么时候执行火刑的?约斯和她最好的朋友厮混到了一起,并且就在母亲的房子里行不忠之实。母亲很可能是在发现此事之后,在转去安养院之前,把我俩的物品全部销毁的。

离家独自生活的那一年,我只有十六岁。那年,继父给我办理了成人手续。离开家的时候,母亲送给我两张狐皮,一张银色的,一张红色的。母亲告诉我,这是留给“我”的传家宝。传家之宝,自然是代代相传的。在纽约曼哈顿居住期间,我请到一位知名的俄罗斯皮货商,为这两张狐皮做鉴定。

他鉴定出,银色的那张是北极银狐皮,红色的那张是西伯利亚亚种狐狸皮。在西伯利亚北部地带的伊尔库茨克西部地区,这样的狐皮十分常见。这两张狐皮的鞣革,是在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早期完成的。有了鞣革工艺,皮革能保存数百年之久。根据这位皮货商的估计,这两张狐皮已有一两百年的历史。

它们伴我一路辗转,从布鲁塞尔来到了上海。这两张传家宝是我与母亲、与母系宗亲之间唯一的一条联结纽带,一条美丽的缄默的纽带。我们家族的香火,将随着我的故去而灰飞烟灭。普鲁士有个传统:每个家族的最后一名成员在离世前,必须亲手焚烧掉最重要的祖传遗物。这个传统比较怪:假若最后一名成员还没来得及销毁,就已经撒手人寰了,那么传家宝又由谁来销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