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春寒,鸟雀不耐。抗战胜利给苦难的中国人民带来的巨大喜悦,又因时光流转渐渐散去,如今北平的人家就算是做工开店,也少有上了黑还不归家的,而这日日头已经快沉到底儿了,偏有一辆警车呼啸而过,急得要去上战场抵挡敌军一般。
这样就罢了,而后竟然跟着一个黑色甲壳虫小轿车,后面再有一队通身青色中山装鸭舌帽的冷峻青年小跑跟着。
故都百姓见多识广,人均政治家知道这是“统”字辈的人马出动,纷纷在家里嘀咕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竟劳动警察局和特务部门一起办公,难道是还有日伪余孽残留作乱。?
日伪余孽自然是没有的,坐在第一辆警车里,被我们丰神俊逸的方处长抱着的,正是刚刚在军统北平站“晕倒”的方孟荧。
她一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索性装病不肯多言。而她多年苦于心肺之疾,精力极差,陷入昏厥是常有的事,就是送到医院里,医生也未必能看出她是装的。
事发突然,军统驻站之人根本反应不过来,欲要阻拦又怕出什么事情自己担待不起。可瞒着不报,戴笠那边却是不容你和稀泥的,思来想去,只好打了个电话上报。
戴笠任是有鬼神莫测之能,也想不到这其中的关联,猜测莫不是他郑老六棒打了一对小鸳鸯,夺人所爱?今天正好来了个现世报?
但他如今正是自顾不暇要求助美国舰队的时候,实在是不好得罪和司徒雷登等人关系匪浅的方家,只得暂时作哑,以观后变。
更加反应不过来的是谢木兰,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一向疼爱自己的二表哥抱着那个奇怪的女孩子不见了,连眼角都忘了分给她。
她早就已经习惯二哥事事顺着她,虽然有时候也嫌他烦,阻拦自己进步。但今天骤被忽视,心底里生出了一种羞恼,好像属于自己的洋娃娃被抢走了。
但她忘了,她在方家所享受的一切,几乎都是因为大家对另一个女孩不在而产生的移情作用。
方孟韦把人送到燕京大学附属医院,找了最好的洋人大夫诊治,又怕父亲不在,自己面子不够,特别请托了在燕京大学任副校长的何其沧世伯,说明情况。
何其沧听后也是连连惊叹,再也想不到人间炼狱之下,小小的世侄女能活过这八年。据他所知,因为没有找到尸体,方步亭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女儿,但结果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前来的无不是贪图方家富贵的女孩。
年复一年,一颗老父亲的心已经不堪折磨,自己这个老友心里也不落忍,只是帮他瞒着家里的小辈罢了。
所以孟韦说妹妹找到了,何其沧心里也稍稍有点打鼓。不过等到隔着手术室的玻璃看了一眼孩子,心里已经八成认定这就是当年方家的小女儿。
两家世交,方夫人当年她也是常见的,这孩子的眉目鼻梁,可不如那无福的金华美人一般吗?至于气韵,乱世苟全性命,哪还能要求更多?
想想自己的女儿,何其沧也是兔死狐悲,主动劝慰着一旁悲喜交加的年轻人,“孟韦,你在这里多有不方便的时候,不然我叫孝钰来照顾一下?”
方孟韦先道了声谢,委婉拒绝道:“何小姐正在备考燕京大学,不好麻烦她。我已经通知了家里,蔡妈一会儿就到。何伯伯肯来帮忙,孟韦已经感激不尽。”
其实他的继母程小云也在北平,但方孟韦就是不想多提她。至于方家另一位亲眷谢木兰虽然已经回家,但谁也没有能指望她来照顾人。
何其沧素来开明,没有多劝,这时却有医生出来道:“谁是孟荧女士的家属?”
方孟韦忙上前回话,那医生十分不客气地说了他一顿,“你太太的肺部贯通伤,初步判断是轰炸所致,一直没有好好缝合,这会要人命的,为什么不早点送她来?”
孟韦本来闹了个大红脸,想解释他和孟荧不是那种关系,但听这医生后面的话,骤然变了脸色,急问道:“你说什么?我妹妹,我妹妹会有生命危险吗?”
他情急之下全部说了中文,那名医生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虽然援华多年会几句汉话,听他这般急促还是不知其意。
何其沧冷静一些,忙用英文与医生交流起来,这才知道孟荧的伤情有多么严重,现代医学几乎无法解释她是如何在伤口畸形愈合的情况下活了这么多年,但她机能的弱化却是肉眼可见的。
以医生的经验,撑到今天已经是奇迹,剩下的家属应该做好准备。
试问什么比失而复得的珍宝,转瞬就要失去更加残忍。孟韦整个人已经傻了,缓缓樽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毫无风度可言。
那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虽然同情他,但还是尽职地把注意事项告诉了还算镇定的何其沧,同时不由分说地强制孟荧住院。
孟韦却是不得不振作起来,他想到了孟荧不止有他一个至亲,急忙给远在南方的父兄发了电报。接着喝退了前来请示任务的警务人员,烧心烧肺地等着妹妹醒来,诉一诉这分别多年的见闻。
只恨老天太捉弄人,让他的妹妹奇迹般生还,又附带了一个“命不长久”的前提。
孟荧除了浅浅睡了一觉,大部分时间都是醒的,耳闻同胞哥哥的细心心疼,心里说不感动也是假的。但无奈,假的是她这个芯子,这份尴尬没法说。更可怕在她的身体也是不争气的,气丝若游说的就是她。
她甚至觉得,为了逃命,与这样一家极看重亲情的人相认,真的挺不人道的。但除此之外,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
但这温情脉脉的静默,在第二天方步亭回北平之后,就被打破了。
方步亭也是急着赶回来的,这些年已经有太多适龄女子称是他那苦命的小女儿,他从一开始的满怀期盼,到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了,毕竟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对于一个心怀愧疚的老父来说无异于心里凌迟。
如不是十拿九稳,他都不太愿意见这个女孩,心里实在不稳,但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和中央银行总裁张嘉敖告辞,匆匆赶飞机回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