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历史书上明明说,北斗导航是双星定位,为什么到了你这儿,就需要四个?”
不管有道理还是没有,总是能找到怼回去的点,是方原的本事。
“双星定位说的是【北斗一号】,当然,这是一个比较通俗的说法,学名叫【北斗卫星导航试验系统】。”
“说来说去,还不是两颗就够了?”
大方向没有搞对,就截取大方向里面对的部分。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双星定位系统,其实有三颗星,两颗工作卫星和一颗备份卫星。”
方原终于是连借口都找不到了,开始乖乖听梁天把故事往下讲。
双星定位系统的精度,在一百米以内,如果经过校准,精度能达到二十米。
这样的精度,肯定不如后来的【北斗二号】和【北斗三号】。
但那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双星定位是国家最快能拥有自主卫星导航系统的办法。
在航天人眼里,三步走的第一步,从无到有,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没有【北斗一号】,就没办法合法拥有自己的卫星导航系统。
但【北斗一号】是试验性质的,三颗卫星分别发射于2000年10月31日、12月21日和2003年5月25日。
使用的范围仅限于我国境内,卫星寿命到期之后,就停止了服务。
到了这一步还是不能合法地拥有全球卫星导航系统。
根据国际电联的规定,想要合法使用一个频段,需要满足两个条件。
首先,向国际电联提出申请。
国际电联会把接受申请的时间,告诉申请方。
申请方需要以这个告知时间为基准,于7年内开始使用这个频段。
如果未能成功使用,就视为申请失效。
中国北斗导航系统的频段申请时间是2000年4月18日。
欧洲伽利略导航系统的频段申请时间是2000年6月5日。
提出申请的时间相近。
因为好的频段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被占用了。
北斗和伽利略申请的频段就出现了高度重合。
国际电联的第二个条件没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重要——当出现多方申请同一频率的时候,可以相互协调,只要使用方觉得不存在干扰,就可共用。
如果协调好了,各方就都可以合法使用。
最开始,北斗人的想法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频段就剩那么多了,努力合作,想办法互不干扰。
2003年,【北斗一号】的最后一颗试验星发射上去之后,中国出资2.3亿欧元,和欧盟签署了参与伽利略项目的协议。
随后两年,北斗人付出了所有,收获几乎没有。
首先是核心配件铷原子钟。
按照北斗人最初的想法,每一颗北斗卫星会搭载四台铷原子钟。
一台国产,三台进口。
那个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能力制造精度能够达到导航卫星标准(一百万年误差在一秒以内)的铷原子钟。
从一开始同意卖给我们,到后不同意。
好不容易经过多番谈判,有了一家愿意卖的,又在交付时间和精度上,大打折扣。
都不知道真的是技术原因,还是故意不让我们合法拥有频段了。
时间就这么来到了2005年,北斗人无奈地退出了伽利略。
【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条路已然行不通。
唯有创造中国人自己的铷原子钟,才能拥有中国人自己的导航。
这个过程,严重拖慢了我们国家合法获得国际电联频率资源和轨道位置。
伽利略在2005年12月28日发射了其第一颗试验卫星伽利略-a,半个月后的2006年1月12日,伽利略发射了导航信号。
这个时候,北斗人还在为铷原子钟,没日没夜地努力。
“梁老头儿,你这里说的,2006年1月12号发射了导航信号,是不是就是正式使用的意思?”
梁天点头:“没错。”
“啊?那伽利略不就合法拥有了使用频段的优先权吗?”
“欧洲人是这么认为的,按照这个进度,中国不可能在2007年频段使用时间截至之前,造出自己的铷原子钟。”
“我指的是你之前说的先用先得,按照这个逻辑,北斗在2006年初,就没有机会了啊。”
“是的,事情发展到了这里,胜券在握的伽利略人多多少少有些懒得搭理的意思了,但是,你不要忘了,国际电联的第二条规定是怎么写的。”
方原回忆了一下梁天刚刚的话:“【当出现多方申请同一频率的时候,可以相互协调,只要使用方觉得不存在干扰,就可共用。】”
回忆完了,仍然还是觉得有问题:“这种情况下,人家肯定不会说,他们认为不存在干扰啊。”
“小娃娃,你说的对,这也是伽利略导航系统认为自己胜券在握的关键因素之一。”梁天陷入了回忆:“我那时候已经是北斗人的一份子了,我也是愁得不行。”
“那后来呢?”
方原知道北斗肯定是挺过了这一关,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国际电联向着北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梁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带着点自豪地提醒:“你把第二个条件记得这么清楚,你再认真研读研读。”
方原又念了两遍,再怎么念,还是一样的。
“小方原,你这样的话,就不太适合学法律了。”
梁天赶在方原炸毛之前,公布了正确的答案:“第二个条件,在是不是相互影响之前,说的是,申请同一频率的,各方需要相互协调。但伽利略从始至终,都没有和我们协调过。你都没有协调过,那我们还是先申请的,凭什么不能拥有优先权呢?”
“这样都行?这该不会是你想出来的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这样的话术,也只有打小叛逆的赛车手梁天才能想得出来吧?”
“那还真不是。”梁天被方原给逗笑了:“这就是个单纯的法律问题,白纸黑字写在国际电联章程里面的东西,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谈判的最高境界,就是要用对方的逻辑去说服对方。”
“这倒也是。”方原深以为然,“不过说到底,对方应该还是认定了我们连铷原子钟都搞不定。”
“小方原,你说的没有错,按照正常的情况,没个三五年,我们连能达到要求的铷原子钟的影子都造不出来。但我们国家的航天人从来也不是孤军奋战啊。”
梁天话里话外,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方原对总设计师也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又来了,全国总动员,是吧?”
“没有错!退出伽利略,北斗人在2005年5月的最后一天下定决心,把四台星载铷原子钟,全都换成国产的,一年半的时间,全国总动员了400个单位的30万人,直接把国产铷原子钟干到了三百万年误差不超过1秒。”
“一年半的话,就是2007年初就已经彻底搞定了。你们还非得等到4月14日发射,并且在17号最后几个小时再验收成果。你们这是故意的吧?”
心里是敬意,嘴里是质疑,这便是原大头的大头逻辑。
“那倒不是。我们的北斗,当时需要解决的技术难题,有160多项。铷原子钟是重中之重,但也不是说,有了就能立刻发射。我们肯定是希望尽早发射的,你看伽利略从发射到接收信号,中间经历了半个月。”
“就是说,在轨调试时间,得要有半个月是吧?”
“至少得要7天。”
“7天往前推的话,就得是4月10号发射,为什么最后拖到了4月14日?”
“这并非我们的本意,【北斗二号】的第一颗卫星和托载卫星的火箭,4月2、3号就运到发射场,然后到发射塔架上面做发射前的最后准备,前前后后进行了三次总检查,前两次都没有问题,到了第三次应答机出现了信号不稳定的异常情况。”
“应答机是卫星和地面进行联系的工具,对吧?我们银河之舰上上也有应答机。”
“没有错。我们先前和地球控制中心失联,就是磁暴断开了应答机。”
“这都被梁老头儿给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方原言归正传,“这个应答机要是坏了,就算发射上去了,我们也收不到信号,相当于白搭是吧?”
“是的。”
“那你刚刚说了,是不稳定,不是坏了,还是可以冒个险的。”
“确实有想过,因为怎么算时间都来不及。如果我们想要把应答机的问题归零,首先得去六七十米高的发射塔架顶端,在零失误的前提下,拆除整流罩和卫星舱板,不能让火箭和卫星,受到任何细微的损失。”
“那其次呢?”
“其次就是,应答机是我在上海研制的,卫星发射中心并不具备给应答机问题归零的实验条件。”
“呃……梁老头儿,怎么又和你有关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这就是命运吧。东哥他们后来一商量,给了三天的时间,让我解决应答机的问题。”
“然后你就带着应答机飞回上海?”
“应答机怎么可能带上飞机呢?东哥他们在成都找到了一个有实验条件的地方,我抱着应答机,基地的特装车司机花了五个小时,把我送到了实验室。整整72个小时,我都没有合过眼,我自己都不记得一共做了多少项试验。”
方原想了想,72小时不合眼的事情,他暂时还没有经历过,想来应该是相当难。
心里面给总设计师点赞,嘴上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你那时候才刚刚三十而立,熬夜三天也就还行。”
“那时候真的是一秒钟都不敢睡,因为我去成都的时候,就已经是4月11号,且不说后面调试需要多少时间,在4月17号之前,只有4月14,有最临近的发射窗口,错过了这个,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连带着后面调试的机会都没有了。”
梁天很认真地解释了,北斗并不是故意踩着国际电联规定的最后时间期限的。
因为发射上去晚了,后面的在轨调试只能紧锣密鼓。
伽利略用了半个月,北斗只有三天。
三天之后,2007年4月17日晚上八点,【北斗二号】的第一颗卫星,向地球发射了第一组信号。
梁天和另外十几个接收机设计厂家一起,在一个巨大的操场上,把接收机排成了一排。
只要有一个接收机能够收到卫星传回的信号,就能保住国际电联的频率资源和轨道位置,让北斗导航拥有合法的地位。
2007年4月17日晚上八点,操场上的接收机,有一台算一台,全都准确地接收到了信号。
中国北斗,从这一刻开始,拥有了合法的地位,以100%国产的核心部件,开始走向世界舞台。
中国的北斗,也慢慢成了世界的北斗。
一开始自信满满的伽利略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急了。
伽利略多次向北斗提出交涉,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办法,说来说去,也还是国际电联第二个条件的后半部分,一再表示,和中国北斗同频,会干扰欧洲伽利略的运行。
这样的交涉,一开始还是比较严重的。
毕竟,伽利略比北斗更早发射卫星,更早完成使用,最开始在天上的卫星也更多。
但这样的交涉,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中国北斗的飞速发展,慢慢就失去了意义。
截至2012年,伽利略导航系统一共发射了6颗卫星,【北斗二号】刚好在欧洲伽利略的前面加了一个1。
中国北斗,以遥遥领先的16颗导航卫星,把导航定位服务的范围,直接扩大到了整个亚太区域。
伽利略锲而不舍地又交涉了好几年,直到2015年,才正式和中国北斗达成了国际电联规定的第二个条件——中国北斗和欧洲伽利略申请了同一频段,双方友好协商,认为在使用中,不存在相互干扰,可以共同使用同一频段。
从2007到2015,这一天,北斗人整整等了八年。
这八年,伽利略的交涉理由,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唯一的变量,是中国人的北斗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