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张苍坐定之后,扶苏端起一杯酒,对其敬道:
“达者为师,今日得先生一言胜过阅览万字典籍,吾敬先生一杯。”
说罢率先一饮而尽。
秦朝的酒果然度数很低,感觉再敬张苍十杯也没问题,扶苏如是想道。
张苍实在是不敢再让扶苏这么低姿态了,当下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折煞在下了,一时狂言罢了,万万当不得公子先生之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吾观先生年岁貌似长于在下,若先生不弃,可愿与在下兄弟相称?”
扶苏借着酒劲问道。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公子千金之躯,安能与在下兄弟相称?
岂不是乱了上下尊卑?”
张苍刚刚泛起的酒意登时被吓了个一干二净,连忙摆手推辞。
“先生此言差矣,今日食肆之内,并无千金之子,只有一末学后进而已。
先生若是不许,那吾也只好以先生相称了。”扶苏此言便有些诛心了。
张苍哪敢让扶苏继续这样叫下去,只得无奈道:
“那便如公子之意,只是不知公子年岁几何?在下今年三十有五。”
“吾刚行过弱冠之礼,张兄,看来尔是非当一回长者了。”扶苏笑着说道。
“也罢,为兄就厚颜一次,应贤弟所请。”
兴许是酒意上头,朦胧中的张苍没有了初见时的谨小慎微。
一旁的匡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无论是张苍还是扶苏,都是他终其一生只得仰望的存在,因此只是将酒一杯杯灌进肚中。
“公子,公子,这鹿肉鲜美无比,不可不尝。”匡当大着舌头说道
“好,吾且一试”
扶苏用匕割下一小块鹿肉,再拿起竹箸夹起放入嘴中(zhu,三声,筷子)。
只觉这幼鹿肉质鲜嫩,富有嚼劲
虽然没有后世花样繁多的炮制技巧和调料,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也有可能是扶苏这个前世土包子并没有吃过鹿肉的缘故。
“善,大善!匡当,今日单凭这道菜,吾就可以给汝记上一功,今日不虚此行。”
扶苏对着醉意明显的匡当赞道。
“下官,下官分内之事。”匡当喜不自胜。
说话间扶苏又亲自用匕割了一块鹿肉送到张苍碟中:
“张兄也品鉴一二,此间食肆特色,鲜美无比。”
“好,好,好”许是被灌了太多水酒的缘故,张苍明显有些意识混沌,开始有些口不择言:
“贤弟啊,汝是真不知晓,当日苏纸呈于眼前时,为兄的内心是何等汹涌澎湃。
为兄生平别无他好,只想着尽读天下之书,不然也不会入朝为御史之职了
昔年受教于荀师之时,为兄已经算是博览群书。
可这竹简,实在是苦了为兄。
阅过数卷,手臂已是困乏酸痛,但细细究之,所得却是甚浅。
大大拖累了为兄的学业,但也别无他法。
毕竟数百年间人人皆是如此,无一能免。
但有了苏纸之后,凡此种种苦难皆可迎刃而解,天下有志于学之士,皆有所望。”
扶苏听得此言不由心中感慨,自己还是低估了苏纸的影响力啊。
这不仅是获得进身之阶的利器,更重要的是,天下士子都将因苏纸的发明受益。
或多或少都会对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所好感。
今日之张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如果没有苏纸的事先铺垫,仅靠大秦长公子的身份绝对不能走到这一步
反而大概率会让张苍敬而远之。
毕竟这是个一心扑在典籍上的小学究,更别说如今这样称兄道弟了
真是时也命也。
看着眼前的千古名相,自忖已经到了酒酣耳热的境界,扶苏开始了初步试探:
“张兄,小弟听说当时是廷尉举荐兄长入朝为官。
同在一师门下学习,又有举荐之情,张兄和廷尉的关系应当甚好吧?”
“贤弟此言差矣,为兄确是廷尉举荐,也有同门之情。
但若说是情谊如何深厚,却是有些想当然了。”张苍反驳道
“哦?小弟却是不信。”扶苏有意激将
“为兄所言句句属实,贤弟如何不信?”
酒精催化下,张苍很明显有些急眼了
“吾与廷尉虽有同门之谊,却无同窗之实。
吾还在荀师门下苦苦求学之时,师兄早已出仕朝中,深得陛下信重了,又能有何深情厚谊?
再说举荐一事,为兄确实感念廷尉举荐之情,但那是朝中人才匮乏所致。
陛下兼并六国,统一天下。
朝中之官长期难以满足所需,为官之才所需迫切,廷尉这才举荐为兄
却不是因深情厚谊而得,贤弟却是有所不知了。
再说,廷尉心中所求,唯有名利二字
也就是吾醉心典籍,毫无争雄之意,不然必然与师兄反目成仇,那韩非师兄不就是先例么?
吾可不想如韩非师兄一样郁郁而终。”
“竟有如此内情?那却是愚弟理想当然了。”
扶苏这才释惑,前世读史之时,便常常困惑于张苍亡归投刘邦一事
作为李斯直系师弟,又做到御史之位,张苍获罪跑了就是了。
按理不应该如此草率地转向刘邦啊?
没想到内情竟是如此。
但要说张苍对李斯完全没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毕竟有同门之情和举荐之谊在。
所以后来胡亥腰斩李斯于市后,张苍见刘邦起兵后便归顺其于阳武,未尝没有存了为师兄报仇的心思。
眼见张苍已经明显开始胡言乱语,扶苏不得不中止了这次机缘巧合而来的谈话。
匡当见状悄悄去付了饭钱。
这一顿饭,从初入晡时一直持续到了日入(17~19)之末。
扶苏将张苍送上他自己的马车,并好生嘱咐其仆人一定将其安稳送回后方才罢休。
作为御史,张苍自然是有乘车资格的。
扶苏看着铜车马奔去带起的滚滚烟尘,眼中浑浊之意一扫而空:
“张苍?端是个妙人。”
匡当在一旁疑惑道:
“公子为何如此重视这张苍呢?其人虽然位高,但并不是何机要之职啊。”
扶苏扫了一眼同样毫无醉意的匡当,淡然道:
“汝日后自会明白,再说,吾就不能是真心交一挚友么?”
匡当惶恐
“好了,天色不早,还是速速随本官出城去罢,宵禁之后的咸阳城可不会如此宽松了。”
扶苏上了自家的宫廷马车,带着因首次享此殊荣而惊喜莫名的匡当扬长而去。
日落西山的咸阳城留不住一辆去意甚坚的青铜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