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墨胜对其并不陌生。
双手拿起后阅读其上内容,那饱经沧桑的眼眸却也是不由瞳孔一缩,惊骇之意一闪而逝。
许久,在墨胜将这一沓苏纸翻来覆去数遍之后,才对着扶苏感叹:
“昔日劣徒常言长公子乃生而知之者
丝毫不差于昔日祖师,吾还认为其言过其实,有欺师灭祖之嫌。
今日一观,才知真是所言非虚。
若无神人梦中相授,那便只有生而知之者,才能在如此数月之内接连创此神奇事物!
老夫自愧不如。”说罢双手一垂。
那一沓苏纸上以秦篆书写的四个大字,“活字印刷”也随之赫然展露于风中。
“钜子言过其实了,晚辈也是于印章之术中偶得启发,方才有此一想。
且并未付诸实践,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
扶苏说的是实话,因为这件事他真没有造纸术的把握。
才拿出来让墨胜这个可能说是当世顶尖的工匠来指导。
因为苏纸的产量逐渐扩大,嬴政又命令加大邸报发行的力度。
由之前的郡守以上的高层官员进一步下沉至中上层
导致邸报署的摘抄压力大大增大。
再是众多的刀笔吏们也无法在短期之内满足需求。
因此扶苏不得不提前把印刷术提上日程
既然有了这个想法,扶苏干脆打算直接跳过雕版印刷,进入到活字印刷的阶段。
毕竟穿越者的优势不用白不用么
可是当扶苏真正打算付诸行动之时,却发现了个难题——他忘了。
不错,不同于选修课上的造纸术,活字印刷并没有给扶苏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只记得大体思路,却是忘了其中细节
只记得是将胶泥等物制成一个个独立的活字,印刷时择适者取用而已。
但具体细节如何如何,扶苏却是一概不知了
只有一个大的方向可供参考,这也是其为何执意要寻墨胜的原因之一。
工匠的技术是需要经验和时间积累的,而当今作为工匠经验最为丰富且能够将抽象理论化为实际的
扶苏只能想到当代墨家钜子,墨胜。
墨胜作为当代墨家钜子,不仅有数十年的经验技术积累,可以不断试错,最快地找见活字印刷的最佳方法
更是具有丰富的学识能将扶苏那抽象空泛的理论理解,并付诸实践。
这是其他人很难具备的素质
唯一的问题是,身为年近古稀的老者,扶苏很怀疑墨胜是否还有着足够的心力能够去完成这件事业。
毕竟,这可不像造纸术一样,扶苏能够牢牢记得每个细节进行指导。
活字印刷若想在此时诞生,必须经过不断的尝试。
这工作量可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此物便是晚辈此行所献之礼,想必以钜子的工匠之心,端是切合心意罢?
只是要劳烦您再行出山,将其现于世间方可。”扶苏循循善诱
“不错,此物甚合吾意。
只是出山一事便不必了,老夫早已挂印归乡,只为一乡间农夫而已,忙时务农
闲时授课,此物虽好,却也与老夫有缘无分了!”
墨胜却是未曾按扶苏所料而欣然答应,只是推脱:
“劣徒匡当、端木未等墨者虽未学至大成,却也有一二可得之处。
有其协助长公子已是足够,老夫便不再出山了。”
“这是何故?钜子,吾等所学怎可与您相提并论?
此所谓‘活字印刷’之术看似已有框架,但其细节却是毫无所知
唯有您亲自出山才能速速成之,推脱又是何故?
此等教化之物,乃是普惠天下之人,又有何不为哉?”
端木未却是个急性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顶撞了自己的授业恩师。
“可笑!无论何种教化之物,终究只是器物之利。
若不可从根底上改变这天下大势,纵使如何神奇也只是徒做嫁衣
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妨?终究于事无补。”
墨胜却是一脸消极,对自己关门弟子的质问视若无睹。
“且慢”扶苏眼见端木未欲要再言,连忙出言制止,转向墨胜言道:
“吾却是不明钜子言中之意
无论这世间之事如何运转,这印刷之术若能真正现于俗世,所受恩惠者又何止百万?
为何钜子对其视若无睹?”
墨胜听后却是呵呵一笑,不无讥讽地说道:
“诚如长公子所言,此乃教化之物。但那苏纸又何尝不是?
可如今又有几家几户能受苏纸之利?还不是些王侯将相们坐享其成,那终日劳碌之工匠可有受惠一二?
倒是那征调民夫的文书,处罚刑徒的律令,怕是在不久之后便先行用上苏纸了!
黎民百姓苦其久矣,又有何急?”
扶苏一听就知道这老小子是受打击了,发现现实和理想的巨大差距。
这也不怪墨胜,本来秦墨帮助嬴政一统天下,为的就是统一后能与民生息,天下之间不再互相攻伐
因此选了当时最为强大的秦国,欲要根除这战国乱世之果。
但当嬴政统一天下之后,这些墨者才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美好。
天下确实没有大规模的战争了。
六国的旧贵族们至少明面上也安分守己了。
但嬴政的野心才刚刚开始
无论是建造骊山之陵,还是四处扑灭残存的六国残余势力,嬴政并没有做到墨者们理想中的与民休息
反而在严苛的秦法下,越来越多的天下之民受到了劳役和律法的双重枷锁。
统一的大帝国下是无数征夫戍卒的眼泪
想想那为实现理想而英年早逝的墨胜之子。
扶苏也就不难理解这位当代钜子的想法了,毁家纡难却没有达到心中的理想世界
任谁也无法接受的了这个结果。
“钜子所言差异,恕晚辈不能苟同。须知,世间之事,若无人为,又怎知结果如何?
即使这苏纸、印刷之术再是如何推行缓慢
但终有一日会惠及天下,即便是官署先行,但早行一日,黔首所受恩惠不也更早一日?
再说这国事政策,吾大秦以法强军,以法富国,秦法乃万事之根基。
其中诚然有酷戾之处,但安知陛下不是徐徐图之?
吾大秦自商君变法而来奉行数百年之强国之策,又怎能一时之间便兴废立?
政令完善决计离不开时间哺育。
吾大秦才刚刚统一寰宇,钜子又何必如此悲观?
莫说陛下雄才伟略,便是晚辈不才也能看出这律法政令与时事不符之意
所谓立郡县,一钱币,徙豪强,如此种种无一不是利国利民之举。
钜子胸有韬略,理应得见朝堂内诸公整日殚精竭虑之尝试
此乃亘古未有之大事业,为何不能多些耐心?
而是于此妄加揣测,难不成是为自己的碌碌无为而寻一藉慰?
须知,事在人为,纵使晚辈此等弱冠之子也为大秦,为天下民众奔走。
前路纵然未卜,但尚未尽人事,便要听天由命,岂是有识之士之举?
吾坚信,纵使世间再有万难,人力定可胜天,吾大秦定会千秋万世,代代不绝。
黎庶之民也会安居乐业,成那盛世之景,岂有自暴自弃之理?”
扶苏将自己心中一腔意气倾泻而出。
这就是他自穿越以来始终奉行的信念,为何这大秦便是药石无医?
我扶苏偏偏要试上一试,纵使不能挽狂澜于既倒,却也不悔来此世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