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以张苍的才智,自然是能预见到扶苏所提之“察举征辟制”将会掀起的风浪和遇到的阻力。
而其未曾对扶苏直言的缘故却也非常简单,因为这不是问题。
没错,不是问题。对于在七国之中率先掀起变法图强热潮的秦国来说,这不是问题;
对于吞灭六国,统一寰宇的那位始皇帝殿下来说,更不是问题。
秦孝公之时,秦国还只是一边地小国,便已然有勇气和魄力在商鞅的主持下厉行变法,
将原属于宗室卿族们的爵位下放至黔首们所能触及的地步,更何况是如今变法之风深入人心的当世呢?
所谓察举征辟,所举荐的人才必然是已然识文断字,熟谙律令之辈。
而这类人,决不是寻常黔首所能成为的,反而往往只会出现在那些中下层官吏、寒门之间。
他们没有世族们显赫的家世背景和长久积攒的人脉,无法令自己的子侄通过家世的助力直接步入仕途,但却也有着识文断字,通晓律令的能力。
张苍自己就是其中典型,作为荀子门生的他,能够仰仗李斯的举荐入朝担任御史。
但若是仅凭其那只做过卑微小吏的父辈定然无法有如今之势位。
所以张苍很清楚像他这样家世环境的寒门之子如今面临的处境有多么尴尬,察举制的提出,
对这些人无疑是一道通天坦途,必然会得到极大支持。
至于卿族们的反对,那位始皇帝陛下的魄力决然不会在其先辈之下。
挟一统天下之威望加持之下的皇权,当今之世无人能够阻拦。
更别说还有众多虎狼之士的秦军士卒在一旁虎视眈眈,纵使卿族们再是如何反对破坏,终究不可能阻挡其策推行。
因此张苍并没有把扶苏所顾虑的问题放在心上,他反而认为扶苏根本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
这位大秦长公子再是宽厚,也是皇帝之子,根本无须瞻前顾后。
扶苏若是知道了张苍内心的想法,估计只会在心内惭愧:
自己还是没有真正掌握过权力,不明白其中的威势啊!
不管张苍内心如何斟酌扶苏的意图,后者却是已然带着重新誊写好的奏章来到了嬴政办公的兴乐宫外,静候召见了。
“陛下,长公子于殿外求见,言称有要事禀告。”
赵高对着正翻阅奏章的嬴政轻声禀告。
“扶苏?莫不是又有何新奇之物诞生?”嬴政在心内暗想:
“朕之长子饶是再有天赋,也不能终日沉湎于工匠之事啊,还是要告诫一二。”
纵使扶苏发明的东西再是如何有用,嬴政也不愿自己在心内寄予厚望的长子仅仅止步于此,日日沉湎于工匠小道之间。
“召其入殿。”嬴政将手中翻阅了一半的奏章放下,对着赵高淡淡吩咐,而后者注意到其中细节,心内更是忧愁:
“扶苏在陛下心中地位,无一日不在攀升,端是不妙啊。”
想归想,赵高的动作丝毫不慢,马上就把嬴政的意志传达出去,扶苏那白皙的脸庞便又一次映入眼帘。
“儿臣拜见父皇。”扶苏看着眼前的始皇帝陛下和一旁亲近侍候的赵高,内心也是略有不满:
“这太监陪伴嬴政的时间比我还多,难怪日后有矫诏的机会。”
“无须多礼,今日并非休沐之期,尔来这兴乐宫中既有要事启奏,莫不是又于工坊创出何新奇之物?”
“回禀父皇,儿臣今日所奏之事与工坊之职并无关联,而是为解决吾大秦当今一大弊事!”扶苏从容不迫地对答。
他当然知道嬴政不会太过支持自己一直在工坊鼓捣新鲜事物。
这不是向政治人物靠拢的方向,因此扶苏更多的时间都花在邸报署,而非工坊。
“长公子慎言,吾大秦方才一统天下,寰宇之内皆为臣地,更兼陛下英明神武,群臣策力,安有一大弊事可言?”
赵高听到扶苏言语后立马反驳,心内更是狂喜:
“果然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长公子,竟敢直接出此狂言,吾还以为其真有所长进,不想还是如此天真!”
嬴政心内自然也是略有不满,只是碍于扶苏前日所做成绩面上不显,欲要待扶苏进谏完毕后再行贬斥,因此并未对赵高抢答有所表示。
“府令何须如此急切?为何不待吾将其中始末一一道出再行驳斥?
再者,吾向父皇谏言,又如何有尔多舌之地!”
扶苏一句话将赵高噎的哑口无言,让后者心中更添悔意:“糟糕,一时心急,竟是落人口实!”
“陛下恕罪,微臣只是听闻长公子言语中有对朝政不满之意,因此一时气急失了尊卑,恳请陛下降罪!”
赵高霎时间便跪倒在地,口称请罪,只是言语中仍然埋下了坑。
扶苏对朝政不满,那不就是对嬴政不满?
任谁也知道嬴政的权威在朝内无人可以挑战,任何诏令没有嬴政的许可都不可能颁行。
赵高此言便是暗指扶苏实际上对嬴政不满,端是歹毒。
扶苏自然也能明白赵高话中暗藏的锋刃,不由心内恼怒:
“阉竖!只能逞这口舌之利!迟早把你腰斩!”
这口锅扶苏是决计不能背的,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在嬴政心中的形象丰满充实起来,任何污点扶苏都难以忍受。
“父皇明鉴,儿臣所言弊事非指朝政任何一事,而是指当今官吏选拔之制。
中车府令怕是有所误解,不过不知者理当无罪,还望父皇见谅。”
“官吏选拔之制又有何弊事?”嬴政并没有回应赵高和扶苏的言语之争,而是关心起了扶苏此行最初的目的。
“回禀父皇,吾大秦如今并有海内,能够赖以信任牧守黔首之官吏却是捉襟见肘,六国新纳之地往往由其降臣或当地豪族理政。
虽是一时应急之举,却无法长久通行,久而久之,必然政令阻塞以伤国体,那殷通暴毙之事便是一大例证。
父皇仅仅是勒令其归都述职便有此骇人听闻之事,一郡之长暴死于私宅之间,又怎能不令人担忧?
儿臣先前所献之陵邑迁豪之事更是在那会稽郡内多有阻塞。
究其根源,还是在此等六国之地无有如关中一般尽职尽责的秦吏秦官遵诏行事。
官吏不足,政令阻塞,其固然有疆域一时骤扩难以消化之缘故。
但选官举贤之制的弊端,又如何能掩于泥沙之下?!
昔日卿族士大夫把持朝政之时,政由大夫出,那韩、赵、魏三家分晋之事方去未远。
吾大秦新立,岂能食古不化,重演旧事?!
今时乃五百年未有之变革之世,自当事事皆顺应变革,商君以军功授爵,破其世卿世禄,如今自然也可以才举能,削其世代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