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
谢弦沉睡未醒。
银甲将军府门外的灯笼里还点着烛火,于清晨的昏暗之中像是黎明的那点曙光,特别耀眼。门外来了一个泼皮老汉,赖在外面赶也不走,骂也不走,最后守卫动了手,但结果却很意外。守卫被老汉弄在地上哀叫不停,像是谁家杀猪未绝,惨淡异常。有人见势不妙,立马跑去后宅禀了谢弦。
“将军,那老汉颇有些能耐,我瞧着不像是个普通人。”
这兵士昨晚亲眼看见被抓的小偷一下子变成了吃人的模样,好歹是他们这位将军有神灵庇佑,这才能毫发无损地收拾了那怪物,若是换作别人,恐怕大家的小命都不保。如今天色未明,就来这么一个老汉,自然得万般小心。
谢弦扎上腰带,顺手拿起枕边的月灵刀挂在腰间,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那兵士忙跟随在后,边走边与谢弦说着那老汉。
将军府门大开,而那泼皮老汉就半躺在大门外的台阶上,何等逍遥自在,如同是在自家的花园里,半点不拘束。
听着府内有脚步声,老汉也不回头,手里拿了个磨蹭得光溜溜的酒壶,饮上一口,极为满足。再瞧那酒壶的颜色,怕是已用了许多年,都有了包浆。
“师父远来,请受徒儿一拜!”
谢弦刚刚听得兵士说那老汉,大抵猜到来人是谁。到了府门前一瞧,果真不假。
“哎哟,我这徒儿能耐了,银甲将军,威风啊!”
老汉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酒很好,他还在回味之中。
“师父说笑了。徒儿有今天这份荣耀,皆因师父从小教导,谢弦不敢忘怀!”跪在地上的谢弦再拜,那老汉才回头瞧了一眼,眯缝着一双小眼睛。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能教你一人夺下这万仞城。神话呀!神话呀!”老汉连连感叹,但瞧着似乎有些不悦。
“师父远来,还请到府内歇息。地上凉,不宜多坐。”谢弦又拜。
“你且起来吧!”
三拜之后,这老汉才叫谢弦起身,还真摆足了谱。旁边的兵士看着,皆不敢吱声。刚才这老汉的本事他们都见识过了,能做银甲将军的师父,定然也是神人。
谢弦忙起身扶了老汉,这才迎进府去。
谢弦自打记事起,便拜了这老汉为师。说是学习剑术,但这老汉自己都不拿剑,亦不知道教的都是什么剑术。老汉从来都是洒壶不离身,但却从未见他醉过,还时常一副泼皮模样,倒也不知道当初谢弦的嫡母是上哪里找的这师父,这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
“快让师父看看,”老汉一改之前在门前的谱儿,一下子亲切起来,围着谢弦转圈圈,眼睛也红了,似乎心疼得紧。“长高了,也更结实了!”老汉拍了拍谢弦的臂膀,突然间又很欣慰。
“劳师父挂念!”
“挂念,挂念得紧啊!你这一走,我这魂也跟着你走了。我给你点了一盏长命灯,日日去看,就怕那灯灭了,我这心啊……”
老汉这亲切劲似乎有点过了,与之前摆谱的模样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人。
老汉名唤玄机子,平日一副泼皮相,倒不像是修行之人。平常在永安城里以算卦为生,整日里与人胡说八道。经常被人打,打得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还会被打得屁滚尿流。可是,就是这么一位老汉,硬是做了谢弦的师父。
小时候,谢弦常问他为什么被打,他总说世人听不得真话,所以才打他。后来,谢弦倒也不再问,因为谢弦知道,他与人算卦从来都只说坏事,也不说好事,算卦之人常常被他说得火大,骂骂咧咧走的,都算是好脾气。世人皆爱听好话,哪里听得不好的,挨打也就再正常不过。
玄机子亦不知道哪里人士,更不知年纪几何,反正谢弦拜他为师时,便已是这副模样。他教授谢弦剑术,也教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咒。他愿意教,谢弦也愿意学,这师徒二人在一起,也是颇为怪异,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理解。至于谢弦嫡母在何处寻的这玄机子,也就无人知晓了。
“徒儿啊,你可记得,三年前你离开永安城要来这万仞城戍边时,我曾为你起过一卦。”玄机子刚刚表达了关心,这一坐下来,就又提了旧事。
“徒儿记得。”
“那你且说说看。”
“师父说,卦相显示,十八岁生辰之前,定有大劫。若度了此劫,不见得就是喜事;度不了此劫,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玄机子点点头。
“前些日子,你在边塞大捷,消息传回永安城,朝野振奋。我又替你起了一卦……”玄机子说到此处打了住,目光停留在谢弦的脸上。
“卦相上如何说?”谢弦不惊不慌。十八岁之劫,他打小就知道。嫡母一直为此忧心,所以,从他记事起,总是逢庙就拜,遇神就上香,求的就是他能活得久些。
他感恩嫡母养育教导之恩,所以十五岁便自请戍边,想在自己丢了小命之前为镇国公府挣下点军功,以报答嫡母的恩情。那日狐狸祠中未死,他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杀回来的。既然这条命注定不长,好歹做些有意义的事。
“师父已无力再为你卜卦。”玄机子一声叹息。
“师父何意?”
“这普通人的命,师父自问能卜个八九不离十。来这一路,我已替你卜卦无数,皆为无相之卦。”说着,他又掏出几枚古钱来,往那地上一扔,然后像个孩子似的跑过去蹲在地上看。谢弦也上前两步,探身看了一眼,这一回,也是无相之卦。
无相之卦!
意为卦中之卦,五行之外。玄机子算卦一辈子,常人自然能算得一生之终了,但若在五行之外,便不是他这样的人能算得出的。
三年前,谢弦远行,他替谢弦卜过一卦,卦相示为马革裹尸还。也就是说,谢弦原本应该在边城那一战中死去的。可是,现在他还活得好好的,这便是玄机子从永安城赶来的原因。
谢弦回想那夜,西河来时,他早已经命弦一线,死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可能晚一个时辰,可能早一个时辰,就看身上的血什么时候流干了,他的命也就绝了。
那夜,即便是在昏死过去之后,他依旧感觉到了有新鲜的血液进入体内,然后整个身体的器官都变得活跃起来,连那脸上的刀疤都得以修复。妖王之血,居然还有起死回生之功效,这是谢弦没有想到的。
这些日子以来,谢弦越发觉得自己身体的不同。虽然从小练功,但一人夺下一城,这就是神话。即便那神话是他自己创造的,但他一直不信。别人把他称为神之助,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定是那晚西河给他的血起了神效,越战越勇,越杀越猛,就像一头狂怒中的野兽,所有的敌人都是他眼中的猎物,唯有把敌人都杀光了,嗜尽了血腥味,方才能停下手。
血流成河,那是一个人的杀戮。这场杀戮,恐怕让那些虎视眈眈的游牧民族十年内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可是,他却真的高兴不起来。
“既为无相之卦,那便随缘。”谢弦淡然一笑。
十八岁的少年郎,从小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活不过十八岁,所以也就不去想生死。如今,还有一月才过十八岁生辰,或许劫数未尽,生死也未定。
“你且与师父说说,这边城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此路上,我也听了些传言。那些人,可是把你传得神乎其神。说你是因那狐狸祠中神灵庇佑,才以一己之力收复万仞城。我徒儿当真那么厉害?”
“师父,不过是传言而已。”
“得神庇佑是传言?还是你以一人之力夺回万仞城是传言?”
“师父,你相信一个人能攻下一座城,杀尽城中敌人吗?”谢弦反问。
“普通人,自是不能。若是……有那鬼神插手,就另当别论。”玄机子似有怀疑,可是他却没有从谢弦身上看出什么端倪。
“我记得师父曾说过,神、鬼、妖,皆不能随便插手人间之事,不然,定有因果报应。”
“确实如此。不过,总有些不守规矩的。我听说,你命人修缮了狐狸祠,还为其重塑金身。若是真得了神庇佑,或许便是天命如此。但若是神随意插手了人间之事,你也好,那神也好,种下了因,自然也就会有果。你打小就有主意,这些话,不必我细说,你自是明白。所以,好自为之!”玄机子叹了口气,他觉得谢弦有事瞒着他,可是这样是问不出来的。
谢弦自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心思重,让人看不透。就说谢弦五岁那年,突然就扔了剑,非要拿刀。偏又那么巧,他正好因缘际会得了一把月灵刀。这月灵刀,形同新月,刀上有灵,是为月灵。
据说这月灵刀曾是一位战神的心爱之物,后来这战神在一场大战中消亡,这月灵刀也就不知所踪。再后来,月灵刀落到了玄机子手里,偏偏他那徒弟还就想要一把刀,就好像一切都替徒弟准备好的一样。于是,他把那月灵刀给了谢弦,如今那通体银色的月灵刀还挂在谢弦腰间。
“师父教训得是。修缮狐狸祠,只是想给刚刚经历过战争的百姓一些安慰和寄托。我来万仞城三年。三年间,时有战争,老百姓苦不堪言。这一战,虽是伤亡惨重,但好歹是打疼了敌人,应该能安稳几年了。”
“百姓是安稳了,你可就未必了。”
“师父,我一个将死之人,安不安稳又有何妨?”
“生死,转瞬之间。师父虽是不能再为你卜卦,不过,依我看,你这劫数怕是已过,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就看你的造化了。”
谢弦没有战死,那中间就一定是出了变数,是好是坏不论。但眼前的徒弟,定然有些不同了。
“夫人给你捎了信,让你自己多保重,别挂念家里,她一切安好。”
玄机子这才从怀中拿出信来。
谢弦捧着嫡母的亲笔书信,一行一字都让他万分感慨。当年,永安城里的人都说他克父克母,所以出生时父母皆亡。倒是嫡母不嫌弃,一手养大了他,这份养育之恩自是比天大。一滴泪在眼角滑落,他轻轻拭去,然后把书信收进怀里。
“我听说,那狐狸祠有些邪门,正想着见了你之后,去看看。师父此行,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玄机子无奈地道。
“劳师父费心了。”
师徒二人又聊了些家常,待天色大亮之后,用了餐食这才往狐狸祠去。
眼看着已经要入冬了,这万仞城地处边塞,又是寒凉之地,气温也越发低了些。可是,这天早晨,师徒二人来到狐狸祠前,却见那老榆树发了新枝,分外惹眼。
“如今几月?”玄机子似乎不信,回头问了谢弦。
“已是十月。”
“十月?”
他瞧着那老榆树发的新枝,总觉得古怪,便从怀里抽出一张符咒来,一阵念念有词之后,那符咒便抛向老榆树。他似乎等待着什么发生,但只有那画了符咒的黄纸落在新枝上,再无其他改变。
“没有邪气,也没有妖气,这样的季节发了新枝,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尚未进狐狸祠,玄机子便觉得这狐狸祠不简单。
谢弦的目光也落在了那老榆树的新枝上。这新枝,便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昨晚他还来过,那时候定是没这新枝的。老树发新枝,这算是好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