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跟着老七一路走回马车旁,侍童已经打好了酒安静的等着二人回来。
“老七,你不能这样子了,在外提起滩涂林可是大忌。”九爷还是不放心,又准备拿出西国遭遇跟面前这跛脚老头好好掰扯一下。“你看你在那铁石村,贪酒这事儿我就不提了,喝大了你连烧刀白的事情都敢说?”
九爷顿了一下,提口气继续说道:
“要不是四娘在,你说你啊,这会儿不知道在林子烽手下哪匹马上挂着呢。”
老头听后淡定自若道:“那他们也得有那个实力不是?”
九爷又道:“你是武功好,这我承认,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你还不知道?”
“谁告诉你爷爷是两只手?”
九爷面露无奈,心想你还两只手,你还跛了只脚呢,这事儿你咋不提?但转念一想这不能提,提到伤心处可不行,刚组织好脑中话语正要开口反驳时,那老头紧紧贴了上来在自己耳边轻声道:
“爷爷我是八只手,九条腿。”
一口尚佳的云川凤,满嘴酒气的接着道:“三十二人如何?当年爷爷我千万人马中都能扛着战老爷子的大纛旗把贼娃子们的脑袋当瓜摘!”
老头深吸一口,一脸坏笑的盯着九爷道:
“列阵十余年,你可曾看见过咱的大纛旗手换过人?”
九爷汗颜,这事儿怎么又拎出来了。
“都说大纛骑手坐军中,发号施令堪比战中虎符,可你哪只眼睛看见咱躲在后面了?”
九爷深知,当年大战,西国战老爷子的部队出名的事儿里就是有这一个,大纛旗冲在最前,拧碎蛮族万骑的就是面前这个跛脚的老头,眯眼又看了看,一头乱发,满身酒气,身上粗布棉衣的窟窿比自己怀里银子都多。
这人是扛着武帝大纛旗的?
九爷心寒,多年过去了,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
真是时势造英雄,如今太平年间,谁还能记起往事?换句话说,谁还愿记起往事?
那老头嘴皮上下翻飞继续道:“你我都是清楚当年之事的人,提不提你别怪我。”
说罢嘿嘿一笑。
“咱的实力,你最清楚。”
九爷听罢赶紧擒住老七的手臂,一把夺下酒坛,架着人就往府邸门口走。
“赶紧,赶紧,你可别说了。”
老七见状哈哈大笑:“又不是什么秘密,威风的事儿你咋就是不让我说?”
“威风,威风,威风到天上去了!”
侍童眼色极佳,从一旁赶紧跟上,架起另一只臂膀随着九爷脚步,逐渐加快奔着府邸走。
“哎哎哎?”
老七一脸惊慌,嘴里还不忘念叨。
“酒!酒!酒!”
南国气候宜人,任何时节来到此地都能见到满山深绿,和北国那百载冰霜差异如同登天入地,这也让很多江湖大能感叹,莫不是入了南国的城墙,见了既济堂和同心堂,才知道玄山奇幻,一脉相承从北一路环抱至南,虽是同饮一山水,但差别真的很大。
江湖上有名的文人骚客都喜欢久居南国,一来可以观山赏景,走地喂鱼,二来真是南国的姑娘实为上乘,吹弹可破的娇体藏在清新典雅的秀袍下,抵不上哪个山头里留着两绥胡子的骚客大笔一挥留下几句佳话,就着美酒好曲儿在吟唱一番,甚美,但明事理的人都能勘破,这群以笔当刀的骚客,咬文嚼字都是为了心里那点儿小九九,谁不是满怀恨意,都妄想把自己珍藏多年的精华留在这群姑娘怀里。
九爷最看不起这群人,但九爷眼睛亮,看事情看得准,谁仰望尊敬自己或是谁对自己虎视眈眈,谁肚子里面真的有墨或是谁是半两量,分的一清二楚。
九爷常说的话里面就有一句:
“文人持笔,以墨做刀。”
他喜欢那些饱读诗书的“明白人。”
最主要的是听话。
九爷好笔墨,更好山水,但自己掌不出好字,临不出好画,就是富。
命里有矿。
当年一无名画师因一方玄山走水图得了青睐,九爷万金购之,连人带画全搬进了自己的府门之内,这事儿此刻看来跟北煜王在应星舫夜撒千金一个样儿,闹得江湖沸沸扬扬。可九爷自己不这么觉得,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惹得江湖风声风雨,但他自己一直对这一壮举引以为傲。
“花了万金,引天下文墨入府。”
这事儿出名的第二天,府门外边多了无数山水,九爷回想起来,依稀记得当时的壮景,连绵不绝的山水名图或是备受保护的名家大字都来了,文人骚客没人上前搭话,端着架子跟路人吹嘘自己的大作,更是讲的天花乱坠,惹得府门外没地儿落脚,九爷也理解,也想过,但当时一开门,还是被震惊了一番。同时那群玩笔杆子的人端架子的样子也考虑的周全,千人不止,无人痛饮,更甚,连酒味儿都没有。
谁不想备受青睐,谁不想手握万金?
九爷现在想起来,
这笔买卖值,
真的值。
当然九爷这生意人眼里肯定装着钱,这许许多多的事情背后都是为了一个人,一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
“五妹在家?”跛脚老头眯着眼看向身边侍童道:“放爷爷下来!”
侍童回头看着九爷,眼神望过来,神气儿都在渴求答案。
九爷点了点头:“下来下来。”
侍童如释重负。
“你也不想想,五妹还能去哪?”九爷拍了拍自己那昂贵的袍子继续道:“再说,五妹不在,让你来作甚?”
老头被二人放下,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府内明堂的天井之下,阳光射下,几个哈欠袭来,老头睡意骤起,没神气儿的看着九爷道:
“那就赶紧,美酒醉人!”
九爷咬牙正要反驳,只听府内正堂一股独特声音传来。
“呀,七爷爷!”
饶是惊喜,这声儿呼唤像是受了惊吓,失了声,但即便如此依旧是悦耳清晰。
跛脚老头赶忙回头晃着头顶那一坨草发笑道:“呀,五妹儿!”
这声儿也是失了准,但一听就是糙汉子。
九爷扶着额头无奈道:“你俩呀。”
那被唤作五妹的小女孩笑着蹦出了正堂,几步便跳进了天井下的阳光中,挪着脚步蹲在了跛脚老头身旁嫌弃的看了两眼后又把目光转向九爷,鼓着嘴撒气道:“你又欺负七爷爷!”
九爷一脸震惊,哪门子事儿啊!
“啊这...我...我哪有!”
被这丫头一顶,九爷话都说不利索了。跛脚七见状哈哈大笑道:“五妹!好眼力!就是他欺负你七爷爷。”说罢紧紧握住自己胸口,大口喘气的同时颤颤巍巍的抬起自己那被几片碎布盖着的跛脚,提起哭腔道:“你看爷爷这衣衫褴褛,你的大总管也不说给爷爷买身衣服。”
话音还没落地,五妹猛的站起身,两眼神光暴涨的盯着九爷,小脸蛋鼓的比十五的月亮还圆。
九爷头顶一阵细汗冒出。
“啊?”
跛脚老头见状还不忘煽风点火,那股令人很难不动容的哭腔再次袭来。
“爷爷就爱喝点劣酒啊,你家大总管一口都不让我喝啊,我就剩个头在土外面的人了啊,什么都不让我做啊。”声音凄惨,饶是眼泪此刻都挂在了脸上。
九爷无奈一惊。
“好你个恶人先告状!”
“吃的都不给爷爷吃啊!”
跛脚老头没声儿的挪着身体,慢慢靠向五妹脚下,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吼:“爷爷命苦啊!”
先不说五妹和九爷的表情,一旁的侍童此刻最为着急,这几个祖宗演的是哪出戏啊?
再看五妹,
气鼓鼓的脸蛋上像是染了一抹桃红,偌大的眼睛直直盯着九爷,藏在那淡粉长衫之下的白皙身体被气的微微颤抖,引的头顶那蝴蝶发簪下的银铃时不时地响上几声儿。
宛若名门大户的千金啊。
“姑奶奶,你可别生气,多大的人了,别气别气。”
九爷赶忙上前赔笑,走来的时候还不忘给地上卖惨的跛脚老头来上一脚。
五妹见状瞪大眼睛,不可相信的大声道:
“你你你!还敢踢七爷!”
九爷赶忙抬起手向后退了几步。
“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五妹头顶的银铃声音更大了。
“啊!!!”跛脚老头后知后觉又是一声大吼。
九爷陪笑,面容愈发僵硬:
“行,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