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相国寺

天水巷。

此时快过申时,天色渐晚,瓦市和摊子大多开始挂起灯笼花架。

关珣与平溪一别后,穿过东大街后方三元胡同,朝一个方向缓缓而行。他面部棱角极冷,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棉麻青衣,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地痞和贩子都不敢凑前来,他倒是落得个清净。

今日所见所闻都很离奇。丹青宝斋的东家就是北府九曲廊的东家,带来三封信解决了他心中吊着的两件事——家里安危,鬼窟恶鬼的下落。

其实他昨夜在官廨留了火种,今天等着对方动作,偏是有人安奈不住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管是谁授意李邦来捉他,他们要的无非是抢走他手里任何于自己不利的证据。今日给向阳一脚踢出了身份,想必李邦在忙着圆场。

蛇鼠一窝,狼子野心。偏有李邦这种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男子,却做着比妇人还狠还没劲的勾当。这种男人,为他所不取。

关珣独身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停在小石狮子前,抬头便见大相国寺的镶金牌匾。

晨钟不醒人,杯酒见梦长。金轮佛顶炽,九曜星不凡。

如果魏明安给冰姐带这两句话,还是给京里送的,那唯一说得通的便只有大相国寺了。

如今仲秋将至,大相国寺全天开放,客居和禅房都可凭租,加上南门与瓦市相连,几乎可为一体。

晨钟、佛像、酒——唯有大相国寺符合诗句的描述。

关珣踏入大相国寺里,沿途可见沙弥和僧侣。他无从查起,只得随意看看幞头腰带,走着走着,见不远有师姑在廊下卖珠翠头饰。他鬼使神差走去看看,身边正好也有几个妙龄姑娘在选面花。

那师姑见他看得仔细,说道:“那姑娘性子如何?不若说说,再给引荐?”

关珣想了想:“古怪精灵,简单。”

那师姑愣了一下,想不出怎么将这俩特点合在一起,这简单是指模样还是性子呢?“若要简单些,有这些木簪和玉簪子。若要巧些,也有金花和双花筒样式。”

关珣毕竟是习武之人,看这些头饰也不会欣赏。银花筒像俩断枝,七星桐花梁簪还像一排流星锤。他最终只选了一支黄玉杜鹃小钗,名字这么叫,但这师姑手艺有些敷衍,只瞧得出外形,其余全靠意会。

关珣把小钗拿在手里把玩,一边走一边笑,觉得这小钗选得真好——白白净净,朦胧描边,跟向阳正好相像。思及此,他忽然顿足又仔细看着手里的小钗,自己没买个新幞头,买这东西干什么?

关珣兀自想着,后背忽然被人一撞,东西险些没拿好。他回头正要骂人,那身后高挑的汉子却急道:“救人耶,救我那没用的妹子!”

后头传来一阵吵闹声,是厮儿仆役在追着一个姑娘跑。那姑娘蒙着脸,一身鹅黄襦裙白褙子,逆风跑来,裙摆被风吹得肆意翻飞,像一只翩然飞起的蝴蝶。

关珣心里却煞风景地想,这姑娘腿脚真好,身影也熟。

此时,那高挑的汉子也跑了,去了西院禅院,两百余间禅房也够他们搜到晚上了。

关珣怕麻烦,转个身便进了大殿之中,木鱼和僧侣念经的声响将外头的喧闹隔绝在外,也让他焦躁的心静了下来。他从旁门出去,过长廊,却来到祈愿路上。

这里搭了一条道儿的葡萄栏,可上面没有葡萄的藤叶,只有丝丝条条的祈愿条,密密麻麻又毫无章法地挂在每一条杆子上,自成一道风景。

关珣走到一半,蓦地回头,在熙熙攘攘的道上逆流而上。他挤过半段路程,见一抹娇黄身影站在祈愿路的路口,一双杏眼又大又圆,看不见口鼻也能看出她在笑。

“向阳……”这回不是假小子了。

“官爷真是心狠,让你救人,你却溜得比我还快。”她眉眼还带着笑,像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关珣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好想起手里还拿着那支小钗,无声给她戴上了。

向阳往发髻上摸了摸,欢喜道:“送我的?你哪儿变来的?”

关珣不答,这时又听见后头有厮儿的喧哗声。他抓着斗篷一角搭在向阳右肩上,盖住了她半个身影。“随我来。”顺着人潮过了祈愿路,头顶上乌泱泱红彤彤的祈愿条像给他们遮天蔽日。

那些厮儿也挤进来,但人太多,只得绕去另一头。

向阳半个身子被挤得贴着他的胸膛,左臂有些烫,也不知是关珣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两人不知不觉来到院落南角,南门外便是几家茶楼。

“失礼了。”关珣收回手,耳尖微微发红。

向阳噗嗤一笑:“你失礼什么?官爷这时候给我吊文袋子,是不是不合适?我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怕他不答应,又认真怂恿道:“你还欠我个人情呢,那四个块头掉的牌牌还是我弄来的。”

胆大包天,古怪精灵。关珣想起方才看见她跑来的场景,不禁失笑,冷冽的棱角有了温度,目光温暖诚挚。他退开些打量她这身穿着,虽要入夜,也怕遇着那些人又引起瞩目,便将斗篷脱下给她。“昨儿刚洗,你先将就?”

向阳接来直接披上,可她生得没关珣高大,那斗篷只到关珣膝盖,在她这儿就到了脚跟。“哎呀,我得提着了,你刚洗的。”

关珣一只手放她后背轻轻往南市的门推去,话语间有些笑意:“不打紧,明日再洗。”

两人点了笋泼肉面和一份野鱼脍,因来得早,选了二楼有屏风的座位,还能俯瞰楼下和对面的大相国寺。朱瓦灯全,天上云潮旖旎,地上人潮不息。

抵应端了茶水来,关珣洗杯的当儿问她:“方才追你的又是齐成的人?”回京那日,他见过那些厮儿的腰间缠了青绿辫子,挂红木牌。那不是一般人家有的东西,是齐家仆役的标志。

向阳嗯了一声:“除了那祖宗还能有谁?”

关珣把茶盏放到她面前:“为何要招惹他?你也不怕你爹娘伤心。”

“我只有阿母,除了阿母就是其他叔叔伯伯了。”向阳无所谓地耸肩,掰着手指数了数,感慨一声:“我阿母有十三个孙儿,不怕少我一个。”

关珣心中微动,见抵应刚好端了野鱼脍来,便全数推她面前去:“你多吃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