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夜宴

夕阳温旭的余晖洒向波光粼粼的海面,当几只航船先后逶迤而行的航迹消失在远方地平线,此时的直布罗陀海峡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枕着一身硝烟还未褪尽,清国万年青号上的议事厅……

此间不算宽敞的议事厅之中,可说是济济一堂。瞿朗甫一踏入其中,就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

许多年以后与日本联合舰队的那场殊死搏战打响前,丁汝昌召集众将于旗舰定远开紧急战前会议之时,今日眼前这些还显稚嫩的青年都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管带或大副,只有严又陵因故当时不在其中。

但瞿朗由衷相信,这位日后的思想巨匠,在得知昔日自己的多名同窗挚友沙场殉国后,定会用他饱蘸痛楚悲怆的笔触写下祭文,一如颜真卿听闻常山被叛军攻陷,侄儿季明随父罹难之后,悲愤挥毫书就《祭侄文稿》。

真是恍若隔世啊……

待大家坐定后,贝锦泉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诸位,相信方才雨臣应该已将讯息传到,而且我现在能够告诉大家的是,目下沈大人令我们严加关注的日本岩仓使节团,此刻就在英属直布罗陀,他们先于吾等三天到达此地……”

贝舰长的话音未落,各人俱是窃窃私语起来。

“敢问贝舰长,这个叫做岩仓使节团的,所为何来?”刘步蟾率先发问。

“我也非是十分清楚,沈大人的电报中只说日本变法成功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大规模派遣使团出访…东洋人此间在欧罗巴各国积极游说,多半是想废除英法美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不平等条约罢。”

听到不平等条约这几个字说出口,大家的脸上陡然露出不快。

贝锦泉心知方才自己的话语里无意间有所不妥,连忙王顾左右而言他去了。

林永生小声与身旁的严复嘀咕说道。

“你说东洋人想要废除与列强签的那些条约,会成功吗?”

长于算学,英文和驾驶理论知识的少年显然被这个超越自己认知的国际政治问题问住。正在眉头紧锁思虑时候,瞿朗已然接口。

“一个字,难,至少……眼下难!”

“瞿兄这么肯定,应有高论,愿闻其详。”几个同窗尽皆围拢过来。

“高论说不上,很简单的道理-洋人通过一纸条约逼迫他们开放口岸,逐步控制东瀛的经济命脉,从而攫取巨额的利益,列强精明至极,这等好事岂会轻易放弃?

除非时局变化,往昔的弱者摇身一变,与列强平起平坐,如此才能挣脱樊笼,恢复国家自主。此路任重而道远,绝非一日之功可成……而我们的邻邦若能改天换命,我国则又多了一个劲敌。”

瞿朗叹了口气,众人知他是为何,也都是蹙眉不语。

十九世纪中叶,因黑船来袭事件被迫向西方敞开国门的日本,随即被逼签下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其实那时已然嗅到了步近邻后尘的危险。

然而命运弄人,打赢了甲午战争的日本,让在远东势力盘根错节的英国刮目相看,同时为避免沙俄独占中国东北,这才主动放弃原本在日本享有的治外法权和领事裁判权,而后与日本订立了同盟。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瞿朗略一思忖,继续说道,“这个岩仓使团,除开在废约这件事上想要和西方尽力争取转圜之外,我想,他们此行更大的目的,在于亲眼看一看英法,甚至德国这些几百年前被视为未开化野蛮人的国家,是如何一跃变成这个地球上最为先进的所在?

此外可以预见,这批人这回只是打个前站,后续日本必定会接连不断派遣新的使团,甚至是留学生出国留洋……”

“可是,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经年发奋苦学,朝昔盼望强兵富国,乃是我辈夙愿!”伴随这掷地有声,瞿朗的目光延展,原来是杨用霖握紧双拳发出这深沉激荡之呼喝。

旁边的刘步蟾,林泰曾,严复,林永生一众皆是目眦欲裂之态。

一向性烈如火的邓世昌掠上前一步,言道:“所谓冤家路窄,即便我们的资历尚浅,既然在这里遇到了,我们和他们会上一会又何妨?”

咣当一声,议事厅的门突然粗暴被推开,一个敦厚的身影欺了进来,这身影犹自挡住大半天光,引得房间里的人纷纷掉转视线。

原来是英籍教官罗伯特。

只见罗伯特径自走了进来,对打搅这里的会议显得丝毫不在意。

“我说,你们有口福了。大英帝国地中海舰队司令萨里奇爵士今天特设了晚宴,让你们过去,爵士特意请了法国厨子来烹饪大餐,你们的面子不薄呐。

话说回来,好久没有吃到地道的法式大餐,真是想想就流口水……”

在场的众人分明见到罗伯特的喉结上下猛得翕动了一回,不用问肯定是在幻想美食。

“对了,你们的亚洲领居也在今晚受邀之列,到时候你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英国人轻描淡写扔下这一句来,殊不知却触动了这里所有人的神经。

“等等罗伯特,你是说由日本远来的使团吗?”瞿朗微怔,下意识拦在大胡子那肥硕的身体前,现在与罗伯特的日常对话里,他已不自觉省略了老师两个字。

“那还能有谁?”

随着这声反问,罗伯特随意扫视了一圈,他那满是油光的脸上现出玩味的神色,旋即转身大步离开。

一个时辰过后,中国福建船政学生团的数人,依旧整齐划一穿上那身船政学堂订制的学员礼服,迈着铿锵的步伐往宴会地点而去。

今次宴会的举办地在半山腰,那是一座依山势建造,挖空山岩而成的穹顶大厅。这种极其类似现代防空洞的设计,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别具匠心。

不难看出,趁着有限的时间里,不少人特意将衣服熨烫了一遍,因为船上空间逼仄,这礼服平日里不穿时众人都保管在箱中,难免起皱褶,为了在外事场合不失体面,万年青号上仅有的一部蒸汽熨烫机前头,这天晚间好不热闹。

一路上,瞿三都在问这问那,某些时刻,瞿朗甚至想拿针线缝上他的嘴。

“大哥,听说这次宴席上还有东洋人,这还是咱第一次有机会见东洋人,他们长得啥样啊?听说都是五短身材,对哩,就像那水浒传里的武大郎……

大哥你曾经提过,咱们秦朝时候有个叫徐福的,先入蓬莱仙境后东渡扶桑,东洋人都是那个徐福的后代,是真的吗?若真是这样,论起来还是咱们的亲戚呢。

法式大餐大哥你吃过吗?听那些水手说要是搁在以前,那是皇帝才能吃着的……”

被连珠炮似也提问的少年,心里不由苦笑,道:“徐福那个事,就是话本里写的,不能当真;至于法式大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听到这两人的一问一答,本着凡事必探究精神的严复,不急不徐于一旁补充道:“徐福东渡日本这事,不可说完全虚妄。然而就东洋人的秉性与教化而言,绝非我正统炎黄子孙的恭俭礼让,相反颇具狠戾与凶蛮。当年元世祖两次东征日本,均为神风所败铩羽而归,几百年轮回过往,咱们这个近邻,如今变法有成,已隐隐有做大之势,真乃天意弄人……”

昔日的书童忽闪着眼睛,显然对这段话里包含的历史典故无从了解。

“无论如何,这回宴席上大家要相机行事,不能让东洋人压了我们一头!”走在队伍中间的瞿朗气冲斗牛。

“正是!”

“当该如此!”

“我等,绝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周遭一片附和声此起彼伏。

当一行人来到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近前时,虽说心中对它的奢华程度有过想象,却还是为这里的富丽堂皇给深深折服了。

他们面前的这座山,乍一看像极了一匹卧倒的战马,能工巧匠在这匹“马”的马腹位置硬生生凿出不比标准足球场小多少的空间来,这里同时容纳上千人应该不在话下。

宴会厅整体上呈现鲜明的地中海欧式风格,众人甫一走入其中,一股浓郁的地中海风情扑面而来,当然这里也不乏巴洛克甚或是洛可可式样加以点缀。

首先让学生团一行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盏硕大无比的吊灯,这盏灯的主体宛若倒扣的牛肝菌,灯罩瞧着像是珐琅材质,某些地方可能还使用了玳瑁。这盏灯的浑身上下,用五彩斑斓这个词来形容应是十分贴切的。

远远地望见罗伯特和其他几名洋教员已然先到,这些平日里可说是不修边幅的老外今天却都是一水儿的燕尾服,统一的领结,脑袋上油光发亮,映照着大厅里璀璨的灯光,也映衬着洁白餐布上只只银盘里装着的珍馐佳肴。

看到高高扬起手臂的瞿朗,大胡子示意他们到隔开自己两丈远的一张空餐桌就坐。

瞿朗没有立刻就坐,他暂时离开大伙,快步走到罗伯特跟前耳语了几句。稍顷林永生杨用霖们见到大胡子的手往一个方向频频指点,众人沿着他手指方向的延长线望过去,但见十数名同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亚洲面孔围坐在一起,与中国学子们明面的不同是这些人的脑后没有长长的发辫,而两拨人由内而外散发的气场却大为迥异。

对面当中的大多数都身着笔挺的西式礼服,可也有几人穿着宽袍大袖,这种袍子上缀着松纹或是菖蒲,带着明显东方服饰的特征,却也不是传统的中式图案。

船政学生团望着对方的时候,那边的人也在回望着这里,虽无言,但双方目光相触之时,刀光剑影之势已然悄悄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