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利通盯了瞿朗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这个清国青年瞧着平平无奇,远没有他身旁的另外一人观之气宇轩昂。可纵使是想破头,他却无从想起江河日下的清国有这样一号人物,此刻自己头脑中犹如有一团浆糊,在左冲右突,丝毫没有头绪。
这是怎么了......原本在九州一带,提起大久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自己可是以见多识广,办事干练,思维敏捷著称,否则明治天皇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大藏卿一职交予自己。此外,自己还兼任倒幕派入主江户后秘密成立的谍报组织黑龙社的社长,按理说,各种针对清国搜集的情报应该无所不包。最后他发现这是徒劳,转而索性不去纠结。
作为一个经年浸淫于仕宦之所的政客,眼下最为紧要的,还是要把谈话的主动权重新捏在手中才是,毕竟是自己挑起话头在先。于是他收敛起刚刚的失态,聚拢的眉头重又舒展。
“这位小兄弟大概对我和西乡君有什么误解,抑或说从什么渠道得到些许消息,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这话听来没毛病,如果是经他人之口说出,甚至可以说是谦逊味十足。然而大久保利通在讲这话的同一时刻,他的眼角不加掩饰地斜睨一下瞿朗,意图从话锋上扳回一局的企图昭然若揭。
此时于明治新政府中已然挑大梁,红透半边天的东洋人,衣袖鼓荡,自信满满。他有十足的把握能够从气势上压倒面前这不知哪里来的黄口小儿。
反观瞿朗,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发笑。
自己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早已开了上帝视角,未卜先知。不要说你跟西乡隆盛的那点儿面和心不和的龌蹉,于我小爷就跟明镜似的。我连你大久保本人在明治十一年,被昔日可称得上是倒幕功勋的武士们刺杀的这件事,时间、地点、人物,包括刺客使用的凶器都一清二楚......
把人逼到绝路,而后不惜铤而走险来跟自己玩命,该!在我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呢?然而,场面上,瞿朗还是进退有度,懂得如何拿捏分寸,真正狂风暴雨的回击还不到时候。
见到对面没什么反应,大久保利通颇自得意,于是他继续滔滔不绝起来。
“......鄙人并非不爱惜自己的名声......身为大丈夫,试问谁人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有意无意的,他顿了一顿,犀利的目光在本桌所有就座者的脸上逐一扫过。
“鹿儿岛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认识鄙人的父老不在少数。记得贵国秦汉时期有位名人有句名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虽然当年,我与西乡君,还有一众出自萨摩的志同道合者共同举事,将天照大神神授之权从德川幕府手中奉还天皇陛下也算顺利,然而我等起事并非为了一己私欲,但至少不想以后回到故乡时,被人背后指指点点。须知嘴长在芸芸众生那里,鄙人不能妄自缄其口,但求一个问心无愧,公道自在人心罢了......”
“好一个问心无愧,公道自在人心!”
久未出声的邓世昌,把手中刀叉拿起又放下,嘴角弧度上扬,面上随即浮现一抹冷峻的笑意。
“对我国秦汉时项籍的名言了若指掌,信手拈来,阁下确实可算半个中国通了。既然说到项羽,不妨乘着酒兴论说他的生平几桩吧。项羽这个人,千古以来传颂他的人有之,巨鹿之战破釜沉舟,一战全歼秦军主力,更让诸侯俯首伏地觐见;彭城之战,出其不意,假道城东,还是以寡敌众,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奇兵,击破沛公五十万联军,以致让兵仙韩信一生唯一败绩,这都堪称是中国乃至世界军事史上的神来之笔!而后世有诗云“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又是何其悲哉,何其壮哉。
但贬踩他的人亦不在少数,原因无非是暴虐成性,刚愎自用,轻信谗言离心离德之类。一夜坑杀秦二十万降卒,一把火将秦始皇苦心营造的阿房宫烧个干净,还有擅杀义军共主楚怀王熊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是他终其一生洗刷不去的污点。”
说到这里,邓世昌停下稍作缓冲,因为后面他要讲的,才是全篇要旨所在。
“项羽和刘邦,他们一个是楚国贵族后裔,另一个出身只是小小的泗水亭长,却如假包换地在反秦义旗下拜了把子。四年的楚汉争霸,直杀得风云变色,血流成河。纵使如此,止有刘邦暗中使人离间项王和他的亚父范增,有楚一方,所有的纷争都摆在台面上,自始至终项羽也没暗地里背刺刘邦......”
这方的宴会厅之中,成长于华夏大地的船政学子们自然对项羽刘邦的故事耳熟能详,这自不待言。而对于来自日本的岩仓具视们而言,很多人对楚汉相争的典故并不了解,他们直听得入神,却谁都没注意邓世昌的脸色,已慢慢从古井无波变成鄙夷不屑。
终于,二十年后为光绪皇帝垂泪赋诗褒扬的邓少保,忿忿然言道:
“阁下和那位远在东洋的少时好友西乡隆盛的种种,平常我听瞿兄弟也时常提起。依瞿兄弟所言,如果尽皆属实,阁下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无疑了。邓某说话从来不遮遮掩掩,阁下此种人,我平生最是厌恶......”
“一派胡言!”
一只高脚酒杯被人重重地掷在桌上,杯中酒几乎已被饮尽,在接触桌面的瞬间失去平衡,骨碌碌滚到一边,在即将静止时洒出两三滴亮红色液体。一旁的侍应眼到手到,早有人将事先预备洁白的桌布扯开,随时可以更换。
说话人是比大久保利通年长几岁的岩仓具视。与许多已经改着洋装的同僚不同,他出入仍旧习惯于日本传统服饰,尤其那一头高耸如云的冠冕,十分让人出戏。
“大久保君乃我日本国堂堂大藏卿,为天皇陛下亲自任命,国事繁忙,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无时无刻不在思虑怎样为天皇分忧,怎能事事兼顾?
再者,大久保君与西乡君的种种,悉属治政理念不同,并不掺杂个人情感。况且这皆属我国内政,何足为外人道哉?”
说话时,岩仓具视两道一字眉斜向上挑,显得很是轻蔑与不屑。
“哈哈,阁下你这是妥妥的双标啊!刚才贵使团的大久保先生点评我大清国内事务倒是头头是道,现在又如此这般说......”
呵呵,岩仓具视你这家伙,终于也忍不住跳出来当出头椽子了。瞿朗很合时宜地讥讽了几句,从对方一瞬恍惚的眼神中,他知道东洋人自然是没听懂“双标”的含义。
“大哥,背刺这词儿邓大哥也知道?可以啊......”言罢,瞿三还煞有介事得打了个饱嗝。
现在这种公开场合,瞿朗也时常把瞿三带在身边,权当是见见市面。这小子八成是饿死鬼投胎,黑松露鸭肝,奶油蘑菇汤,焗蜗牛这些几乎全进了他的口腹,船政学生团和岩仓使节团两方刚刚唇枪舌剑正酣,谁也没顾上吃喝,待回过神来面前的餐盘里已不剩下什么,无奈只得叫过侍应再添菜。
“这有何奇怪的?邓大哥博闻强记,一定是我们闲聊时兀自记下了,现在学以致用。”
忽然,瞿朗半开玩笑的,却又带着一抹严肃的,朝向瞿三正色道。
“以后哪天,你不会也背后给我一刀吧?”
“哪儿___能___呢?大___哥,咱别开这___玩___笑行吗_____”瞿朗那样严肃的神情,显然把瞿三给吓坏了,他一个激灵,刀叉上戳着,还未到得自己嘴边的果馅饼,吧嗒一声掉在桌上,摔得果酱芝士到处都是,很是狼狈。
瞿朗转眼望去,从湖州出来追随自己一路的小兄弟,眼睛倏然间睁得老大,一双眸子透出无比无辜的神色,似乎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初瞿小明刚认识他时候的情状。
“嗨,逗你玩的,你怎么这么不经吓?”穿越者脸上终于重又浮现温暖的笑意,而瞿三那边,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随后对自己大哥的嗔怪之意满满地挂满脸庞。
无意间,瞿朗侧过头见到大久保利通,不知什么时候陷入了沉思状态,这个城府颇深的日本人像突然想到什么,还不时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因此他对刚刚邓世昌激烈的,看不上自己的言语冲突已经浑然无察了。
没过多久,东洋人整了整自己的衣襟,重新端起一杯上好的佳酿,并起身。
“你们刚才说他姓瞿?莫非就是,被英国驻新加坡总督裕格先生青眼有加的瞿朗?”
“正是,这位便是瞿朗。”杨永霖与严复异口同声。
“抱歉失陪一会儿,失礼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但见大久保利通迅速起身,拉过岩仓具视躲到一旁,像掩人耳目一般切换成日语窃窃私语起来。
不消一刻钟,他们二人折返回来,还是由一贯冲锋在前的大久保先开口。
“各位,接下来我们不谈国事了罢......可以请贵团给我们讲一下你们在新加坡的那段经历吗?据我所知,英国人向来高傲,能让他们的总督,一方大员如同对待女王亲临一般,亲自礼送出港,尤其是听说这位瞿朗,期间还向裕格总督展示过一件宝贝,使英国人大为惊骇,我们对此很感兴趣。”
“这不难,但须知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要请贵使节团分享一下在美利坚的见闻了。”
福州船政学生团的代表刘步蟾,邓世昌,严复等接话道。
“这是自然......”
大厅里忽然一阵明灭。
但见那盏华美的,形似倒扣过来牛肝菌的巨型吊灯先是瞬间熄灭,众人正惊异间,这盏大灯又立刻被点亮,周身泛出比平时更加璀璨夺目的光彩。
紧接着掌声雷动,其间夹杂着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一位鬓角花白,但是精神却很是矍铄的戎装老人出现在聚光灯下。
“咱们在南非时候见过他,英国本土大舰队联席会议主席- T.格伦威尔爵士。几天不见,老头儿还是挺精神......”
格伦威尔作出双手往下按压的手势,示意宴会厅中所有人噤声。随即如雷鸣般的掌声渐渐稀落,直到完全停止。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要向各位隆重介绍今天我们的英雄,蹂躏号的舰长乔治.布莱顿爵士。今天帝国皇家海军的蹂躏号大出风头,关于这艘船,我想你们会有很多问题要问布莱顿爵士的吧?如你们所愿,我把他给带来了。”
巨型吊灯再次熄灭,两束追光一齐打向格伦威尔的身后,许多人都在翘首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