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寻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英伦风格子短裙的女生,正在门口拨弄着一头黑色的公主切长发。
精心描绘的细眉,在她漆黑整齐的刘海下微微上扬。涂着番茄红唇釉的双唇泛着水光,略略勾起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挑衅。
好像方才那声“不好意思”并不是她的道歉,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向何楹宣示自己的主权。
何楹见到她肩上背着的画筒,还有众人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这是想把自己踢出局?
直说就好,何必搞这么多弯弯绕绕?
只是为了表示礼貌和休养,她没有转身就走,而是报以微笑,安静地等待林儒的坦白。
当然。
她并非没有私心。
虽然被踢出了小组,但不代表她会放弃参赛。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何楹也非常想知道,这个未来赛场上的敌人,究竟是谁、又是靠着什么样的作品和能力,取代了自己。
可她却不知,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瞬间便激起了女生的胜负欲。
女生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何楹,不等林儒邀请,就直接走进教室:“林儒哥,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怎么会?”
林儒稍显尴尬,却还是将她请到众人面前,郑重介绍:
“这位就是我刚才跟大家说的,天阳美术学院雕塑系的系花,大二的陈婧怡同学。她前不久才在天阳市美术馆办了个人雕塑展,已经获得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交流学习的机会,是难得的雕塑新星。”
“很高兴能与大家一起,参加这次的古建大赛。”
面对林儒的夸赞,陈婧怡没有丝毫谦逊。
又在其他小组成员的欢呼声和注视下,将画筒从肩上取下,抽出图纸走到放着何楹电脑的长桌上。
直奔主题:
“林儒哥选择的初赛作品是,圣卡罗教堂。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在起伏的外立面上开设出很多壁龛,又在底层壁龛中设置了人物雕像和椭圆形开窗,凸显出雕塑和柱式形象。以此来展示建筑的,雕塑之美。”
她说着,手指轻动将图纸慢慢展开。
一座罗马晚期巴洛克建筑代表作的手绘图纸,逐渐显现出它的原貌。
能画出精细的线条,对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说并非难事;然而能绘制出精准的结构,却足以让这些对何楹百般挑剔的小组成员,大呼震撼。
与之相比,静静躺在何楹电脑中,那张微缩到几乎看不清彩画细节的角楼结构图,此刻却显得粗糙无比。
与圣卡罗教堂这样,用石料建造的外国古建筑不同。
中式古建筑,几乎全是木质榫卯结构。
这座故宫角楼的屋顶布满金色的琉璃瓦片,不用说那些复杂的结构,单单是梁枋及斗栱上的彩画就精细非凡,门窗亦是有着图案各异的木雕造型。按照林儒提出的比例微缩后,在电脑上呈现全景之时,结构图上的琉璃瓦片,甚至还没有一粒绿豆大。
精美的细节,自然无法还原。
而何楹甚至还没来得及,将手绘的局部细节图拿出来。
此时,她心中最明白不过。
这座西方古建筑,是林儒和其他组员所认可的作品。
而陈婧怡,不但对西方美术学有很深的理解,她所擅长的雕塑,也能在复原西方古建筑时,发挥出极致的作用。加上名气和眼界,都不是此时的自己所能相比的。她的确是林儒强有力的帮手。
也会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看着林儒欲言又止的表情,何楹坦然道:
“既然如此,学长应该早点告诉我,也好过浪费彼此的时间。”
她说完,便向桌前走去,准备收起电脑。
“抱歉何楹,我只是不想打击你。”
林儒走到她身边,语气中透着无奈:
“你提议的作品我个人非常欣赏,可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你要明白,人生中很多事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有时候如果想赢,就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
所以,他为了赢,放弃了别人参赛的机会?
仿佛也没什么错。
何楹长舒一口气点点头,没有说话。
眼镜学长知道,几人这样做,对何楹很不公平。生怕她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便走过来为林儒开脱:
“何楹,这也是导师的意思。院里的任务是,天阳必须冲进总决赛的前三名,不能有任何闪失。林儒是无可奈何,你不要怪他。”
“是啊,都是为了集体荣誉。”
短发学姐难得换上和暖的语气,笑着帮何楹收起笔和本:
“你这么细心能干,在别的小组一样可以入围的。你和林儒认识这么久了,别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闹得不愉快。”
何楹不想再跟几人拉扯。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
现在这个时候,要去哪重新组建团队?
装好电脑,只淡然说了一句:“我们只是立场不同,你们不用道歉,我理解的。”便转身离开。
看着几人笑脸相送,被冷落在一旁的陈婧怡,对何楹的反应非常不满。
她若无其事地拿出内部穹顶结构图,继续对矮个子学长说:
“圣卡罗教堂最具代表性的设计,不止是外立面。学长你看。”
“嗯?什么?”正想去送何楹的矮个子学长急忙低头。
“这种穹顶带有东方传统风格,它的周围,总会不可避免地用壁画装饰。所以不止雕塑,绘画在其中的作用也同样重要。林儒哥正是有这方面的考量,才会请我来负责初赛作品的美术工作。”
矮个子学长点头:“原来是这样。”
“毕竟......因为色盲症,而无法接受美术学院教育的人,是根本无法胜任的。”
众人听罢陈婧怡的话,正一头雾水,却见她看向走到教室门口的何楹,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句:
“何楹!我爸爸认识BJ三甲医院的眼科专家,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预约。”
何楹脚步一滞,脸上笑意全无,一阵凉意从头顶顺着脊背直达脚底。
与此同时。
多媒体教室中另外三人,齐齐向何楹投去震惊的目光。
“何楹?你?”矮个子学长有些结巴,“你是个色盲?”他不可思议地看了林儒一眼又质问何楹,“你开什么玩笑?这么大的事竟然瞒着我们,还想企图参加比赛,你有没有公德心啊!”
“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眼镜学长一脸愤怒,“亏我刚才还有些内疚。”
短发学姐更是变脸比翻书还快,用翻白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件事,她并没有隐瞒。
而是在林儒对自己发出组队邀请的时候,就坦诚相告。林儒当时说自己并不介意,也安慰她,其他组员一定会理解。
可如今看来,事实并不是那个样子。
不但组员不会理解,他自己仿佛也比较介意。
面对污蔑,何楹攥紧拳头没有选择骂回去,只是以同样不可置信的口吻问林儒:
“这件事,我已经告诉学长了,学长你没跟他们说吗?”
“我......”林儒依旧吞吞吐吐。
“我拜托你做个人吧!”矮个子学长更不能忍了,“别什么都拉上林儒,他这个人好说话,没说出来是给你面子!”
“就是!”短发学姐看向何楹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厌恶,“既然知道自己是色盲,就不该进我们小组,你这不是害群之马么?”
指责声接连不断。
这些让她几乎忘记的画面,仿佛又将她重新拉回到高三的那个下午。
三人轮番发飙的表情、林儒的歉疚、陈婧怡的得意......亦在她眼中逐渐扭曲,变成了一张花花绿绿的色盲测试图。
“你说这是几?!”体检医生听到答案,不敢相信地又问一遍。
何楹重复:“是零。”
“那这个呢?”
“伞。”
“哎哟,小姑娘,你是色盲啊!”体检医生一脸惋惜,“赶紧让家长带你去大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下一个。”
身为一个高三美术生的何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间歇性红绿色盲症”,失去追逐梦想的机会。
确诊当天,专业课老师便把爸妈请到办公室。
记忆中的那个下午,已是春暖花开,窗外的桃树刚结出小小的桃子。
鲜红的果子与浅粉的树叶中,藏着零星的淡绿色花瓣儿,花瓣儿随风时隐时现,像是飞舞在晚霞中的小鸟。金线般的阳光从枝桠缝隙中漏下来,透过玻璃直洒在何楹的脸上,她看得清光束中四处飞扬的灰尘,却也被刺得红了双眼。
“这孩子怎么会是色盲呢?”
专业课老师看着何楹爸妈递过来的确诊报告,惊诧之后,只剩微微的叹息:
“平时看她的练习,色彩这块没看出这种问题。可能是她绘画天赋很高,也可能是掌握了某种运用色彩的技巧。倒不是没有专业可选,板画就很好。”
“只是到了大学,她所面临的色彩知识会更加庞杂,如果只靠经验和技巧,很难在这一块有所造诣。”
见何楹爸妈面面相觑,专业课老师试探着问何楹:“要不然选雕塑呢?雕塑也是非常有前景的专业。”
看到何楹摇头后,又劝何楹爸妈:
“现在已经高三了,这件事在冲刺阶段,确实会对她有影响,你们不要给她压力。不过好在何楹文化课成绩是拔尖的,也不一定非要走这条路。她想报考的天阳大学,建筑学院就很不错,而且建筑学也需要绘画基础。”
他见这一家三口茫然无措,便又继续道:
“而且,她对空间的理解、线条的把握都非常优秀,艺术这条路是有些阻碍,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们说是不是?”
此次谈话,以爸妈对专业课老师的感谢,和老师对自己的安慰、鼓励作为结尾。
何楹的爸妈对她有色盲症这件事,并不知情。
妈妈兰蓝,是个服装厂的小领导,厂里最近拓展了海外贸易。她因为会些英文被委以重任,成日在服装厂忙着外贸订单。除了吃喝学习,几乎没时间过问何楹其他琐事。
爸爸何栋梁,跟着师父创立了一个国画颜料品牌,平日不是到处找矿石就是在厂里制作国画颜料,对何楹也缺少细致的照顾。
可两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女儿每天都在画室画画,在家还能帮何栋梁分辨矿石和颜料,从没出过错,又怎么可能是色盲呢?
两人很震惊,也很自责。
回家的路上,何栋梁不止一次对何楹说:
“楹楹你不要怕,你还不到十八岁,现在治疗还来得及。”
“爸爸可以给你找最好的眼科医生,一定把你治好,你只管报你喜欢的国画专业。”
“不用了。”
何楹的鼻音有些浓重,似乎在极力克制情绪:
“余白哥在美国,帮我问过他实习医院的导师了,这种色盲不确定是先天还是后天,目前只能戴矫正眼镜,还不一定会有效果。”
沉默了半晌,何栋梁又跟上来:
“那,你是怎么分辨出颜色的?我指的不是那些包装的化学颜料。”
“传统的国画颜料都是矿石和植物,还有像胭脂虫这样的动物,矿石和植物总共就那么几个色系。”
何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
“再说,我只是偶尔分不清红绿。到时候,只看一下矿石的样子,闻一下气味,再摸一下手感,就差不多分出来了。”
“那你的色盲症是从小就有吗?”
“它......对你的学习、生活会有影响吗?”
“爸妈能帮你做什么?”
“从小就有,没影响,不需要......”
面对何栋梁无微不至的关心,何楹不厌其烦地回复,脚步却愈走愈快。
她此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在掉下眼泪之前把爸妈甩在身后。
何栋梁还想去问,却被妻子兰蓝拉住。
与丈夫的表现不同,兰蓝似乎是松了口气:
“不学国画也挺好的,不然,她一定会往那条路上走。”
“哪条路?”何栋梁茫然。
兰蓝低头:“你忘了爸是怎么走的吗?”
何栋梁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