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层浅淡的薄红,色彩被打翻成肮脏的团块,在晦暗的底色上流溢成湖。
面容姣好的青年男女穿着各色雕饰华丽的长袍,在绵延无际的青铜长桌边一字坐开,他们推杯换盏,盘中是肉,杯中是血。
在某一个刹那,炽烈的阳光当空泼洒,一切皆如雕像般定格,皮肉蒸腾汽化,半透明的骨架一齐发出尖叫,折射琉璃的彩光。
齐斯感觉自己被劈成了两半,半个他循循善诱,呢喃着让他放弃抵抗,就此沉沦;还有半个他如同灵魂出窍般升至头顶,在高天之上定格,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的肉身。
‘此刻你身处梦魇幻象之中,你所闻到的肉香是腐臭所化,你所痴迷的羹肴是尸体流脓。’
那个高高在上的他如是对他说,语调故弄玄虚,如同神明降谕。
【人形邪祟】的身份牌居高悬吊,红黑二色的虚影交错着倒灌入灵体。
刹那间,齐斯隔着重重魑魅魍魉与一双猩红的眼眸对视,记忆如潮水般回归。
一道遥远的声音庄严肃穆地宣告:“你是世间最大的恶意浇灌而成的果实,身负命运赋予的最浓厚的罪恶……”
“诸神之下,罪恶永在,你将一直赢下去,直至死于奏响终曲的舞台……”
话音在耳边飘散,远处的猩红如被重击的玻璃般轰然破碎,化作漫天血雨泼洒而下。
齐斯想起来了,他从很久以前就可以免疫各种催眠和幻觉,且始终能在梦里保持清醒。
他曾在梦里搭建殿堂楼台,也曾勾勒出死者熟人的形影,但他清楚地知道那都是虚假的,总能冷峻而戏谑地从旁解剖自己的心理……
【身份牌隐藏效果“清醒梦”已触发,此副本中无法再次发动】
【备注:邪祟是不会做梦的,你不是人,又如何用人类的方式逃避痛苦?】
意识海洋深处混沌的黑暗好像被一道血光劈开,理性再度占据主导地位。幻觉消散如烟,灵魂从神的飨宴坠回人间。
齐斯弓着腰,低低地笑出了声:“如果我真把那玩意儿吃进嘴里,我怕是会恶心得就地自尽……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活着比较好。”
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才是满地黏液本来的味道。
齐斯庆幸自己清醒得及时,没有真在村长化作的肉瘤上咬一口。
视线右上角的身份牌褪色了许多,原本鲜亮的色泽归于黯淡;意识在多重刺激下逐渐清醒,纷杂的画面缓慢沉淀。
齐斯倚在门框上,借由木质结构支撑身体,将其他玩家的状况收归眼底。
杨运东、赵峰和朱玲东倒西歪地瘫软着,好在意识尚能维持清醒,虽然嘴角挂着食欲带来的涎水,却到底没有真将黏液吃进口中。
周依琳和干瘦男人在地上躺尸,纹身女和张立财则忍不住伸手去抓身边的黏液,就要往嘴里送去,手一推一拉无比焦灼,看上去正在和意志力做斗争。
艾伦的腰腹完全贴在了地上,舌头长长地伸出,贪婪地舔舐地表流淌的黏液。
他大口地将黏液吞进口中,喉头滚动着囫囵下咽。
齐斯看到,他的体表开始渗出肉色的脓液,和主屋内的肉瘤表面别无二致。
他的四肢像融化了似的瘪了下去,逐渐看不出原本的形状,而和地面上的黏液融为一体。
很快,他只剩下上半身和一个头颅伏在地面,嘴巴还在忘我地大口进食。
察觉到齐斯在看他,他仰起头,目光透着满满的困惑:“你怎么不吃啊?你不饿吗?”
头颅向齐斯的方向缓慢地流淌,脖子以下的皮肉在过程中散落、融化。
“我不饿,你饿的话就安安静静管自己吃好了。”齐斯后退一步,不合时宜地开了个玩笑,“不过以你的文化背景,你爸妈应该没教育过你要‘食不言,寝不语’。”
艾伦不知听懂了多少,继续执着地劝说:“这么好的东西,要一起吃才好啊……”
齐斯装作听不到,继续用目光搜索四处:“你难道就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吗?”
艾伦的头颅吃吃地笑了起来:“哪有什么不对啊?明明很好吃啊……”
他再度埋头啃食起了地上的黏液。
与此同时,似乎意识到了齐斯未受影响,肉色的黏液一簇簇地团聚着,向主屋的方向涌去,顺着齐斯的脚跟攀援向上。
远处的宅院大门不知何时关上了,门缝亦被半固体状的黏液堵塞。
目之所及的地面皆铺了一层肉色的薄膜,灵活地涌动着,阻挠所有可以想到的退路。
“饿……好饿……”有谁在呢喃。
“一起吃……我们一起吃……”幢幢黑影飞逝,黏液凝成纤长的手臂伸向齐斯,有如信徒祈求神明的恩赐。
齐斯维持着近乎于冷漠的冷静,无声地环顾四周,碎片化的画面和场景在眼前闪回,如同照片剪影。
——遮蔽阳光的顶棚,糊上窗户的主屋,蜷缩在床上的肉瘤……
——村民们只在晚上出没……
一条条线索有序排列,齐斯注意到,主屋朝南的方向有一扇巨大的窗户,被纸糊得密不透风,但只要从中间用力,便可以很轻易地破开。
而南面,是朝阳的。
黏液化作的手绞紧青年的双腿,筋肉纽结,血管粘合,好像要令骨骼碎裂,皮肤窒息,直到融为一体。
齐斯向后仰身,反手夺过杨运东手中的朴刀,腰腹和手臂化作弓弦,漆黑的长刀劈向肉瘤背后的窗棂。
黑影拉开纤长光滑的飘带,“啪”的一声炸开巨响,“哗啦啦”的玻璃碎裂声从窗户的破洞处传来。
苍白的阳光兜头浇下,虽然如经过雾霾过滤般苍白衰微,但终究意味着一线光明。
原本阴暗森冷的主屋被照亮,毫无暖意的阳光公平公正地照射到屋里的每一处,晦暗的、光洁的、驳杂的、纯净的,尽数沐浴在软绵绵的日光之下。
一声刺耳的尖叫高昂地响起,尾音又以人耳可感的速度变轻变弱,最后化作无力的呻吟。
肉瘤状的村长像是被抽尽了空气的皮球般瘫软下来,肉色的体表快速变得透明,半融化的脸狰狞地扭曲出各种表情,似愤怒,似恐惧。
村长的嘴巴几乎和身体相互交融,却还是兢兢业业地一张一合,喃喃念叨着什么。
齐斯凑过去,状似耐心地侧耳细听,只听到一个短句:“神诅咒我们……”
他还要再多听一会儿遗言,村长的肉瘤却已经融化成一滩半透明的流体,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背光处则呈现白色凝胶的状貌,像极了昨天晚上苏婆端出来的那盆神肉。
齐斯好似想到了什么新颖的笑话,唇角不可遏制地上扬。
他上前一步,从朝南的窗户上抽出卡住的朴刀,顺手在村长化作的凝胶上划了一下。
金色的液体从豁口处流溢,弥散鲜甜的肉香,颤抖着发出时隐时现的哀鸣。
至此可以确定,村长完全变成了玩家们所需要的神肉,无公害、无污染、可食用。
齐斯噙着笑,拎着朴刀折回主屋门口,看到依旧瘫软在地的杨运东。
在阳光照进宅院的那一刻,肉瘤和黏液对思维造成的迷乱便戛然而止,玩家们的神志开始缓慢地恢复,但想完全恢复行动能力,恐怕还需要多歇息一阵子。
偌大的宅院,能站直的只有齐斯一人。
也就是说,他现在对这些玩家生杀予夺。
齐斯垂眼看向右手的朴刀,左手搭在腿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他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
只要把眼前这些人都杀了,毫无疑问能触发保底死亡人数机制,顺利通关。
但这建立在所有人都没有底牌的基础上,且相当于直接放弃了副本完成度和世界观。
毕竟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后,很多蕴含着线索的死亡点也都不会触发了。
诡异游戏会引导玩家糊里糊涂地打出NE结局,然后草草将人打发出去。
副本还有四天才结束,有不少机制需要拿人命去验证,全杀死在这里,未免太浪费了。
更何况,第三次进副本的老玩家,实力想来不会太弱,万一逼得他们拼死一搏,得不偿失。
思考好所有细节只花了一秒,齐斯半阖着眼遮去眼底酝酿的恶意,随手将朴刀扔回杨运东身边。
阳光下,他一扫先前的阴郁,笑容明朗:“多谢杨哥借刀,刀很好用。”
杨运东接住朴刀,沉沉吐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这个青年了,明明没什么道德,却一副无辜无害的样子,真诚得不像在伪装;方才明明有恶意生出,却不知为何放弃,就像闹着玩一样……
齐斯看出了杨运东的忌惮,只不在意地噙着笑,继续埋头研究村长变成的那一摊神肉。
杨运东作为九州的人,定不可能主动对无辜者动手,哪怕对方表现得再离经叛道。
他事实上救了人,目前还没在副本里杀死过人,现实里杀人也没留下证据,怎么不能算是无辜者?
而且,不是有句话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做恶人可比做好人要轻松多了。
齐斯一边盘算着,一边伸出手指戳弄神肉,看着那团凝胶状的物体怕痒般颤抖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杨运东抬眼注视黑发青年的侧脸,后者的唇角缓缓绽开真挚的笑容,透着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天真。
他暗暗心惊,沉默良久,却是认真地说:“多谢你救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