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远去了,包括近处的呼吸声和远处的风声。
齐斯低垂着头,漠然伫立,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长久的寂静铺满天地,低沉的哀乐许久后才响。黑暗的视野亮起微光,一只黑色的乌鸦振翅飞过,停歇在洁白的十字架浮雕上,扭头盯着齐斯看。
欧式风格的墓园在眼前铺展,时间正是傍晚,一排排惨白的墓碑整齐地矗立,就像大地长出了牙,松动的泥土便是溃烂的牙龈。
高大的神像伫立在墓园中央,表面被猩红的暮光涂抹上一层釉色,放在胸前的双手捧着一抹鲜红的物什,刻毒而刺目。
耳边响起肃穆的悼词:“今天我们在此埋葬父亲和母亲,还有亲爱的姐姐,愿他们在天国永远陪伴我们……”
齐斯觉得以自己的人渣属性应该大笑出声,搅乱这一派有序进行的葬礼场面。
但在这混乱朦胧的梦里,他似乎只能囫囵地控制躯体,而无法做出更精确的表情。
“唰”的一声,一根白森森的手骨从土壤中破土而出,在猩红的微光下像极了带血的玫瑰。
那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齐斯试探着伸出右手想要触碰,在即将触到的前一秒,一阵狂风油然而起,吹得他向后飞去。
后背撞到实处,全身一个激灵,齐斯在床上睁开了眼,和头顶斑驳着草芽和黑斑的天花板看了个对眼。
“当——当——当——”
门外的钟声节奏均匀地敲响。
凌晨三点了。
齐斯很快意识到,之前沈明建议的“什么都不要想,继续睡”和“不要想粉红色的大象”一样离谱。
在危险环境中惊醒后,要想第一时间遏制思维的跃动,继续睡眠,简直是无稽之谈。
玩家能做的,只有尽快想办法知晓确切时间。
齐斯将右手搭上自己的左手腕,借着恒定为一秒一下的脉搏默数秒数。
一秒、两秒、三秒……
头顶响起轻轻巧巧的脚步声,像是木质拐杖的敲击,又像是踮着脚的舞步,听在耳中细细碎碎,如同有蚂蚁在心脏上爬一样难受。
这声音和安娜小姐的脚步声并不相同,相比之下更轻飘些,颤颤巍巍的,给人一种随时会脚一软摔倒的联想。
三楼还有别人?会是谁?是鬼怪还是活人?
齐斯侧头看了眼身边的林辰。
这货呼吸声均匀,晕得很实诚,暂时不会一惊一乍地添乱——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嗒、嗒、嗒……”
头顶的脚步声又响了一阵,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十七秒后,一阵相同步调的脚步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齐斯屏住呼吸,半睁着眼盯着门的方向看。
轻微的杂沓声在楼道间徘徊,接近又远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却不紧不慢,如同散步。
在某一刻,它停住了,寂静中响起了敲门声,轻柔缓慢的“叩叩”响动在楼层间飘散。
如果齐斯没记错的话,被敲响的是叶子和邹艳所住的1号房间的房门,就在他这间房的斜对角。
她们两个大概都睡着了,敲门声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门外的东西敲了一阵门,等不到回应,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脚步声再度响起,却调转了方向,这次有了目标似的,几秒间便由远及近。
“叩叩叩。”
熟悉的敲门声落在齐斯的房门上,频率和先前那次别无二致。
阵阵浓郁的花香在空气中凝聚,飘摇浮动着钻入鼻腔。门缝间夹着嘶嘶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要硬生生地挤进来。
齐斯无声地转动右手腕上的手环,抽出冰凉的刀片,夹在两指之间。
“叩叩叩。”门外的东西又敲了三下门,随后陷入静默的等待。
始终没有等到回应,脚步声逐渐远去,门缝间的怪声也一瞬间停了。
齐斯微眯着眼,将呼吸拉得绵长而轻缓,几乎与身遭的寂静融为一体。
果然,下一秒,那本应离开的脚步陡然折了回来。
“你睡了吗?”
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轻柔纤细,含含糊糊如同梦呓。
听起来是安娜小姐的声音,却又有些失真,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齐斯不声不响,指尖牢牢扣住刀片。
“你睡了吗?”又一次发问。
现在的情况很明确,夜晚保持清醒无疑意味着危险,只是不知危险会以何种方式降临,是否会不讲道理地破门而入。
从始至终,齐斯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因此直到现在还能准确说出具体时刻——凌晨三点十一分二十七秒。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鬼怪才无法直接对他下手。
“你没睡对不对?让我进去好不好?”
门外的“安娜小姐”柔声说着,似劝诱,似恳求。
“你答应过我的,今晚就带着我一起走……已经约好时间了……”
“时间已经到了啊,你怎么不来找我?我来找你,你怎么不见我?”
齐斯扫视过系统界面上的一条条规则,目光停在第四条处。
【4、不要拒绝安娜小姐的要求,尽量满足她提出的一切,安娜小姐讨厌不听话的客人】
满足安娜小姐的要求,难道真的要开门请她进来?
不过,门外的真的是安娜小姐吗?
【5、安娜小姐喜欢穿红色的裙子,穿红色裙子的安娜小姐是可以信任的;如果看到穿黑色衣服的安娜小姐,请尽量和她保持距离】
客房的门上连个猫眼都没有,怎么判断门外的安娜小姐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晚饭时的违规还可以用“法不责众”加以辩解,现在还违规,几乎等于对着老天说“我想死,别救了”。
齐斯虽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死在第一晚未免也太草率现眼了些。他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决定继续装死。
毕竟,门外那位明明是在请求,请求和要求怎么能混为一谈?
而且,“尽量”本身不就是可做可不做的意思吗?
齐斯认为自己的逻辑没什么破绽,很有道理。
像夜间醒来这种天灾般无法避免的随机性事件,无论如何应对都做不到百分之百的正确,是死是活全看运气。
他虽然从小倒霉到大,但并不惧怕赌博,只要风险在可接受的范围内,赌输了又怎么样呢?
安娜小姐自说自话地折腾了一阵,幽幽叹了口气:“看来真的睡着了。”
轻巧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向最后一扇门走去。
几乎同一时间,落地窗的方向呼呼地响起似真似幻的风声。明明窗户紧闭,那声音却长驱直入。
齐斯紧紧闭上眼,屏息敛声。
下一秒,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将窗帘吹开,连带着压窗帘的凳子“咣当”一声翻倒在地,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颠撞声。
胸前口袋里的房门钥匙隐隐发烫,虚空中的系统界面上刷新出一行行文字。
【名称:2号房间的钥匙】
【类型:道具(不可带出副本)】
【效果:持有者位于相应房间中时,其他存在未经持有者允许,无法强行进入房间】
【备注:客人也应该有独处的权利,这是礼貌;当然,主人极度生气的情况下除外】
齐斯感受到一道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身上,粘腻地舔舐过每一个角落。
他冷静地维持呼吸的平稳,好像早已入睡多时;指腹将刀片压进被褥,不见端倪,纹丝不动。
窗外的视线停留了足有一分钟,才依依不舍地移开。
夜风中飘荡着一声叹息,似失望,似无奈:“看来真的睡着了……”
与此同时,可以听到沈明和常胥的3号房间房门处,“叩叩”的敲门声响了起来,不紧不慢,不曾停歇……
……
3号房间,沈明早在凌晨三点的钟声响起的刹那就睁开了眼。
想到规则的前两条,他的眼皮一个劲儿地乱跳。
他不是个有主意的人,现实里靠熬资历当上了厂里的车间主任,平日里能不干事就不干事。
这次站出来打肿脸充胖子,抢占领导者的位置,对于他来说着实太大胆了些。
但他没有办法,这是他的第三个副本,如果传言无误,他在这个副本中的死亡率会远高于其他人,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他必须尽可能占据优势,最好能骗其他玩家对他言听计从。
可惜事情并不顺利。
常胥主意很正,无论他说什么,都冷着脸不做表示;齐斯看上去温和无害,却明显也有自己的打算;邹艳捉摸不透,林辰又可有可无……
沈明不由在心里埋怨起给自己出主意的外甥女来,说什么“立靠谱正派人设”,说什么“占据道德制高点”,说的倒容易,其实根本没法操作,反而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将这个愚蠢的外甥女拉进游戏,本来只是想给自己找个试探死亡点的垫背,不想平添那么多麻烦。
“叩叩叩。”
敲门声经过前两个房间,就像行刑台上的铡刀陡然落下,终于和脚步声一起到来。
沈明全身紧绷,一声不吭,以免露出破绽。
门外传来轻柔的女声:“你没睡对不对?让我进去好不好?”
【4、不要拒绝安娜小姐的要求,尽量满足她提出的一切,安娜小姐讨厌不听话的客人】
系统界面上的规则清晰明了,沈明曾经亲眼见过有玩家在违反规则后,以诡异的方式死去。
如果所有人都违反了同一条规则,要随机死一个倒霉鬼,第三次进副本的老玩家绝对会是优先的选择。
沈明越想越不敢怠慢,连忙坐起身来,就要下床。
毫无预兆地,一双冰凉的手从他身后捂住他的嘴,将他死死按回床上。
沈明下意识剧烈挣扎,然后就听到常胥压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想死就安静,别让安娜小姐知道我们醒着。”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门外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我知道你没睡!开门啊,让我进去!”
‘她已经知道了!再不开门就违反规则了!’沈明无声地在心里呐喊,再也无法保持理智。
他猛然挣动了一下,虽然依旧被常胥控制在床上,但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巨响。
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房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缓慢而平稳地打开。
一道红色的身影站在门口,凌乱的白色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闻中的红衣厉鬼,来此索命。
沈明被骇了一跳,转而想起第五条规则中写着【穿红色裙子的安娜小姐是可以信任的】,又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下一秒,数条藤蔓从黑暗中伸出,缠住那道红色的身影往后拖拽,夹杂着“你为什么还要来见他”的泣音。
又有几条藤蔓直冲进房间,向大床的方向袭来。
沈明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好在他并非全无准备。
进副本前,他专门捐了大半身家,向公会换了保命用的道具。
“对不起,我老婆没工作,孩子还小,全家都靠我,我必须活下去……”
沈明喃喃地念叨着,颤抖着抬起手,握住胸口挂着的那枚护身符,发动了效果。
【名称:转灾符】
【类型:道具】
【效果:将存在感降到最低,避开诡异的视线(持续时间30秒)】
【备注:它们看不到你了,就只好去找你的室友啦】
掌心的护身符隐隐发烫,沈明看到原先朝他袭来的藤蔓纷纷调转方向,刺向他身边的常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