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这座办公楼的层高不足。虽说不至于让人感到压抑,但假如你在办公室里抽烟,它就摇身一变,成为制作烟熏腊肉的现场。因此,我不喜欢在办公室里抽烟。而且,每当有其他人在办公室里抽烟,我也会立刻跑到别处去。
在我们这一层楼等电梯的过道的尽头有一扇挺宽敞的窗户。窗户的长度足足有两米宽。这一扇窗开得那么大,估计也是希望这大厦里的人想抽烟的时候都往这里来。然而,我那些抽烟的同事们却浪费了建筑设计师的一番苦心。这扇如此宽敞的窗现在变成了我的专用品。不过,陈大文偶尔也会来这里透透气。
我把窗户往一边推到尽头,好让我吐出来的烟能轻松地透过这一扇窗飘到外面去。
“小洪,还是你人品好,懂得出来抽烟。”从我的身后传来了陈大文的声音。
我应声回头看。陈大文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向我走了过来。
我冲他笑了笑,问道:“陈哥,睡醒啦?”
“胖子回来了,谁还睡得着啊!”陈大文抱怨道。
我又笑了笑,继续往窗外吐烟。
“小洪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午休的时候还接客户的电话?你这么卖命工作干嘛?”陈大文说。
“我······客户是上帝嘛。”我敷衍道。
看来陈大文果然是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谈话内容。否则他又怎么会认为我刚刚是跟客户在通电话呢?
“年轻人,工作别那么卖命,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休息。依我看,搞好自己的投资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工作都放到一边去。”陈大文说话的时候,样子看起来相当认真。
“投资?陈哥,我暂时还没有多余的钱拿去投资。”我说。
“投资并不需要很多钱才能进行。五六百就可以开始了。”陈大文笑了笑。
“什么?五六百能投资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股票。”陈大文说。
“股票?我可弄不明白那些K线图。不行不行。”我摇了摇头。
“又不是让你去投机,你干嘛非要去看那些K线图啊?”陈大文说。
“炒股不看K线图?能行?”我问道。
“我就从来不看K线图。唉,看来你这五年在银行是白混了。我问你,咱们是怎么挑选贷款客户的?”陈大文说。
“那自然是看赚不赚钱,有没有现金流,所在行业是否有可持续性,企业本身的财务状况是否良好,是否存在不可控的风险······等等,你问这干嘛?这和炒股有关系吗?”我说。
“我再说一遍,是投资不是投机。我不是叫你炒股,而是叫你投资股票。钱投进投票里,并不需要卖出才能获利。好的企业,有能力每年都给你发丰厚的股息。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陈大文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又朝窗外吐了一口烟。
这时,其中一部电梯的门打开了。我们那爱擤鼻涕的行长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立刻喊了一声“行长好”。我看陈大文无动于衷,便用手偷偷在他的背上敲了敲。他这才不情愿地小声喊了句:“张行。”
陈大文和张行长以前都在总行工作过。那时候,陈大文的官职要比张行长的高得多。所以,尽管现在两个人的官职差别倒转了,陈大文在张行长面前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然而,我认为人与人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否则,张行长一定会在每周一的晨会上一边擤鼻涕一边逼问陈大文开发客户的进展,当众羞辱他一番。
张行长胳膊夹着公文包,手上正拿着一张面巾纸,朝我和陈大文点了点头。随后,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幸好他打喷嚏的时候已经转身而去,否则我和陈大文就遭殃了。张行长双手捧着那张面巾纸开始擤起了鼻涕。他擤完鼻涕停下了脚步,突然又转过身来。我和陈大文顿时不知所措。因为,张行长挡住了前方的去路,我和陈大文要是往办公室走必定要与张行长迎面而过。万一他突然迎面又打一个喷嚏,那我和陈大文又遭殃了。于是,我和陈大文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张行长,害怕他开始迈开脚步向我们走过来,然后给我们迎面打一个喷嚏。幸运的是我突然想到了他怕烟。看他平时走进我们的办公室就不停地打喷嚏我就知道他怕烟,对烟极度敏感。于是,我开始加快了吸烟的频率,并向着他的方向用力吐烟。
看来我的想法和行动都相当正确。张行长先是微微抬起脚,向我们这个方向迈了一小步。但很快他便停了下来。
“洪贵,你抽完烟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张行长说完,转身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当张行长走远了,陈大文摇着头叹气道:“小张挺可怜的。要不是他这鼻子,在总行那儿多舒服啊。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派到基层来工作了。”
“难道在总行工作就不能擤鼻涕吗?”我好奇地问道。
“不是不能。只不过像他这样擤鼻涕,频率也太高了。常说眼不见心不烦,但耳朵呢?传闻总行有位领导听多了小张擤鼻涕的声音晚上做噩梦,所以把他下调到支行来了。”陈大文说。
“还能这样?”我半信半疑地问道。
“要不是他的父母给他取了个好名字,下调到支行十有八九也跟我一样成为一名客户经理。”陈大文对我眨了眨眼睛。
我这才反应过来,张行长的全名叫张航。陈大文刚才根本没有称呼他为行长,而是直呼其名。他可真行,言语间竟然没有露出一点破绽。而且,零业绩的情况下还理直气壮地上来劝我别卖命工作。陈大文也算得上是我们支行名副其实的“老油条”了。
我把剩下的几口烟抽完,就匆匆跑去行长室。
对了,差点儿忘了在这里交代一下。“行长室”就是行长的办公室。刚进银行的时候,我以为只有猪肉佬有此特殊癖好,把自己的办公室取了个这样的名字。但后来我发现,所有支行的行长办公室都叫“行长室”。虽然我知道只是省略了“办公”两个字,但这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这名字听着不像是给行长办公用的,倒更像是给行长睡觉用的。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喜欢睡觉的支行行长突发奇想,把自己的办公室改名为“行长室”来彰显个性。后来这一做法就被人抄袭了。渐渐的,抄袭者越老越多,竟然还出现了“副行长室”。更有些大胆一点的行长助理也敢把自己的办公室改名为“行助室”。
行长室的门是关着的,从门外还能隐约听见张行长在里头擤鼻涕的声音。我在门外等了片刻,见里头擤鼻涕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才敢敲门。
张行长的办公室很大,可以放得下上百个垃圾桶,让他在各个角落尽情擤鼻涕都用不着操心纸巾往哪丢。然而,张行长并非一个喜欢凸显个性的人,他只在自己的办公桌下放了两个垃圾桶。一个小垃圾桶和一个大垃圾桶。小的垃圾桶用于存放一般的垃圾,而大的垃圾桶只用于存放他擤过鼻涕的面巾纸。
他容光焕发,看起来心情不错。我一进来他就催促我赶紧坐下。我看他这副着急的摸样就猜到他肯定是跟别人约了球赛。不出所料,我刚一坐下,他就对我说:“小洪啊,明天下班后我们支行有一场比赛。”
“哦?行长,对方是什么球队啊?”
“我不认识。不过,我看实力跟我们支行差不多。”
“不认识?那行长您又是怎么了解到对方的实力情况?”
“哎呀,小洪啊。这我不是早教过你了嘛?”
“行长您什么时候教过我这个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怎么就没有呢?我问你,要是给一家工厂发放了贷款,你会如何跟踪它的日常,确保能够第一时间发现该工厂可能出现的异常举动。”
“看电费单、水费单和银行对账单不仅太晚,而且被动。我想我会去该工厂的大门外看看是否有开餐馆或开杂货店的。然后,我就拿钱去收买那开餐馆或开杂货店的老板。让他们给我定期提供情报。”
“为什选择工厂大门外的小店收取情报呢?”
“那自然是工厂大门外的小店老板最清楚工厂的日常情况啊。每天多少辆货柜车进出,有没有工人来讨薪等等,都在小店老板的视线范围啊。”
“那不就对了嘛。小洪啊,你应该把工作上的这种经验用到生活上来。”
“行长,您的意思是球场的老板就是工厂大门外的小店老板?球场就是工厂,而我们这些去打球的就是工厂里的工人?”
张行长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从办工桌上的纸盒抽出一张面巾纸,用力地擤了个鼻涕。然后,他将那擤过鼻涕的纸巾扔进了办公桌下的那个大垃圾桶,说道:“正是。不过,你用钱去收买小店老板的做法欠缺了火候。”
“哦?行长,那要是您的话,又会怎样去向这小店的老板索取情报呢?”
“要是我的话,我首先要给这小店老板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假如是一家餐馆,那我就去吃一顿。开在工厂大门外的餐馆,主要消费群体绝大部分是工厂里的工人,所以店里最贵的菜也不会贵。我就上去点最贵的菜,让餐馆老板给我上十份一模一样的菜,每一份尝一口。然后告诉老板菜的味道相当好,一定会常来吃,并留下老板的联系电话。假如是一家杂货店,那我就去那买一箱可乐,当着杂货店老板的面开一瓶喝完,其余的统统寄存在杂货店。然后,留下老板的联系电话,说以后会常来喝可乐。”
张行长还是有点水平的。他这样做很显然跟普通工人的消费水平拉开了一个宇宙级别的距离。不管是工厂大门外什么店的老板,估计都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联系电话给他。毕竟钱多人傻的顾客,没有老板会决绝的。
“行长,您真厉害。看来我还有太多的东西要向您学习。”
“哎呀,小洪啊。现在又不是谈工作上的事情,你拍什么马屁啊!等什么时候谈工作的事情,你再好好拍也不迟。言归正传,所以说球场老板天天在那儿看人打球,哪一只球队实力强,哪一只球队实力弱,他最清楚不过了。我那天跟他说想约一支与我们支行球队实力相当的球队打比赛,他就给我推荐了这支队伍。你听好啦,明天不许安排跟客户吃晚饭。下午也别去跑什么客户了,给我在办公室里呆着。养精蓄锐,比赛的时候好好发挥。”
我正要点头的时候,突然想起刚才自己在电话里答应了别人后天早上去面试。万一明天打球崴了脚,后天去面试不就一瘸一拐了吗?不行,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后天的面试是我离开这里的绝佳机会。我不允许它有任何闪失。
我咽了咽唾沫,说道:“行长,实在是抱歉。我家里出了点急事。我原本就计划今天下午来向你请一天假,准备明天去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情。”
“小洪啊,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急得过明天的比赛啊!要不我吩咐支行的其他同事替你去解决一下?”
我听他这样说,就知道他又要强人所难了。要是以往,我一定将就他。可是眼看能让自己离开这里的机会就在眼前,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否则就不知道何时再有机会了。因此,这一次我必须自私一点。
于是,我胡乱编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言。张行长拗不过我,最后只好将比赛推后,并批准了我一天的假期。我原本可以堂而皇之地以跑客户为由,偷偷溜回家好好准备一下面试的事情。但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现在只好浪费自己一天的假期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上网搜寻那家欧洲银行的资料。我要利用这一天的假期做好充分的准备。面试的时候要是被问到:“你了解我们银行吗?”我就滔滔不绝地将自己从网上找到的信息脱口而出,吓面试官一跳。然而,从互联网上找到的信息实在是少得可怜,让我不禁怀疑这家欧洲银行是否真的存在。
没想到重要的信息搜寻任务在我眨了几下眼睛后,就以失败告终。不!这应该是美好的一天,它不该这样开始的。
于是,我关了电脑,走到阳台,大声喊了一句:“美好的一天。”
片刻后,天际的边缘出现了乌云,它们没完没了地飘了过来,并聚集在一块;把原本还挺灿烂的太阳彻底遮住了。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不!这应该是美好的一天!
我站在阳台上,冲天空中的乌云喊了一句:“不!”
然后,我又回到床上去,睡了一个回笼觉。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太阳又出来了,但路上却是湿漉漉的。我穿上衣服,准备去那家欧洲银行所在的大厦踩点,顺便在那附近吃个午饭。
那家欧洲银行的办公地点就在富好大厦。富好大厦离我家不远,坐出租车去十分钟就到了。我来到富好大厦恰好碰上了午饭高峰期。男男女女正浩浩荡荡地往外走,我被这场面吓了一跳。这怎么跟工厂里的工人匆匆赶去饭堂吃午饭的情景那么像啊!?富好大厦的男男女女虽然衣着得体,但他们此刻都是饿着肚子的。挡住一大群饿着肚子的人去吃饭的路,毫无疑问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出于自我保护意识,我连忙闪到了一边。
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向我发出了信号。我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其实跟他们一样,此刻都是饿着肚子的。我想我应该加入他们的队伍,先去把肚子填饱了,再舒舒服服地走进富好大厦。
于是,我随着人群来到了一家茶餐厅。餐厅午市生意火爆,我很艰难才找到位置坐下,而且还是跟别人拼的桌子。坐在我四周的人都挂着胸牌,上面写着公司的名称和他们个人的名字;而且脖子上的挂绳也印有公司的商标或标记,让人很容易就能辨认出他们是来自哪一家公司的。
我点了一份叉烧滑蛋饭和一杯港式奶茶。也许是吃饭的时候听觉特别灵敏,餐厅内虽然嘈杂,但坐在我四周的人都在说些什么,我却听得一清二楚。有些人在互相分享着自己公司的八卦新闻或者秘密;有些人在鬼鬼祟祟地骂自己的上司甚至是公司的老板;还有些人在进行着业务交流。
“你们银行能做人民币业务了吗?”跟我一起拼桌的其中一个女生问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女生。
“目前还做不了。”
“我们下星期就可以做人民币业务了。”
“你们银行在本地设立法人银行获批啦?”
“是啊。”
“那恭喜你啦。业务拓展终于不受币种的限制了。”
“恭喜个屁啊!我才不希望不受限制呢。”
“不受限制多好啊。你开拓业务就变得容易了呀。”
“是容易了呀。可是老板也知道开拓业务容易了呀。”
“那有什么问题吗?”
“那问题就大了。明年的业绩考核指标肯定会要人命的呀!”
“你别一张苦瓜脸的,要多往好处想。”
“获批在当地成立法人银行的寥寥无几,怎么偏偏是我们银行获批那么倒霉啊!我真羡慕你!”
“好笑了,你羡慕我什么啊?”
“不是羡慕,是妒忌。程园园,我妒忌你不能做人民币业务。”
我看了一眼这位不能做人民币业务的女生,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胸牌。我这才发现她正是我将要去面试的那一家欧洲银行的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