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直接拍落了武三思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抱起文书转身就走。
武三思站在原地,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眼中渐渐涌起一抹狠厉:“对爷摆脸色,好得很,可爷就是喜欢这种够劲儿的。”
此时奶娘们已经各自带了自家的小主子,回到皇太后面前,十来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各自倚在自己的父亲或母亲身侧,含凉殿里倒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有宫女取了糕点来,小孩子们早就玩得饿了,都欢呼着去挑选自己喜欢的点心。
唯独李成器和薛崇简站在原地,看着那群同龄的孩子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渣滓。
太平公主的脸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得意,对幼安说:“皇家的孩子,到底不一样,不会为了几块点心,就争得毫无体面。”
幼安知道李成器的脾气,最不愿意与人抢夺,可是看他此时的样子,分明也是饿了,想来薛崇简也是因为太平公主平日里对仪容约束得极其严格,这才不敢放纵。
她抬手召来一旁等候的宫女,叫他们另外送一份点心来。像今天这样的情形,点心不管做了多少,都不会一下子全拿出来,就怕万一那个小孩子有特别喜欢的却没吃到嘴,哭闹起来不好收场,这是宫中下人当差时的一点小小心机。
幼安把取来的点心放在面前,揉着李成器的头顶,叫两个孩子慢慢吃:“既然是皇家的孩子,想吃个点心而已,叫宫人去取就是了,哪里用得着自己挤进人堆儿里去。”
正说到此处,武三思便回来了,听见幼安的话,一点也不避讳地接了过去:“窦家到底是家传非同寻常,贵妃这番话,教导皇帝陛下的嫡长子,真是用心良苦。”
他又朝刘若锦看了一眼:“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真是感情和睦,贵妃对陛下的嫡出长子悉心教导,而且完全是照着太子的标准呢,莫不是陛下已经有了主意,要立太子了?”
话一出口,皇太后的眼风立刻就扫了过来。
武三思一开口,幼安便知道他没安好心,心里已经存了十二分的警惕,举重若轻地说道:“不过哄着小孩子吃几块点心,武家表哥怎么说到立储上去了,这些事情,本宫哪里能够知道?武家表哥要是想吃点心,本宫倒是可以帮忙说说,让薛家二郎君嘴下留情,给你留一些。”
半真半假地解了围,幼安心里却丝毫不敢放松,她总觉得武三思今天似乎别有目的,来之前已经再三叮嘱李成器,不可以胡乱跑动,也不可以随便答话,就是怕他连一个几岁大的孩子也不放过。
可武三思听了这句话,却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举动了,直接从盘中取了一块牛乳糕:“贵妃有旨,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的目光在李成器和襁褓中的李隆基身上扫过,别有深意地说:“陛下真是好福气,妻妾和睦不说,孩子也生得一个比一个可爱,臣还记着,当年初见姑母所生的几位小皇子时的情形,可惜啊,一转眼,物是人非了。”
幼安听见他提起旧事,心里“咯噔”一声,可是已经迟了一步,门外有宫女匆匆进入,走到皇太后身边低声禀告。宫女的声音不大,可是也没有刻意遮掩,殿内的人都能清楚地听见她说的话:“裴妃去了。”
要不是今天重新提起,幼安几乎都快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当初名满京城的女子,不是如今的上官婉儿,不是刘后或者窦妃,而是与东宫太子一曲定情的名门闺秀,裴思月。
听见宫女的话,皇太后的脸上明显地一顿,那个传闻中美丽又有才情的女子,对她来说只有一个意义,那是李弘的正妃。弘儿是她第一个孩子,得到了她最多的关注和期许,或许是她真的逼迫得太紧,弘儿的身体,一直都差得很。
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想到,弘儿会那么早就去了,断绝了她所有的期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觉得上天待她实在太苛刻了,她要多拿回来一些,才算公平。
弘儿是中毒而死的,她知道。
弘儿的正妃与别的男人有私情,她也知道。
甚至弘儿娶了心仪的正妃,却从来没有与她圆房,正妃却仍然有过身孕,她全都知道。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不能问、不能查,因为无论她怎么做,在别人眼里,都是在为自己亲手赐死了儿子寻找替罪羊,与其闹得满城风雨,不如让弘儿身后能够彻底安宁。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再不会有人逼迫他,看懂那些文辞拗口的奏章……
可也正因如此,她知道裴思月被人割去了舌头,她也同样不曾深究,就由着裴思月自生自灭。
武三思紧盯着皇太后的表情,等到她心里的波澜翻涌过后,这才开口:“唉,可惜孝敬皇帝连个子嗣都没有留在世上。”
幼安心里一紧,她已经猜到武三思要做什么了,下意识地便想把李成器搂在怀中,只因在外人眼中,李成器应该是刘皇后所出的嫡子,她这个母妃不应有太过反常的举动,这才生生忍住了。
皇太后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目光缓缓地扫过去:“这么多年,哀家一直事忙,也把这件事忘记了,是该给弘儿过继一个子嗣,总不能让这一脉就这么断了。”
还是来了……
幼安知道武三思的主意,一定是打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可是皇太后还没有明着开口,她也不好直接开口推脱。刘若锦看出她的紧张,当下便伸手拉过李成器,拢在自己身前,在旁人看来,是她紧张自己的儿子,不想送出去过继给别人。
武三思叹了口气:“孩子都跟自己的母亲有感情,这会儿生生的说要送给别人,也真是不忍心。”
皇太后的眼神果然松动了,幼安的心却已经提到了喉咙,她知道,武三思绝对没有那么好心,那么他真正的目标就是……
“还是选个年纪小、不认人的,方便些。”武三思带着残忍的快意,说出了这句话。
被奶娘抱在手里的李隆基,恰在此时发出了“咯”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那个云纹襁褓的方向看过去。
幼安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如果皇太后开了口,再恳求就太迟了,她强迫自己镇静:“为孝敬皇帝过继子嗣,的确是应该,可是现在孝敬皇帝和裴妃都已经不在了,即便过继过去,也没人可以同住抚养,倒不如索性等孩子们都大些,成了年,挑个人品和相貌都稳妥的……”
武三思想来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几乎是步步紧逼:“窦贵妃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万里挑一的,臣听说,窦贵妃这次刚刚伤了肩,一边的手臂也不灵活,进来这么久了,孩子一直都是奶娘抱着,贵妃可是一下都没抱过呢,想来应该是实情了。过继过去,正好可以让贵妃省些心力,好好养伤,好好侍奉陛下。至于抚养,放在姑母的含凉殿抚养,不就正合适么?”
这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幼安关心则乱,脑中一份纷杂。她看见皇太后已经不算红润的嘴唇轻轻开启:“很好,就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弘儿吧。”
上官婉儿悄悄返回殿内,站在皇太后身后,对着武三思的方向平平看过去,嘴角微微上翘。这个礼物,她就算收下了。
幼安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送进宫里养大,并不是不能见面。可一想到从此以后便要跟小小的孩儿分开,心里还是如刀搅一般。那么小的孩子,即使有奶娘和宫女贴身照顾,可他什么都还不会说,要是有人苛待他,他能怎么办?
她这个做母亲的,既然没能留住他在自己身边,总该尽力给他争一份安然无忧。
幼安收起脸上的哀戚神色,对着皇太后跪倒下去:“能继承孝敬皇帝的香火,又能在含凉殿里长大,那是他的福气。臣媳能否再向母后求一份恩典,恳求母后,在含凉殿里安排一个专门的人选,照料他,教导他,让他长成一个得体的人,不要辱没了孝敬皇帝的声名。”
既然武三思能用皇太后心里的一点慈母之念,来从她手里抢走李隆基,那么她就也用这份慈母之念,来尽力保护他。
皇太后果然轻轻点头:“就依你,你想要谁来负责照料和教导他?”
幼安把含凉殿里的人迅速回想了一遍,寻常宫女是绝对不在考虑之列的,内弘文馆中,最可信任的是苏冰清,可是苏冰清生性谨慎,万一真有什么,她是断断不会为了一个孩子而据理力争的。贺锦书已经成了废人,也不考虑。
要尽心尽力地养大一个孩子,实在难得很,可要是由着他胡来,纵容他学坏,是最容易不过的,因此她也无法放心地把他交给任何一个想要拼命向上爬的女官。
幼安抬起眼,目光越过皇太后的肩头,直接指向皇太后的身后:“请母后恩准,臣媳想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