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与工业

焦自严

美术乃文明之精华，故一国历代之美术品，即不外为其文明史之具体结晶，国民之信仰、思想、性格、好尚及技术，随历史文明之潮流，而生各时代特殊之美术。盖美术者，时世之反影也。美术之发达，随国民经济之进步而定之，故于国民势力之保存发展上有至重要之关系。

迩来开交通之便，经济进步，工业之经营概为大规模者，殊于生产技术一变而成分业，又普及机械之应用，以前之阶级制度，乃为之打破，成平民之世界，社会一般之思想嗜好，均生变化，故手工业有被机械工业打破之趋势。我国之美术工业上，亦逐渐实现此现象，加以美术的技术日衰月退，反而粗制滥造之品，日见增加，我国美术工业之前途，欲不寒心，岂可得乎？

在英国已于十九世纪中叶，有著名哲学家Ruskin等崛起，倡导美术工业之复兴，德、法、美等相继觉醒。当今吾辈应早改革现在之状态，以与列强并驾齐驱，此我所切望者也。

美术工业者何？同于其他社会之制度，乃已经几百几千年之长期进化发展，而至于今日之一历史的产物也。故随史的潮流，各国各时代各有其国其时代之美术工业，盖国民之美术趣味及欲望，因国与时代均难一致也。然至现代，交通搬运之便日开，各国各人之习俗，趣味之差别，日以减少，故美术工业亦蒙其影响，此自然之势也。

美术工业品，其性质上必为手工乎？抑亦须要科学及机械乎？此为今日关于斯业之根本问题。Ruskin等在伦理的见解之下，主张劳动神圣，反对资本制，排斥科学与机械。盖机械所制之品，无论如何精巧，乃无生命之模造品，绝无何等之趣味。有真趣味之制品，须有各个独立之个性，故非有待于手工不可。但只对于不破坏个性之生产品，亦可参用机械，此为彼等之主张也。

工业品之有真趣味者，必可发现其制作者之思想，美术乃表情也，乃美术家之个性的表情也。由此表情，始将无灵之物质与一生气而活跃之，成趣味盎然可掬之物。例如：建筑美术，其建设的调和，一关于美术技术家之个性的能力。当建筑时若缺乏周到之数理，则实难望得确实精巧之建筑物，然不可只于数理的精致求之也。

人类至已脱开只为探求食物行动之时代，则亦如其他之高等动物有模仿及实验之冲动，如彼原始野蛮人种之纹身，或将耳鼻穿孔，以及彼等之歌谣舞蹈等，均不外此种动念之作用。顾今日所谓美术的感念，实由此发生其萌芽也。

至稍为高度之蛮人，渐次进步，于充足直接欲望以外，间接从事于生产，此即Bucher所谓起种族之工业。彼等之美术的劳动，全为个人的、人格的，决不似今日之工场劳动束缚自由也。如此个人的人格的劳动最适当于美术之表情，然当时技术的手段尚不完全，故于发达美术上为一障碍，学者比彼野蛮人制造物之发展过程，似植物之生长，盖需长时远之日与忍耐耳。如印度人之织一席，须一年之久，Braslien之制一首饰，磨石穿孔，须经二代之久，始能造成，皆制作须忍耐之证也。

至若今日之思想技术及风尚变迁急骤之时代，似彼之在一定方向上继续制作一物，为当然不可能之事。在彼时人民生活极为简单，技术幼稚，故细微之制作，费许多之年月。由此观之，野蛮时代之美术地位，尚不得为理想的也。

文化之发达，经济之进步，经种种之原因与程序，而脱却原始的状态，工业成职业的分歧，遂发生美术家之特别专门阶级，美术家之地位亦经几多之变转，而至于今日。其间美术以渐次与异种之要素结合，遂失其独立之存在矣。学者称此进化之过程，在物质的技术的方面上曰“分化与合成”，在人格的社会的方面上曰“劳动之分业与劳动之结合”。至此已非一朝一夕之事所可一蹴而就也。欲知其变迁，试一研究欧洲之美术，及美术工业发展之陈迹。

开展欧洲文明之萌芽，涵养美术，助长其发达者，寺院也。当初僧侣为荒芜地之开拓者，彼等自行开垦平野，而建筑于其上，为制造使用之家具，而从事于手工，于是僧侣自营工业，而兼努力钻研于美术矣。

寺院之欲望渐次增加，为制供神之各种器具，及神坛之装饰等，遂渐形成金工、木工、玻璃画工、织工，及雕像工等之专业者，如此多歧且趣味津津之美术，在寺院之下，大为发展。以后僧侣之地位渐次变转，彼等自去手工之地位，一变而为美术的指挥者。彼等只决定生产之方针，及生产物品之种类、分量与生产之方法，而为新发生之俗人手工业者之指挥监督者，彼等之美术的生产行为渐次退步，多操于与寺院有从仆关系之俗人手工业者之手矣。此时即已发见来自远方之独立手工业者阶级，彼等之劳动过程犹属复杂，一切之工程概自行为之，故当中世之美术家，均有一切之工具及设备。彼等不只有使用各种工具之智识，并熟悉材料及生产之技术。此与方今美术家只从事于精神作业，至关于材料等，均有待于他者，自不同也。

十三世纪以降，随都市之增加，美术的技术渐由寺院之特权脱离，迁于市民之手。同时僧侣亦渐俗人化，僧侣之地位衰颓，属从于寺院之俗人。其手工练达逐渐进步，遂至独立之地位，在都市方面亦渐产生与寺院建筑相对峙立之都市建筑——道路、桥梁、住宅。

如此市民住宅渐为隆盛，而美术工业之专门美术家亦渐产出。但吾人须注意者，彼等并不似现今受学校之教育，乃由手工业者之师承而来也。此即手工业者兼为美术家尚未分离之时，故此时之生产物，深能自由表现生产者之思想与性格。

都立建筑渐次发展，乃成专业的分业，创“师”之制度，美术技术亦因之得加多发展。

我国同步欧洲各国之轨，在古时为皇帝之专用品者，亦渐流入于民间。

以后货币经济普及，个人主义发达，遂打破“师”制度之状态，发生企业制工业之新组织，美术家之手工业者，受企业家新阶级意思之束缚，于是美术由人格的关系而变为物质的关系矣。就中自十八世纪中叶以来，科学大为进步，而美术的技术不能共同前进，则美术与劳动愈失其调和矣。

盖科学进步与美术思想冲突，科学属于数学的精细致密，以之使美术观念复杂，不易完成。科学之进步，不由个人的经验与练达，乃以因果的法则为基础，使技术为合理的。变有机的个人劳动为规则的机械作业，是个性转化为机械也。劳动之性质成单调无味，故不得不变为机械的也。

然而美术亦以科学之进步，连带发达，科学之进步，影响于技术之发达，于是乃促成新美术。此即今日之机械的新美术，美术的余韵大为丧失。

已如前述，美术者，表情也。生产者，对于其工作自有兴味，故当从事于制作，自可于其制作品上表现其思想与性格。古时生产者间不起激烈之竞争，故各生产者得潜心于技艺，无须顾虑其生活。又与今日不同者，彼时市场之范围狭隘，虽能增加其生产之量，而不能扩张其贩路，故其生产物自不能不从质之方面发达。又彼时一般生活简易，故美术家与工人，多为一人兼之，即不然者，其间之关系亦甚为密切也。

经济之进步，交通之发达，市场之扩张，均可使生产者趋重于生产物之数量上着想，而不加意于其品质。加之生产者与消费者间，断直接之交涉，故生产者只急于迎合世俗欲望，而不易使消费者承认自己之思想矣。此即所谓适应现今社会经济风尚之新美术。

然则手工的劳动与机械的劳动，何者果能与美术相调和融合欤？此在消费者之美术的欲望如何而决定之。

人格的美术，现今已化为物质的美术，资本制企业极为盛旺，于是明察市场需要大势之资本制企业家役使许多之美术家于监督指挥之下，使从事于美术的制作。加以廉其报酬，而督促其工作，结果如是之资本制企业，使畸形的美术品泛滥于市场之上。如果若希腊之美术，始得称为美术者，则今日之美术，恐只为照像的玩具耳。今日之美术离开寺院及贵族之保护，而屈就于商业家及工业家之下，故今日之美术，只可称为虚装的美术，其实体为工业，其道德目的为货币营利，其美术的预想，为供富豪安逸阶级之享乐，若中世之尚武之气与趣味，已早不得而见之矣。

盖美术随交通机关之发达，与生活程度之进步，相辅而行，与民众之自觉向上之嗜好要求，同时并进，故对于美术工业品之需要，日见其增长。

国民之美术能力关联其国之地理社会及经济之状态，国民之文化进步，嗜味高尚，则美术亦必随之而高逸，此可征之于史乘者。

美术工业品有市场生产的倾向，故生产者不可不与大多数之中等社会阶级相提携。盖其制品如能投合于该社会阶级之趣味及欲望，即可增加其需要，而扩张其贩路，故美术工业之生产标准，即在民众之欲望也。因是国民之各阶级，亘有高尚趣味之发达时，则必产生满足其欲望之健全美术，及进步之美术工业品。反之，国民只进富之程度，而无健全嗜味之发达，其消费徒趋于华美侈靡，其流行只追新逐奇，成浮华之风，在道德上生可患之结果，货物只趋重外观，实质粗劣，殊有害于实用，不经济之甚也。

纯粹之美术品，只能满足人类审美的欲望，工业品充实用的欲望之职，而美术工业品则兼而有之，适于实用，又须合于美的法则。故美术工业品，乃有美术的趣味之工业品也。

十九，七，二十九。

摘自《生产工艺》1930年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