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其初心,始终不变。
——苏轼《杭州召还乞郡状》
奋斗以求改善生活,是可敬的行为。
——茅盾
印象里不止一回,当夜深人静、思绪万千的时候,像小鸟在穿过一片风雨后梳理自己的羽毛,我开始梳理自己的经历。
好像很遥远,但又好像是眼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考取了合同民办教师,教中学生英语,在那个英语教师奇缺而英语成绩又被计入中高考总分的年代,我感到非常自豪,同时又忐忑不安——我知道自己坛子里的米太少,米饭难做。后来,调进教办负责小学业务,同样少不了诚惶诚恐,其间到任教所在地的镇里帮忙,算得上工作需要临时“改行”,在政府任了三年小职。再后来重返学校,到一个偏远乡镇从事小学教育管理工作,一口气尽职尽责地干了十年。再再后来……没有了,就是现在回家的状态。
可见我的经历很简单,填在履历表上就那么很少几行,而且每行的文字也是寥寥无几。但等仔细瞅了那不起眼的几行文字之后,却又不以为然,原来有太多的情节都掩到了岁月深处,本是很丰富、耐人寻味,还可能值得他人感动的细节也在粗略的故事里丢失。寻找或找回,一时间成了我头脑发昏发涨的诱因。
应当说,这是一次探寻之旅,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价值上的审视和定义,但所幸结果并不是特别糟糕——我发现身后拖着的不是没有进化掉的尾巴,而是一路走来带着少许光点的足迹。我不敢说今生因此而无愧无悔,但努力过,奋斗过,灵魂至少能一夕安眠。
李叔同断言:奋斗之心人皆有之。
此言不虚。没有人不珍视这一撇一捺,都想成就一番事业,给生命的底色加釉。当然,要想拥有真正的成就,即便属于异质型,他历经的过程也未必可以轻描淡写,至于芸芸众生,更不用臆想一蹴而就发生奇迹。奋斗,只能有程度的不同,不会有需要的是否。
这时“执念”这个词蹦进我的脑海。我想,一个人有了奋斗的心固然可敬,但如果是一时冲动,只有个开头,或如果仅走到半途,而远未抵达成功,仍然是可敬的吗?
最新版词典对“执着”的解释有两条:一是原为佛教语,指对某一事物坚持不放,不能超脱;二是泛指固执或拘泥,亦指对某种事物追求不舍。我反复比较权衡了它的意义,无论“不能”还是“不舍”,总感觉禅味较浓,尽管它有褒义与贬义之分,我则更倾向于褒的一面——我又查找并分析了有关这个词的各种用法,终于认定这么好的词,有双重涵义真是亵渎!
小说主人公江劲风对执念的诠释刚刚好。
他考大学那会儿正是称作“挤独木桥”时代,他上去挤了,但没挤过去。自然只有回家务农。此时县里开始招聘各方面人才,比如银行、供销社、建筑站、学校等。“工作”这两个字诱人哪,有了工作等于跳出农门,能够扬眉吐气了。江劲风高二毕业时底子好,挑选当时吃香的像银行、供销社这样的单位可说胜券在握。不过他不这样想,他喜欢当个“孩子王”,做个让人羡慕的知识分子。
走上岗位以后才发现,做一个合同民办教师,最难的不是待遇差些,而是心理承受力得过硬。同一个单位,工作积极认真,工作量甚至超过在编教师,但福利待遇截然不同。政策上好理解,心理上难接受,尤其是评先评优,民办教师人数多而给的名额却特别少。手里没有奖状,转正就没有希望。
江劲风常常为此懊恼不已,但他没有陷入绝望。他内心的朴素执着就是坚持,不懈怠,不为恶劣的情绪绑缚。是一次次的挣扎,也是一次次的浴火重生。十年寒窗,十年磨一剑,也许是宿命或巧合,他恰恰也是默默奋斗了十年才转为正式教师,同时迎娶了美丽的心上人。
可能有人会问:这算什么执念呢?民办教师不是大批地、自然地转正了吗?
有疑惑的人可能不明白。首先江劲风有很多更好的机会,可他都放弃了,他要把教书育人进行到底。其次他不是搭政策的顺风车与众人一起集体转正,他早于他们,他是经过考试选拔这一关,需要读两年师范然后再重新分配的在编教师。不错,他的执念或许太朴实,不免流俗,但也许正是在尘埃里滋长的执念,才愈有泥土的气息,才愈加真实地逼近我们变得迟钝了的感官。
今天,年轻人北飘南飞,幸运地享用着社会进步带来的开放式选择。他们好多人没打算在一个单位或在一个岗位上干完一辈子,但并不说明他们厌倦工作,懒于赚钱养家。其实他们是想找到更适合自己的职业,努力赚更多的财富,让家庭生活、孩子成长和自身发展的诸多方面,实现现实意义上的完美结合。这就是他们时代感十分鲜明的执念。
热念成蝶。江劲风的多年梦想可以成真,当下人们的愿望也肯定能破茧而出。不要忘了两千年前圣人的那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有执念的人,当属圣人眼里的君子。
我恐怕只能悟这么多了,但对于这么复杂的世界,我似乎已经知足了。
二〇二一年二月四日于徐州城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