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篇,献给筚路蓝缕、艰苦卓绝的客家先民
“牵狗上广东——”小时候,每当爸爸牵着我的小手上屋后那个山坡时,常会念起这句话。小小的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狗牵上广东,只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我会故意赖着不走,甚至往后退,让爸爸用力拉。爸爸越用力拉,我念得就越起劲。长大一点后,我常拉着弟弟妹妹做“牵狗上广东”的游戏,就像拔河,玩得不亦乐乎。又常听大人说“牵狗不上滩”,大意是说人和狗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牵不动,比喻一伙人做事心不齐,没有凝聚力。儿时的记忆里,似乎“牵狗”与人们的生活密切相关,但我不明白,这狗自由自在的,干嘛要牵它。
近几年,奶奶已经九十多了,她劳碌一生,终于清闲下来。清闲下来的老人都喜欢回忆往事,奶奶也不例外。奶奶的回忆絮絮叨叨,不是很连贯,有些内容常常重复:“那个时候做米卖啊,半夜三更还在用米碓子打米。”“挑不起哟,跌一跤,膝头盖跌烂了,回家还要挨大人的骂哟。”“哥哥挑鸡上广东,鸡得了瘟病,一路走一路死,走得手软脚怠哟。”“哥哥打肩担回来,一袋子铜钱倒在桌子上,一家人围着看,哗啦哗啦地数啊。”“阿哥出门半个月哟,老妹想你十五天。”从奶奶的回忆里,我第一次听到“打肩担”这个词。农村有句老话:“世上三样苦,挑担打碓挖坪土。”奶奶的记忆里,挑担的苦,无疑是刻骨铭心的。
后来,我在同其他一些老人的聊天中,又多次听到“打肩担”一词,他们说起打肩担,含着很复杂的感情,怀念、自豪、苦涩、叹惜……我非常好奇,打肩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作?
查阅史料后,我了解到打肩担是以前山区货物流通的主要方式。兴国是一个客家人聚居的山区贫困县,农民可供耕种的土地少得可怜,生活非常艰难。民国初期,在北洋军阀的统治下,在地主的盘剥下,兴国人民“上无片瓦下无片土,家无立锥之地”。当时,很多青壮年被迫无奈出远门,靠打肩担谋生。肩担路上有江湖义气、奇闻趣事,一些肩担客走了好运发了财;但更多的是江湖险恶、天灾人祸,很多肩担客落下伤病丢了命。土地革命后,在革命进步思想的引领下,肩担客纷纷投奔红军,参加革命。
渐渐的,我有一股冲动——我要记下打肩担的历史。
然而,这一段历史对我来说毕竟是陌生的,要搜集素材,必须大量采访。有人告诉我,邻村有个101岁的老红军,他年轻的时候去打过肩担,叫我尽早去采访,早一天是一天,这么老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我立即起程,买了水果点心,在爸爸的带领下,找到了刘明均老红军。那天正好中秋节,老红军的儿子孙子重孙都在家,很热闹,听我们说明来意后,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并一定要留我们吃午饭。
老红军耳朵有点背,得凑到他耳边大声说话才能听到。他的牙齿全掉了,口齿不清,很多内容得他儿子在一边翻译补充。尽管如此,我还是采访到很多珍贵的资料。老红军十四岁开始跟父亲打肩担上广东,一年里,走了九个来回。他告诉我上广东经过的地方:北斗山、于都、门岭、牛头江、嘉应州、平源、吉潭、梓山、盘古隘。(这些地名他并没有按顺序说,有的说的还是老地名,我凭感觉记下来,回家后,仔细对照地图,又向其他人求证,才理出从兴国上广东的肩担路线:兴国——于都北斗山——梓山——会昌庄口——周田——筠门岭——盘古隘——寻乌澄江——吉潭——南桥——广东平远——梅州。)老红军说,他第一次去广东,住伙店,要出去买东西,认不到路,就以一个卖蒜子的妇女为记号,买了东西回来,卖蒜子的却走了,他找不到伙店,沿街一路哭,大半夜,父亲找到他。一次,他牵的五只狗被当地老表打散了,他哭着牵着剩下的两只狗继续往广东挑盐,回到家后,却看见走散的狗先回家了,真是高兴啊。一次,父子俩挑的鸡到筠门岭全死了,全靠同伙们的帮助才顺利回家。一次,他在梅州遇见土匪,一个嘴角有颗黑痣的土匪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叫他“放下担子,拿出钱来,不然杀掉。”他老老实实交出身上的三个大洋。后来,他同父亲去找兴国同乡会,会长出面帮他要回了钱,他千恩万谢。老红军说,打肩担太苦,他吃不消,打了一年肩担,再不肯去。正赶上兴国来了红军,他就报名参加红军,那时,他穿着草鞋,敲锣打鼓送得去,发一支驳壳枪,几发子弹,他不会用,哗啦哗啦一下就打光了。后来,他参加长征,在湘江战役中负伤并与队伍失散,沿路乞讨问路,一年多后,辗转走到广东,遇见兴国的肩担客,才带他一起回家。回家后,他只能重操旧业。
我还想向老红军了解更多细节,可是吃过午饭,老红军开始犯困,要睡午觉,我们不便多打搅,只得告辞。
我整合采访所得,写了两万多字的短篇《肩担客》。一些文友看过后,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好题材,几乎没有人写过,好好挖掘打造,写成长篇,定能一鸣惊人。我大受鼓舞,决定重振旗鼓,再次出发。
要重新创作,就要继续采访。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刘明均老红军。可是,当我们再次来到老红军家里时,老红军已经卧床不起,他目光混浊,没有牙齿的嘴巴一直张着,仿佛一个幽深的山洞,上下嘴唇包着萎缩的牙龈,呼哧呼哧的气息从嘴巴里出入,拉风箱一般。家属说,老人一个星期前摔倒了,一直就这么躺着,吊着一口气,恐怕是没几天了。我已不能再说采访的事,留下慰问品,遗憾离去。
爸爸说,邻村的廖乐兰很会聊天,带我去找他。廖乐兰的腿不是很方便,但很健谈,他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了他听到过的打肩担的故事。他大伯打肩担,走到北斗山,饿了,走不动,就去挖地里的红薯吃,再到沟里喝两口冷水,挑着担子打钉子肩撑到了家。有个叫罗嘞的肩担客,力气大,有武功,过渡船的时候,按担子收费,他把两个人的担子合成一担挑上船,省下了一担的过渡钱。廖乐兰一边说,还要瘸着脚一边演,真是生动。他又告诉我们,他大伯的事他堂哥廖乐通或许更清楚,我们可以去问问。
我们去找廖乐通,他不在家。令人感动的是,下午,廖乐通老人亲自到我们家里来了。他说,肩担路上有很多劫匪,肩担客们都是结伙上路的,走到危险地带,小团伙会停下来,等到其他团伙再一起通过。他父亲打肩担都是跟一个叫罗嘞的人同去,罗嘞有功夫,能保护大家。一次,他父亲卖鸡,一个老板看他父亲年轻,出几块钱定金,等到散市后,伸头在鸡笼里东挑西捡,压价钱。兴国的肩担客看见,一哄而上,压住那老板,要那老板出高价收购所有的鸡。他给我们唱肩担客的山歌:哥哥出门上广东,一走走到北斗岽,北斗岽是拜一拜,保护哥哥冇病痛。我问老人,“罗嘞”是谁。他说,罗嘞是东口村的,大名鼎鼎的肩担客,前几年才去逝,活了九十六岁,罗嘞的亲人,肯定知道更多的事,不妨去找找看。
爸爸又带我去东口村,一打听,发现罗嘞的侄子就是爸爸的老同事黄廷升老师。黄老师告诉我们,罗嘞两百多斤,一餐能吃下三斤猪肉,能挑三百多斤的担子,有武功,五六个人近不了他的身。罗嘞后来当了红军,半路打摆子,留在地方医院,没跟上大部队,回家后又去打肩担。黄老师还说,他的爷爷,也就是罗嘞的叔叔,是郎中,常带着祖传的七心丹、九药丸和罗嘞一起上路。他爷爷有一面小鼓,一路走一路摇,老土匪知道是他叔侄俩,一般不敢抢。有一次,叔侄俩从广东挑盐回来,经过一条小路,树林里窜出五六个蒙面人,把叔侄俩套住,爷爷说:“把你们的灯笼抬高一点。”但那几个是新出道的土匪,听不懂,仍动手抢。罗嘞拿起扁担,毫不客气地横扫过去,转眼间就把五六个土匪打得跪地求饶。
一次,我与均村中学的谢海明老师聊起打肩担的事,他告诉我他的一个亲戚郑远祯老人曾去打过肩担,可以带我去采访。谢老师亲自开车带我去找郑老伯。正好在一家小店里遇见郑老伯和四五个老人在聊天。我们说明来意后,店主很热情地摆好桌子泡好茶让我们坐着慢慢聊。郑老伯说,牵狗很麻烦,有的伙店嫌脏,不肯接,狗也吃饭,算一个人的饭钱,狗天热时不肯走,得一个人在前面牵,一个人在后面赶,绳子要是搅在一块,解开很费劲,一不小心还会被狗咬着。有的人从梅州挑很多盐回来,到路上发货脚,请沿路的妇女挑一程。兴国人出门都很团结,兄弟一样,一人有难,全体支援,有的县就不团结,各顾各的,现在我们说某个人是“打铁佬”,说的就是他不顾大伙只顾自己。
采访中,胡源清老人对我的帮助特别大。胡老是退休老干部,记忆力好,很健谈,他的父亲、爷爷都是老肩担客,跟他讲过很多打肩担的事情。胡老说他老家有一根撑棍,是他爷爷打肩担时留下的,他告诉我撑棍长什么样子,有什么作用,并找来一根棍子亲自演示。胡老还告诉我打肩担的其他装备长什么样,稍脚类似箩筐,有大空隙,轻便;油篓用竹篾编成,内贴油纸,用桐油糊住,不漏油,很轻便。胡老说,他父亲18岁开始打肩担,三十多岁就累出了气管炎,长年卧床,英年早逝。肩担路上有很多土匪,这些土匪平时是农民,遇上机会就蒙上面当土匪,路上常能看见血迹伤员病号甚至尸体。胡老村里有个肩担客,路遇土匪,抢得只剩裤子,吓得魂都没了,回到家后,没几天就死了。
社富乡同乡会会长谢秀松知道我写肩担客的事,主动打电话说他的父亲打过肩担,可以去采访。谢善登老人告诉我:肩担路上,一个咸蛋要吃近十天;受伤了,就往伤口上撒盐;每次回家,妻子都能心有灵犀地在离家三十多里的地方接上他。
非常感谢那些被采访的热心人提供的那么多素材,有了这些素材,肩担路上的一个个人物渐渐在我脑子里活起来,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们在肩担路上走着、说着、笑着、哭着,汗流浃背、步履沉重。我多想同他们一起挑着担子从兴国出发,走到广东,再从广东回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勇气,没有时间,没有人同行,即使走,也找不到原来的路,物非人也非,走也白走。那就找几个有代表性的地方象征性地走走吧。
第一次寻访由我家先生开车陪同,目的地是于都梓山和会昌筠门岭。
几次迷路,终于来到梓山镇,茫然地停下车吃早餐,趁着等待的时间,我突兀地问年轻的老板娘: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去打过肩担的老人家?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是打肩担,但她说老人家倒是有,房东家就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奶奶。我冒然走到后院,果然看见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坐在墙角里晒太阳,我问她是否知道打肩担的事,说了半天,她只是摇头,是听不见我说的话还是听不懂或者是不知道?反倒是另一个房客走上前来告诉我说,她妈妈就打过肩担。我非常高兴,赶紧请她带我去找,但她有事,走不开。她告诉我她妈妈名叫段香发,住在五里多远的机木岭村、叫我们自己去找。按照她的提示,我们果然找到了正在铁路边砍柴的段香发老人。老人88岁,十五岁开始,从梓山挑盐去兴国,都是帮老板挑的,十几个人,男男女女都有,一趟得80个铜壳子脚力钱。他们吃不饱,没力气,过北斗山的时候,脚发软,求老板给顿饱饭吃,老板就请伙店里煮了一甑红薯丝拌饭,让他们饱餐了一顿。晚上没床睡,她坐在别人床边挨到天亮,冻得缩成一团。我问老人,有没有去广东打过肩担。老人说,没有,那么远的路,女人哪受得了,说着,老人无限感慨地唱起歌来:“广东挑盐实在难,路又崎岖人又蛮。上岽当得楼梯子,树叶泡茶要钱买。”我又问老人,当年跟她一起打过肩担的还有健在的吗?老人感叹道:都不在了,就剩她一个了。不过,老人说,河对面有个观老板,他们家几辈人都在梓山河边开伙店,见过很多肩担客,可以去找一找。
我们几经周折,真又在河对面找到了观老板。但观老板说,开伙店是他父亲时候的事,他家的伙店早拆了,现在盖了新楼房,儿子儿媳在经营服装生意。看到我们有些失望,观老板说,可以带我们去河边看看,那里还有一些老房子没有拆。走在梓山的古街上,两边的房子大都已无人居住,年久失修,都快要倒塌了。我们走进一家保存尚完好的房子,主人说那是曾经的伙店,进门是一个大厅,厅后一个木楼梯通往二楼,楼梯后面是厨房,厨房后面是一个小院子,有几排低矮的小平房,是茅厕和关狗关鸡的地方。二楼都是客房,大间小间,都用木板隔开,房间里已经不见床,都堆满杂物。观老板又带我们到河边,指给我们看梓山河的上、中、下三个码头,他说,当年,这些码头可繁荣了,每天的商船来来往往,货物装上卸下,人群挤挤挨挨,现在,都荒废了。
离开梓山前往会昌筠门岭,先生的一个同学介绍我们去找周田村的王书记,说他会给我们安排好采访对象。果然,等我们到达时,王书记已经找好一个打过肩担的人,87岁的王秀祯老人。老人15岁开始打肩担,从周田挑鸡牵狗去梅州,从梅州挑盐回筠门岭,来回10天。一路上,有很多“打短棍”(打劫)的,都蒙着面,只露出两只眼睛。路上有很多死鸡死狗,得了病,没死的也扔掉。快到梅州城的时候,很多妇女来接脚,大部分接脚的人是为了挣几个苦力钱,也有商铺来捞货的,或是伙店来拉客的。
采访完王秀祯老人,王书记又带我们到筠门岭老街上参观。筠门岭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自明代起便一直是赣粤闽商品运转的重要埠岸和枢纽,它是一座因河而生因盐而兴的历史名镇。繁荣时期,穿镇而过的贡江河边同时拥有十几座盐仓,油、盐、米、豆、杂货、熟食等商铺比比皆是,每天有成百上千的肩担客往来穿梭。密布河岸的客栈遗存,是筠门岭商贸繁荣的历史见证,只不过如今大都已是破败不堪,断壁残垣。
第二次寻访,我只身坐火车前往梅州。到达梅州时,是凌晨五点多钟,天还没有全亮,我走出火车站,一伙摩的司机围着我,问我要去哪里。我哪里知道我要去哪里!我说,我想找老人,老房子,了解以前打肩担的事情。听我这么说,一些司机无趣地走开,只剩一个上了年纪的司机,说他听过打肩担的事,可以带我到江北的公园里找晨练的老人了解情况。公园里果然有很多晨练的老人,我鼓起勇气向他们打听打肩担的事,大部分人被突然问起,觉得莫名其妙,不太愿意或是不太知道怎么回答,少部分人被问道,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我。有的说,他知道一条古道,是原先江西人挑盐走的路;有的说,他知道一家旅店,现在还在,叫广宾旅店,以前很多打肩担的人在那里住宿;有的说,梅州的盐是从潮州经松口镇运过来的,松口镇现在还有很多老盐仓呢;有的说,他的太爷爷挑盐去江西,在路上捡回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带大后,成为了他奶奶。有一个退休的老公安正好晨练完毕,他说可以带我到老城区去看看,他家就在那个广宾旅店旁边。
我跟着老公安去老城区,走在狭窄破旧的街道上,仿佛穿越历史,回到了那个远去的年代。广宾旅店真的还在,只是现在已改做仓库。在老城里,到处可见“客家”字样,客家包点、客家美食、客家服饰、客家手饰,连语言也都是大同小异的客家方言,天下客家是一家,走在梅州老城里,真的有一种回家的亲切感。
漫无目的地游走老城区,信步走到一个摩的司机面前,请他带我去客家博物院。司机姓吴。路上,他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去客家博物院。我说明来意,他马上说,他妈妈就去打过肩担,可以带我去家里采访。我高兴得不得了,真是太巧了,有句时髦的话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真的信了。我买了些水果,去拜访吴司机的老母亲。老人家叫宋菊英,今年89岁,回顾起打肩担的往事,她眼泪汪汪,不停感叹“那时苦啊,真是太苦了!”老人家十六七岁挑盐去筠门岭,没钱吃饭,就吃巴蕉蔸,吃得全身浮肿,没钱住店,就蹲在伙店门口的墙角里露宿,冻得浑身发抖。路上打肩担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像赶集一样,都穿草鞋,用烂布做肩垫,路上死人也很多,没人埋,等到发烂发臭了,义务善社的人才会草草掩埋。我和老人聊天的同时,吴司机忙着在厨房煮肉丸,他说这是梅州的特色肉丸,其他地方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梅州肉丸。我无限感激地端起满满一碗肉丸,吃在嘴里,果然特别鲜美。
从吴司机家里出来,他又送我到客家博物院,我要给他车钱,他不肯要。我一再坚持,他才收下50元。临走时,他留下电话,说有事可随时找他,他还告诉我,他们村还有一个打过肩担的老人,现住在敬老院,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带我去找她。目送着吴司机骑着摩托车冲进瓢泼大雨中,我心里特别温暖,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带给我的由衷的感动。我在客家博物院整整参观了一个下午,了解到客家人的历史变迁,生活习俗,认识了很多客家名人,深为客家人团结合作、坚毅不拔、勤俭创业、冒险乐观的精神品质而骄傲。
第二天一早,吴司机发来短信,问我要不要去找敬老院的那个老人。我感觉疲倦,不想再走,没有同去,这让我辜负了吴司机的一片好心,更成为此次梅州之行的一大遗憾。现在想弥补,又怕像刘明均老人一样,已经来不及,不敢再去触碰。
第三次寻访由兴国县作协的刘惠龙和陈玉桃两位帅哥陪同,前往于都的北斗山。用手机导航,老是带错地方,问了好些人,终于找到北斗山。水泥公路直通山顶,但弯曲陡峭的盘山公路仍然让我们走得胆颤心惊。站在北斗山顶上,四处崇山峻岭如汹涌的波涛,一层层直涌到天边。遥想当年,肩担客们挑着重担,翻越一座座高山,走过一道道横排,何等辛苦!公路两旁,偶尔能见到一段段没有被修路时挖去的残缺的石阶古道,现在的人,连空着手走路的都难找几个了,又到哪里去寻觅肩担客的身影?山坳里,还有一排完全倒塌了的老伙店的残砖断瓦,落寞地诉说着当年那一段艰苦的岁月。
第四次寻访尤其令我感动。我想接着走完从筠门岭到梅州的那一段路程,临行前,我试着向周田的王书记打电话,看他能不能给我在盘古隘找个向导,没想到王书记竟爽快地答应亲自同去。我到达筠门岭的时候,王书记已安排好午饭,并派人在车站接我。吃完午饭,王书记又安排车把我带到盘古隘,他的一个朋友王老板热情地接待了我。王老板带我到盘古隘的街上转悠,说这条街原先两边都是伙店,可繁华了。盘古隘上没有河,没有湖,用水全靠两口井,这两口井很神奇,常年不干也不溢,一口井里养不活鱼,但做的豆腐特别鲜嫩,一口井里小青蛙小鱼儿活蹦乱跳,酿的酒特别香醇,以前打肩担的人路过,都要喝喝井里的水,防病祛灾。王老板又带我到生佛寺,给我讲生佛寺的传说以及它的一些灵异事件。王老板的伯母在生佛寺里做事,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身体依然硬朗,慈眉善目,不停地念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也曾打过三年肩担,后来被土匪抢光了,回到家里哭了好几天,再不敢去了。王书记在盘古隘安排了丰盛的晚饭,吃过晚饭后,又叫人开车带我过寻乌。离开时,我能说的除了感谢还是感谢,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何以如此热情地帮助我,我只能解释为这是人本性中的善良。
下一站要重点寻访的是一个叫玉水的古村。从寻乌坐班车去梅州,路上有好几处堵车,司机不得不改变路线,走了一条偏远的小路。四个多小时的颠簸,加上妊娠反应,让我一路昏昏沉沉闭目养神。快到梅州城的时候,我突然睁开眼睛看外面,一眼就看到公路边“玉水古村”的牌子,真是神助我也!我激动地跳起来,让司机停车。路边有一家小餐馆,门前闲坐着几个人,我向他们打听玉水村,他们说,离玉水村还有十五六里的乡道,不通汽车。我请他们用摩托车送我进去,他们就推举了一个满头黄毛,一身泥巴的小青年来送。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你说多少就多少吧。
摩托车沿着乡道往里走,越走越荒凉,我开始有些紧张,不知道那小青年将把我带向何方,他会不会起害人之心,万一出点什么事,我连一点线索都没给家人留下,我甚至不敢掏出手机打电话,怕反而激怒了他。既然上了“贼”车,就硬着头皮住里走吧。总算顺利来到玉水村!玉水村群山环抱,林木苍翠,古屋、古桥、古榕、古道、古客栈错落其中,好一派田园风光。玉水村是以前梅州至江西的重要通道,走在村里的石砌古道上,耳边仿佛还萦绕着肩担客辛酸凄美的山歌声:“挑担阿妹苦难言,一步唔得一步前,挑得重来挑唔起,挑得轻来又没钱。”“穷人日子苦难堪,跳远迢迢来挑担。食多食少也爱去,脚盘血水流脚踵。”村中住着的大多是老人,我问见到的几个老人,知不知道当年打肩担的事。他们指着门前的石砌古道说,怎么会不知道,在以前,这就是省道,每天挑担经过的人像蚂蚁牵线一样,接连不断。小青年饶有兴致地陪我一起参观,他是搞花木场的,对村中的古榕古桂花树很感兴趣,他很惊讶还有打肩担一说,听到我想要写小说,更是惊讶,言语中还充满期待,似乎是他带我来采访的,这小说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看到他那单纯的样子,我为之前对他的怀疑感到惭愧。从玉水村出来,小青年叫我去他的花木场里看一看,我没有拒绝。走进他的“花开富贵”花木场,才知道这小青年其实也是个小老总,替他哥哥管理着几个大型花木场,生意做得很大。在他的花木场里,我第一次见识了树葡萄,并亲口尝了,酸酸甜甜,很好的味道。我要付他车费,他坚决不收,说就当是他也参观了一回。我之前还担心他会狠狠宰我呢,看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除了感谢,我还能说什么呢?临走时,我特意问了他的名字——黄裕达。
这两年里,为着搜集肩担客的素材,我走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了解了很多事情,一路走,一路收获,一路感动。肩担客作为一种职业,早已退出历史舞台,但他们贫穷、辛苦、危险的生活状态,勤劳、坚韧、团结的精神品质深深地震憾了我,我要记下这一段历史,以此激励后人艰苦奋斗、自强不息。我采访中遇到的那些人,他们的热情、朴实、真诚给了我巨大的帮助,让我相信人间处处有真情,只要勇敢去闯,路就在脚下,我要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以表达我内心深处最诚挚的感激。
第二次动笔,我写成了十五万字的小长篇。小说以肩担客们的谋生、抗争、觉醒为主线,并融入了客家人的历史变迁、民风民俗、精神品质,以此向筚路蓝缕、艰苦卓绝的客家先贤献礼。之后的五六年里,我又陆续修改了十余次,想起贾岛的“推敲”,想起卢延让的“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想起曹雪芹的“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感触特别深。
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小说一直未正式出版。去年五月份,县文化馆原馆长潘毓祥去梅州出差,他说,来到梅州就想起了《肩担客》,催我要赶紧出版。是啊,这几年,我都生出两个小孩来了,《肩担客》也是我的一个孩子,怀了那么久,要让它出来见世面了!潘馆长不但催促我,还逐字逐句审阅、补充、修改文稿,并协同县红土地研究会主席刘开连联系出版事宜。潘馆长和刘主席的这份恩情,我终生难忘。
《肩担客》,我的孩子,带着对一段历史的敬意,带着对所有关爱的感恩,小说终于要与世人见面了!我希望他是可爱的、阳光的、充满活力的;我更希望他能被读者接纳、珍爱,捧在手心里细细品读,久久回味。
廖晓云
2021年5月29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