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也没有剩下
- 秘密花园
- (美)弗朗西丝·伯内特
- 3842字
- 2023-08-07 16:47:16
玛丽·莱纳克斯刚被送到米瑟斯韦特庄园姑父家寄居时,人人都说她是个他们平生见过的模样最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这是实话,因为她身体单薄,头发稀疏,瘦小的脸上神情乖戾。可能由于打小生长在印度,加上一年四季不是这里有病就是那里有病的缘故,她的头发很枯黄,脸色也很蜡黄。玛丽的爸爸在隶属英国的殖民政府[1]里任职,他一向很忙,也总爱生病。玛丽的妈妈却始终是个大美人儿,可是她一心扑在各种社交聚会的应酬上,穿梭于那些能使自己身心得到愉悦的人们中间,压根儿就没想要这个小女孩儿;所以玛丽一出生,她就把女儿交给印度奶妈照看,并让这位奶妈明白,要想让她这位“夫人阁下”高兴的话,就必须尽可能地把孩子带到远离夫人视线的地方。因此,无论玛丽是个多病、哭闹、难看的婴儿的时候,还是在她长成一个体弱多病、烦躁不安、行走不稳的小女孩儿的时候,她都被照看在不妨碍她妈妈事儿的地方。除了印度奶妈和本地仆人那几张黑脸之外,玛丽再没记得见过其他什么熟悉、亲近的事物了。那位“夫人阁下”如果受到孩子哭闹声的打扰,就会非常生气,因此仆人们总是顺从玛丽的意愿,她爱干什么就随她干什么。正因为如此,等到玛丽长到六岁时,她的性情就像一头有史以来最专横、最自私的小猪。这也让第一个来教她读书写字的英国女家庭教师非常不喜欢她,还没干到三个月就辞职了。随后又有其他女家教来填补空缺,可全都没能比第一个待的时间更长。如果不是玛丽确实下决心想要读点书的话,恐怕她连一个字都不会识得。
大约在玛丽九岁的时候,有一个异常炎热的早晨,醒来后的玛丽感到非常恼怒。等她看到站在床边的人不是自己的奶妈的时候,就更加恼火起来。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她对那个陌生女人大吼道,“我不会让你待在这里,快让我的奶妈过来!”
那个女人惊恐地看着她,但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她的奶妈不会来了。这下惹得玛丽大发雷霆,对那个女仆又踢又打。那女仆看上去更加惊恐了,只是再三重复着,说她的奶妈不可能再回到小姐阁下[2]身旁了。
整个上午,房子里始终弥漫着某种不祥的神秘气氛,一切都显得纷乱无序。好像有几个本地仆人不见了,而玛丽看到的那些偷偷溜走或者四处忙碌的仆人,也都面如死灰,神情惶恐。没有人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奶妈也始终没有露面。事实上,整个上午一直无人理睬她,最后她只得溜达到花园里,在靠近游廊的树下独自玩过家家游戏。她假装建好了一个花坛,再把大朵的芙蓉花插进一个个小土堆里。她越玩儿越生气,嘴里咕哝着回去后要说的话,还有咒骂奶妈赛蒂时用到的称谓。
“猪,猪,小母猪!”她念叨着,因为称呼一个当地人为“猪”,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她咬牙切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骂人的话,直到听见妈妈同某个人走上游廊为止。那是一个模样英俊的年轻人。他们站在那里,用一种奇怪的语调低声交谈着。玛丽认得那个看起来像个大男孩儿的年轻人,还听说他是刚从英国来的年轻军官。玛丽盯着他看,不过目光更多集中在妈妈身上。一有机会她就会这样盯着妈妈看,因为这位“夫人阁下”——与其他称谓相比,玛丽更习惯这样称呼她——身材是那么苗条、颀长,是个美人儿,而且衣着非常亮丽。她的头发状如鬈曲的丝绸,小巧精致的鼻子仿佛傲视一切,还长着一双含笑的大眼睛。她所有衣服的质地都纤薄而轻盈,玛丽常说它们上面“缀满了蕾丝花边”。她今天上午穿的衣服上好像缀有更多的花边,只是她眼中的笑意却荡然无存。那双眼睛由于惊恐而睁得大大的,正用一种恳求的目光望着那个英俊的年轻军官的脸。
“事情真有那么糟糕吗?嗯,有没有?”玛丽听见她这样问。
“糟糕透了,”年轻人声音颤抖地答道,“简直糟透了,莱纳克斯夫人。你早该在两星期前就搬到山里去住。”
那位贵妇人不停地扭着双手。
“噢,我知道我应该这么做。”她大声说着,“当时我只想留下来参加那场愚蠢的晚宴。我可真傻呀!”
就在此时,从仆人们住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哀号声。这位夫人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年轻人的胳膊,玛丽则呆呆地站着,浑身战栗。号叫声愈发刺耳起来。“那是什么声音?那是什么声音?”莱纳克斯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切地问道。
“估计是有人死了。”年轻军官回答,“难道你没听说,那种病已经在你的仆人中间爆发了吗?”
“我真不知道,”贵妇人哭喊着,“跟我来,快跟我来!”她转身冲向宅子。
随后发生的一系列骇人听闻的事件,让玛丽弄清楚了整个上午不祥气氛的缘由。当地爆发了最为致命的霍乱,患病的人大批大批地死去。[3]玛丽的奶妈就是在昨天夜里发病的,正是因为她的死,仆人居住的棚屋那边才传来刚才那阵哭号声。第二天天亮之前,又有另外三个仆人死了,其余的仆人都在惊恐中纷纷逃走。恐慌弥漫到了每个角落,死尸遍布这栋带游廊的平房。
在第二天的混乱与仓皇中,所有人全然忘记了独自躲在儿童室里的玛丽。没人想起她,没人需要她,对于周遭发生的奇怪的一切她都浑然不知。玛丽哭一会儿、睡一会儿地熬过了大半天。她只知道有人生病了,不时还听到一些神秘古怪的恐怖声音。当她悄悄溜进厨房时,她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过,只吃了一点儿的饭菜还摆在餐桌上,用餐的盘子被推了回去,椅子也被人向后推开,看来是用餐人由于某种原因突然起身离席所致。小玛丽吃了一点水果,几块点心。由于口渴,她喝了放在桌上的一杯几乎满杯的酒。那酒的味道很甜,所以她没感觉到酒劲儿有多大。不一会儿,这杯酒就让她产生了强烈的昏昏欲睡之感,于是她返回儿童室,再次把自己关在里面。仆人住的棚屋里传来的哭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让她感到恐惧,喝下去的酒也让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所以一躺到床上,她马上就酣然入睡了。她睡了很长时间,对其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在她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宅子里发生了许多事情。然而,无论是哭喊哀号声,还是把什么东西抬进抬出的嘈杂声,都没能吵醒她。
等醒来以后,她躺在那里盯着墙壁发了一会儿呆。宅子里一片死寂。在此之前,她从未经历过这么安静的时刻,既听不到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她想弄清那些得病的人是否已经从霍乱的折磨中康复了,还想弄清奶妈死后由谁来照顾自己。应该会有一个新奶妈的,没准儿这位新奶妈还会讲一些新故事呢。玛丽一向非常讨厌以往那些奶妈,所以并没有因为这位奶妈的死而哭泣。她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儿,可以说她对其他人向来漠不关心。霍乱流行期间,那些哭叫和匆忙走动的声音固然使她惊慌害怕,但竟然好像没有人关注她的存在,这就更让她感到恼火。所有人都过于惊慌失措,哪还会有人顾及到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呢?事实上,人们感染霍乱时,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似乎什么都不在意。但是,一旦所有人都康复以后,一定会有人想起她并过来找她的。
可是没有一个人过来找她,在玛丽躺着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这所房子显得越来越死寂。突然,她听见草席上有瑟瑟的响声,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它一边从席子上爬过,一边用宝石一样的眼睛注视着她。玛丽并不觉得害怕,那只是一个没有恶意的小家伙,它不会伤害她,眼下它好像正忙着要离开这个房间。玛丽目送它从门缝底下溜了出去。
“真奇怪,未免太安静了,”玛丽心里犯起了嘀咕,“听起来这栋平房里只剩下我和刚才那条小蛇了。”
就在这时,她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脚步声到了游廊。玛丽听出那是男人们的脚步声,还听到他们进了门,同时低声交谈着。没有人迎候他们,也没有人出来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好像正在打开一扇扇房门查看。“真悲惨啊!”她听到其中一个说,“这是那个漂亮……漂亮女人的家!我想那个孩子也遭受到了同样的命运。我听说这家有个女孩儿,虽然从来没有人见过她。”
几分钟后,当来人推门进来时,玛丽正站在儿童室的中央。她看上去是一个丑陋、乖戾的小东西,因为她开始感到饥饿,同时也因为一直无人理睬她而感到丢脸,因此她还紧紧皱着眉头。先进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玛丽以前看到此人和爸爸交谈过。这人看上去神情疲惫而阴郁,不过当他看见小玛丽时,他真是吓得够呛,差一点跳了起来。
“巴尼!”他大叫,“这里真有个小女孩儿,居然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我的上帝呀,你是谁?!”
“我是玛丽·莱纳克斯。”小女孩儿回答,同时故意把身子挺得笔直。她觉得来人称她爸爸的平房为“这种地方”,是非常无礼的。[4]“大家得霍乱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刚醒过来。为什么刚才一直没人过来看我?”
“这一定就是那个没人见过的小女孩儿!”来人又大叫起来,然后转身对他的同伴说,“她竟然被人忘在这里了!”
“为什么我会被忘记?”玛丽跺着脚发问,“为什么没人过来看我?”
那个名叫巴尼的人神色哀伤地看着她,玛丽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个人在不停地眨眼睛,似乎竭力阻止眼泪掉下来。
“可怜的孩子!”巴尼说,“这里没剩下一个能来看你的人了。”
正是以这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方式,玛丽了解了她的爸爸和妈妈都没能活下来的事实。她的父母都死了,昨夜被人抬出去了。个别幸存的本地仆人也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所宅子,哪儿还有人顾得上小主人玛丽呢?这就是这所宅子十分安静的原因。事实就是:除了玛丽本人和那条小蛇外,这里连一个活物都没有剩下。
注释
[1]19世纪至20世纪上半叶,印度是英国最重要的殖民地,素有“英王王冠上最明亮的一颗宝石”之称。
[2]小姐阁下(Missie Sahib),Sahib是印度本土人对于欧洲殖民者的尊称,这里可译为“阁下”。
[3]霍乱(cholera),是一种烈性肠道传染病,病死率非常高。据史料记载,这次“最为致命”的霍乱爆发在1900年,而作者伯内特创作《秘密花园》是在1911年。
[4]印度殖民地的很多英国家庭都居住在带游廊的平房(bungalow)里,这算得上是殖民时期印度的最好住宅,所以玛丽认为军官把她家称为“这种地方”非常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