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那座所谓的小城,来到了文明的大城市。看似一个充满幻想的大城市,似乎与那座小城没有太大区别,人多一些,车多一些,马路更宽一些。当然,狗也更多一些。整个城市的人都是来去匆匆。我一只狗,称不上什么品种没有身份的狗,在这座城市游荡。在这里生活与之前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是孤单一只狗,少了同伴。翻垃圾桶,到处觅食成了日常,是的,先学会活着,然后在想如何活得更好。我知道自己在向往一种生活——自由自在,与人类相互依存。流浪意味着居无定所,可能是没有什么地方让我觉得可以停下脚步常驻吧。我想这里肯定也有狗群聚集,类似流浪军团,我对这种同类聚集的生活不感兴趣了,我想追求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与以往都不同的。为什么不能跟人类做朋友,没有从属关系,却能相互关心与陪伴,彼此自由无牵绊,没有责任,没有管控。嗯,这是一种理想主义。我满怀信心,在这座大文明的城里,我会有这样运气,过上我想要的生活。我受到过邀请,邀请进入狗狗流浪团。邀请我的是一只中等个头的小灰狗,我不知道灰色是什么色,只是那身上的毛发像白又像黑,散发出一种属于他自己独特的狗味儿。看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我拒绝了他,告诉他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讶异地看着我,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说:“你真是一条与众不同的狗,文艺狗。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会有这么多想法?”我说:“不知道,也许是命里带的吧!”说实话,我没有什么耐心去跟他讲那些过往的故事,他身上的气味一直往我鼻子里窜,那种味道让我窒息,我没有办法忍受,我想走开。我退后两步,站在离他比较远的地方,很善意地跟他说:“伙计,你应该去洗个澡!”他听到我的话,哈哈哈大笑,“知道么,我就是靠这种味道让人远离我,我不怕他们,他们怕我。”我没说话,转身离开。他在我身后咆哮,“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艺术村,那里有很多脾气古怪的艺术家,也许你适合那里!”我回头,大叫着回他:“谢谢!”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我想我会挺喜欢他。“不过,现在过年,已经没人了!”那只小灰狗在我身后大叫。我很诧异,过年?这里哪里有过年的样子呢?我没有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我注意到车越来越少,大马路越来越空旷。这里的过年跟以前都不太一样呢,不够热闹,显得冷清。
“人呢?”我回头问他。
“都回家了!”
“家在哪儿?”
“全国各地!”
“嗯?”
“来这儿都是为了梦想,你不也是为梦想而来么?”
我想了想,点点头,叹了口气,“我没有回得去的故乡。”
“很多人也回不去了,只是回去过个年而已,为了团聚,见亲人。没几天就又都回来了。”
“你呢?”我突然对他充满了好奇,他身上有一种味道,当然不是那种难以忍受的臭味。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了解这里的一切!”他很随意地笑了笑。
他说,很多人来寻梦,每一年有很多人来,也有很多人离开。“这个城市很包容,但很多时候也显得有些无情。”
“这里的人对狗呢?是不是也像这座城市一样,具有强大的包容性。”
“不知道,我过的还算顺遂,遇到过很多好人。”他依然淡淡地笑,顿了顿,说,“当然也遇到过坏人。”
“嗯!”我不解,“这所谓梦想和大文明到底是指什么。”
“谁知道呢?”他摇摇头,“人人都想成功,但是成功是什么?那都是人们自己定义的。所谓文明?也是人类自己定义的吧。”
“自我定义?!”我仔细想着这四个字。
所有生活的内容和性质都是自我的定义,都是在“我”看来。他说:“你真的倒是挺适合艺术村的,但是在那地方时常会挨饿,那是脱离了烟火气息,充满了理想的地方。高级点讲是理想,现实来讲有时候是一个做梦的地方。”
“你还是跟我走吧,去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吃饭吧,过完年再说!”他回头看了看,说,”现在去艺术村只能是挨饿,没有人的地方,觅食是个很大的问题。”我想了想,便跟在他身后。那是我这几年过得最安静的一个年,到处都很冷清,没有一丝过年的气氛。与以往的过年相比,要冷清许多。我很诧异,这个人人向往的地方,在过年却如此冷清。那么多人生活在这里,然而这里却不是故乡。过年的喧嚣居然不属于这里。那些离开回乡过年的人属于这里吗?属于?却不是故乡。不属于?他们仍旧要回到这里。为了什么?梦想?还是生存?我的故乡我还回得去吗?在那条河的那一边,我还能回去么?我刚刚从那里出逃,却突然很思念那里。我想念那里的一切——那里我走过的路,认识的狗,认识的人,经历的事情,我想我终有一天会回到那里的,因为有一句话叫落叶归根。可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不是我终将死在这里,虽然我不属于这里。我到底属于哪里呢?我很困惑。那些人是不是跟我一样困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带着肉体和灵魂到处游荡,无处安放。小灰说他属于这里,从出生到死亡都在这里,不想逃,用他的话“都是红尘中能逃去哪里!”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都是一样的地方啊!我想我来这里,是为了活着吧,那里活着太艰难,只能到这里。“能在这里活着也不简单。”小灰说的,我觉得有一定道理。
我从心里感激小灰的收留,和他有一些启发性的对话。但是我真的难以忍受那股刺鼻的味道,因此日子过得有一点难熬。我期盼着年赶紧过完,那些回乡的人尽快回来,那样我就可以去艺术村,看看那个所谓的梦想之地。
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还是问了他:“你为什么不洗澡?为什么不想讨人喜欢,而是想让人讨厌。”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喜欢!”我看着他,疑惑了,“你喜欢自己这样浑身散发臭气的样子?你喜欢这种味道?你喜欢看着所有人和狗都刻意远离你的样子?你喜欢孤独?你喜欢谁也不喜欢你的样子?”我连续发问,并不是想得到什么答案,因为我在我的认知里,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小灰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我觉得我可能刺痛他了。后天,他幽幽地说:“可能我习惯了,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勇气,是很难从习惯的泥沼里爬出来,我挣扎过又放弃了。”习惯?我在想我这一路走来习惯了什么?我习惯了分离,习惯了面对死亡,习惯流离失所,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习惯了自愈、习惯了自由、习惯从习惯里逃脱。小灰问我:“做一只干净、可爱的狗是取悦于人,还是取悦自己?”我说:“我觉得干净一点,自己会舒服一些。干净一些,也会好看一些。毕竟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长得好看是优势,让自己看上去看好也是优势。大意说初见我,就是一副看上去干净、可爱的样子。我想大概得益于我比较爱干净吧,毕竟在品种上根本没什么优势。又比如那些喜欢我的小母狗们,比如初恋西西——那个品种纯粹的小female狗。所以,没有好的皮囊连个好的对象都没有。小灰笑了,“这还真的是看脸的社会啊!你知道么,我小的时候,好多人夸我可爱,说我漂亮。”小灰在回忆,双眼放光,一脸幸福、快乐的模样。“人们为什么喜欢初生的小东西呢?人们都爱孩子,爱小狗。”小灰从回忆里缓过神来,问我。
“也许,初生的才是最纯粹的吧,没有经历世俗的浸染,那是生命最纯真的模样。”我答道。
“也许初生的是最容易教养的吧!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灌溉,初生的是没有能力表达反抗,而且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充满了恐慌。长大了就开始有自己的方式了,有能力去对抗。”小灰慢悠悠地说道。
小灰的话让我惊讶万分,他也是一只会思考的哲学狗。
“对抗又怎样?最后无外乎妥协或者逃离。”我知道我就是那个叛逃者,那个跟自己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的对抗者。我放弃了一个非品种狗最好的生活,有相对自由,有人类圈养,也有人类关爱。可是,我不喜欢躲藏。
后来,小灰做了一个决定,去洗澡。他说前面有个院子,有个老人养了一院子的狗。那个老人好几次想把他带回家,他都没有去。他说他想做个选择,过一种以前想的生活——不用颠沛流离,有人喜爱,有同伴喜爱的生活。他带我去了那个院子,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摇了摇头,“那不是我想要的!”“好吧,你在这儿等我,等我洗完澡出来见你。”他说完,就开始大声叫喊。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小灰进去了。我坐在门外等着,那天阳光灿烂,天上漂浮着朵朵白云,风很小,让我怀疑冬天是否已经过去了。
许久,我听见墙的另外一边小灰在欢快地叫我名字。大门打开了,他冲出来了。我认不出他了,他不是灰色的,白色的,雪白雪白跟天上那些云一样白,白得耀眼。“你好漂亮!”我甚至有点嫉妒了。原来他是那么好看的一只狗,说不定还是什么名贵品种。他有些不好意思,“我打算住在这里了。我原来的窝就送你了,你可以待到人都回来了再去艺术村。”“嗯,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看了看我,说,“那就这样吧,我进去了!再见,祝你好运!”“再见!”我说完就转身。他在身后叫我,“那个,小白,谢谢你!让我看到一些美好,做一些改变,如果没有你陪着我,我可能没有这么大勇气做这个选择。”我回头笑着看着他,“我什么也没做,都是你自己的勇气!谢谢你收留我!”他突然眼睛红了,“只有你愿意跟我待在一起,让我知道原来会有狗是真的不嫌弃我。”“好啦!进去吧!说不定哪天我就找你来了!”我实在不喜欢这么煽情的场景,说完我扭头就走了。好一会儿,我听见小灰和其他狗狗欢快的叫声在墙的那一边响起。
小灰说因为我的不嫌弃让他觉得自己还不太差,我对于他的收留心存感激,但是说实在话,我当时是嫌弃的,只是没有说出口或者表现出来而已。我为自己的保留感到自豪,那些没有伤害,带来了意想不到别人眼里的温情。其实我的连续发问里已经藏满了自己的嫌弃,我想我是刺痛了小灰,但是我的一直陪伴,让他觉得可以做更好的选择,做更好的自己。很多时候,我们身边总是缺少那个嫌弃我们,又一直鼓励我们追求更好的自己的朋友。我和小灰刚好遇到,又刚好彼此需要。一切都是刚刚好。我如今又依然一个人去追求我的想要。
我在小灰的窝里待了好几天,觅食基本不成问题。我对于艺术村充满了向往,我在等待,等待人归来。我发现人越来越多了,车越来越多了。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出发去那个梦想之地了。在出发的前一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云端徜徉,我遇见了所有逝去的人或者狗,他们都在那里幸福快乐的生活。我和他们一起在云端撒欢奔跑,自由地奔跑。我想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美梦,艺术村一定有更美好的梦。
第二天,我就出发了。
我朝着小灰说的方向走了很久。开始是欢快地奔跑,后来疾走,再后来没了力气缓慢挪动脚步,我开始有些灰心了。可是,我还是想去看看。我怀疑是不是走错路,我去询问每一只在路边遇到的狗,才发现走错路了。我安慰自己还好,幸亏发现自己走错路了。
我精疲力尽,最初的美好畅想都已经消散无影。我觉得应该去找到,仅此而已。找到是目标,美不美好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我终于到了。
到达那里,我有些失落,甚至有些失望。灰砖墙、红砖墙,房屋显得很破旧,一排排地排列着,紧挨着。房子上挂着很多牌匾,各种形状,应该也是各种颜色(虽然我是狗辨不出清楚颜色,但是我对颜色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颜色就是一种感觉,可以听得到,嗅得到,闻得到)那个地方很安静,寂静无声,被黑暗笼罩着,没有大城市该有的繁华。我四处寻觅,没有找到食物,只能饿着肚子睡一觉,明天再说了。
可能因为“村”字让我想起了我出生的地方,植物遍地生长,有大大的池塘,有小河流。房屋低矮,一排一排地排列,房屋形状各异,大小也不同。每家都有一个院子,院子里种了各种蔬菜瓜果。我也曾经想过大城市的村也是这幅模样么?如果也是这幅样子,那它又怎么算的上梦想之地,是因为居住的人不同么?大都市村里人和小城市的村里人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人,据我观察,日常生活也都是吃饭、做事、睡觉。不同地方的吃不同的饭?做不同的事?睡不同的觉?可是那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吧!
第二天,太阳升到很高,才偶尔有人来回走动。没有人像我出生地方的人那样坐在道边阳光下晒太阳、聊天。那里也有流浪狗、猫,都是倦怠的、慵懒的,他们不成群结队也不用觅食,经常有人定点投放食物。他们说他们与这里的人和睦相处,他们不属于任何人。但是他们之间通常存在着生存竞争,为抢夺食物、为抢夺交配权。我对于抢夺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我经常饿肚子。我想我可以勤奋一点去寻找食物。
有一天阳光灿烂,我蹲在墙角眯着眼,晒太阳。其实肚子在咕咕作响。这个村真的是太干净,食物垃圾都很难翻到。我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去那些高楼人口密集的地方,寻找所谓的理想生活,在这里生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城市的村不如小城市的村,一只狗在这里居然会饿肚子。这时候,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他手里拿了一只面包。我鼓起勇气轻吠了一声。我实在太饿了,这种求食的方式在这块区域是很有效的。我看过别的狗用这种方式求取食物,我也看到过有些求食的狗被带走。被带到哪里就不得而知,据我以往的经验,无非就是被收养、被送到救助站。那都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知道这种求食方式有一定风险,会带来我不想要的结果。但是那一次,我没忍住,我太饿了。那个年轻人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来坐在我身边。他把手里的面包掰开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在在眼前,说了一句:“吃吧!”我看了看他,我发现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他在对着我笑,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我们俩一起吃面包,吃完面包,他轻轻地拍着我的头,然后站起身离去。看着他走在太阳底下,显得那么孤寂。
后来,我们一起吃了很多次饭。我知道他是一位画家。画家是什么?我真的不太清楚,画图案的吧,可能跟色彩也有关系。我想狗是成不了画家的,因为狗辨不清楚色彩。有一次他跟我说:“给你起个名字吧。叫小豆丁吧!”我很不赞成,他起的这个新名字过于可爱和稚嫩,没有“小白”具有深意,尽管我也不知道“小白”有怎么样的深意,但是跟大意的名字放在一起显得特别和谐、有意境。可能我和大意都是有思想的哲学狗吧。我大声反对,他觉得我是在赞成,他很开心:“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你是不是很喜欢?”于是,他总是“豆丁”“豆丁”地叫我。我的反抗是无意义、无效的。他听不明白,他不懂。好医生之所以能猜对名字,我想一是因为聪慧,二是因为凑巧,三是因为她懂狗,包括狗的语言。我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接受。因为“小画家”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有磁性。他在叫“小豆丁”的时候,有一种孩子般的快乐和明朗。我想他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他带我去他家,给我洗澡。他家是一间窄小的房间,屋子里很杂乱,到处都是画,是的,都是他画的各种图案,我觉得那图案特别好看。他给我洗澡,然后我们一起吃东西,玩耍。更多的时候我们还在户外待着,坐在墙根或者路边,晒太阳。他说,他不能收养我,因为他随时可能离开这里,不愿意把我带回家然后再抛弃。他说不喜欢那种从属关系,因为他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他是一个画家,他说那只是自封的。他说:“我是一个画画的人,我的画没有人欣赏,现在吃饭都是一个问题。”我们也不是每天都在一起。他说他需要做一些别的工作来支持自己的梦想。
那段时间,我认识了一只小宠物公狗“毕加索”——一只骄傲的宠物犬。它是一位出名画家的宠物狗。他说所有的狗当中,他一眼就看到我了,觉得我是一只与众不同的狗。他说我从不争抢,有种淡漠的味道,一点也不庸俗。我不知道是不是艺术家的狗说话也一样是艺术。我喜欢“毕加索”,他身上没有宠物狗的那种傲气,虽然他看起来很骄傲。他经常和我一块玩耍。我会偷偷溜进他主人的院子,和他玩一些奔跑的游戏。他总会给我留一些好吃的,然后跟我说是分享。他说朋友之间需要分享。他的主人是不喜欢他跟流浪狗玩耍的,所以在遇到我之前,他是孤独的。毕加索说穿梭在人类世界有时候是寂寞的,毕竟同类与同类交流更容易一些,用语言而不用猜测。跨种族的交流是凭感觉、凭习惯,往往会产生误解,有时候甚至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人类想给的,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怎么也讲不明白,弄不清楚,各自顺从各自的理解。共同的语言才是最有效的沟通。我突然觉得毕加索跟大意一样的博学。我问毕加索:“你懂画么?”毕加索:“不懂,但是我能从老杜(毕加索的主人)的眼里看出来,哪幅画是他认为好的。老杜总认为我懂画,所以叫我毕加索。他不知道我是看着他的表情做判断。”他看着我困惑的模样,“毕加索,你知道是谁么?”我摇了摇头。“据说是一个伟大的画家,可是我觉得我一点也不像他,哪儿也不像。”我问他:“你会画画吗?说不定你也可以画出伟大的作品。”毕加索哈哈大笑,“你见过会画画的狗么?狗狗是色盲,分辨不出色彩的!”他想了想了,嘟囔着,“天才狗狗画家毕加索!”我跟着笑了。我们总在一起玩耍,但是得避开老杜。因为我是流浪狗。毕加索说,“并不是老杜没有爱心,讨厌流浪狗,他经常给流浪狗投食。他只是太爱我,怕流浪狗会欺负我,怕他们传染疾病给我。”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那时候有两个小伙伴,一个是“小画家”,一个是“毕加索”。偶尔一两次,小画家看见我和毕加索在玩耍会过来打招呼,逗我们一会儿。那时候他会感叹:“当小狗多好,无忧无虑!”然后他会叹口气说:“我也想当一条狗啊!”我想那时候,如果他是一条狗,他就会幸福了么?我还想如果他能听懂我说话,我会告诉他以前那些故事。当一只狗,一只辛苦活下来的狗也是不容易的。“小画家”在追求自己的梦想,那我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以为日子会这么快活地过下去——小伙伴的陪伴,轻盈无虑,没有杀戮、没有逃离,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有一天,老杜不在家,毕加索带着我在他们家院子里玩耍。院子中间铺了一张白色的布,毕加索告诉我那些瓶瓶罐罐都是颜料——用来画画的各种颜色。我们开始追逐打闹,很小心地避开那块白布和颜料,后来我们开始忘乎所以,追逐奔跑。为了躲避毕加索的追逐,我撞翻了颜料罐,四脚踩上了各种颜料,从那张画布上飞奔而过,毕加索站在画布的另一端对着我大叫:“闯祸了!”我这才回头看见自己干的好事,那块画布留下了一串我的脚印,还有脚步打滑的痕迹。这时候,我们听见老杜的声音。毕加索对着我小声叫:“快跑!”我迅速从墙角的小洞钻了出去。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毕加索玩耍。我曾经很遗憾,我还没来得及跟毕加索讲那些过去的故事,我觉得他能从那些故事里跟我产生共鸣。很久很久以后,我又想,也许我们只是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注定我们之间不会那么深刻。
我从院子里逃出来就遇见了“小画家”,他很惊讶我浑身都是颜料,取笑我说:“你是要当只画家狗么?”然后带我去他家给我洗了澡,分给我一些吃的。我一直担心毕加索会遭遇什么,毕竟干坏事的是我。我怕他遭遇什么本属于我的惩罚,狗狗不听话的时候会遭到人类的惩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钻进了老杜家的院子。这时候,我躲在花丛后面,看见老杜抱着毕加索从屋子里出来。老杜在夸毕加索:“以前只知道你会欣赏画,从来不知道你还会画。真是一条神奇的狗。等着吧,艺术界的狗狗艺术家毕加索。”老杜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毕加索的脑袋,毕加索冲着老杜轻吠了两声。那是撒娇的两声,以示对主人的亲昵。毕加索没看到我,我看到他安然无事,也就放了心。我溜出院子,看见老杜带着毕加索开车扬长而去。
之后好多天,我再也没有看见毕加索,也没看见老杜。有一天,“小画家”拿着手机跟我说,“看你的小伙伴,原来他叫毕加索,他成了一只出名的狗画家。”我看见那个手机屏幕上有毕加索和那个被我踩了脚印的布。“小画家”很是无奈地笑了,“狗画家!”他沉默了半天,突然抬头看着我,“小豆丁,那幅画是你画的,对不对?”那幅画,他叫那只踩了狗脚印的布叫画。我大声抗议,申明我不会画画,我根本不知道画是什么。可是“小画家”听不懂的我的语言,“你是不是很气愤,那只狗狗窃取你的成果,本来应该成名的是你!”我不知道“小画家”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叫什么。后来,我看见他哭了,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一只狗都比我强,一只狗都比我画的好,我还不如一只狗。”我知道他很悲伤。我靠近他,用脑袋去蹭他,去用舌头舔舐他的脸,那些泪水是咸咸的,有些苦。他用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我能感受他的悲痛和杂乱的呼吸。说实话,那时候因为被抱得太紧,有些窒息缺氧。最后我趴在他的膝盖上,任由他抚摸我的头。他说:“小豆丁,我要为你画一幅画。画完,我就准备回老家了。我不再想当画家的事情了,我要回去做个美术老师,这是唯一一个还能和梦想有关系的工作。”
“你知道我老家在哪里吗?我老家在海边。你知道大海吗?大海是咸的,海风一吹,海边的空气都是咸的。在海边奔跑,不被海浪捕捉到,不让一阵阵浪花沾湿脚,看着一番一番的海水涌上岸再退回去,来来回回。又或者站在那里,海水一波接着一波涌过来,冲洗着脚,看着那海水一遍一遍地涌上脚面再一次次从脚面滑开。还有走进浅海里,在涌动的海水里漂浮。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海让我高兴,由衷的高兴。可能因为海的广阔吧。你知道吗,海边充满了艺术气息和幻想,但是海边终归不是梦想之地。这座到处挤满人的城市,才是梦想之地。遍地都是寻梦的人,寻找机会,寻找梦想。其实这座城市很好,有悠久的历史,有厚重的文化沉淀,可是为什么总感觉很躁,是人,因为人多。连平时走路都要快上几分,匆匆忙忙。唉---这几年为了生存,一无所获。我想我需要离开这里,回到原来的地方,慢下来。”小画家苦笑一声:“主要是为了画画,没钱啦,房都租不起了!”
后来,没几天,小画家就来跟我告别。她拿着那幅他所说的画——那是一只跟我很像的狗,它在微笑,眼神却很忧郁,眼里像似藏了好多好多故事。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我觉得自己要比画里的狗年轻一些,有活力一些,也没有那么忧郁。小画家说那背景是海蓝色,带着波纹的海蓝。小画家说:“蓝色是一种忧郁的颜色!可是大海不是,它永远热情澎湃!”小画家还说,他要把那幅画邮寄出去参加比赛,算是留给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他跟我分吃了最后一个面包,他还安慰我:“小豆丁,你要好好的,说不定哪天我会回来看你的。”最后那只面包很干,干得卡喉咙。这又是一场离别。我看着他拉着行李箱,抱着画框,头也不会地离开了。我知道他有不甘,有不舍,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时候,夕阳只剩下余晖,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走着走着,天就暗了。
我依然在艺术村流浪,我想毕加索应该会回来的。在等待毕加索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安娜,一只流浪的小female狗。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与众不同,她说自己算的上是艺术狗。对,懂艺术的狗,她喜欢看橱窗里各种画,她说能从画里,看到一些人类灵魂的东西。我想那是天赋异禀吧,她说她被养在一个艺术家家里,跟毕加索一样,后来自己走失了。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走失还是故意的。她是一个热爱自由的狗,在这一点上,跟我是一致的。在某些方面,她要豪放很多。她说她做过手术,生不了小狗,但是有原始的冲动。她还说这种冲动跟季节有关,跟气候有关,跟心情有关。我看到过她在马路边上跟别的公狗缠绵,她忘乎所以地大叫。我看见她身后那只male狗脸上的诧异,不禁暗笑,是因为声音太大吗?我不喜欢他们那种方式,毫无感情的原始冲动;我不喜欢肆无忌惮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想这是一件私密的、与爱有关的事情。安娜毫不避讳跟我说:“小白,我喜欢你,我爱你身上那忧郁的气质。”我反问她,“我忧郁吗?”她点点头:“你是一只有故事的狗,你的故事应该比我这些花边故事有趣的多。”我说:“我看了太多狗世间太多的疾苦,我也看了太多的狗死亡——非正常死亡。”安娜哈哈大笑:“可是,你的性经验太少。”我没说话,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是的,某方面经验的确少得可怜。“也许是被生活所累,忘却了这回事儿吧!”我看着她回答。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如果你想,我可以!”我摇了摇头,那时候我的确不想。安娜却不尴尬,“天气暖和就会有想法,到时候,你需要,可以找我。”安娜说她就是随心,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我想她是我见过的狗里活得最自我的狗了。安娜从来不缺食物,总会有male狗送上他们自认为最好的食物。安娜也有自己的原则,不是谁送来的都收。
安娜是一个矛盾综合体,她说她不否认,“我喜欢这样的矛盾,它们会在自己的身体里、精神里做斗争,那是一个较劲的过程,然后自己就会屈从,听从内心,而不是听从矛盾的任意一方。”她说这些的时候有些焦躁,“你听得懂吗?”她问我。我说我懂,她就咯咯笑,“在没认识你之前,他们都说我是只神经狗。”“他们?”“对,那些到了季节都缠着我的male狗,那些在背后骂我的female狗们。他们不懂我,他们觉得我一件玩物。可是谁玩弄谁还说不准了。我就是为了自己开心,别的都不重要,我无所畏惧。”安娜说着说着就笑了,像天真的小女孩儿。她所认为的那是一件纯粹的东西,我们这些狗都想复杂了。是的,包括我。我表示理解,每只狗对于世界的认知是不同,我们不一样,不代表谁对谁错。我欣赏安娜的生活态度,但是我做不到,我心里有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安娜说我与众不同,我想是因为我更包容吧。我想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这世间太多他们不曾见到的样子。安娜总是时不时表露对我的好感,我想也许她内心是孤独的。我们总是想会有人理解我们,可是谁都不能真正了解谁。我们不了解彼此所有的一切,即使了解那也包含了很多自己的理解。也许从一开始,我都尊重安娜,她与众不同,不代表她有问题。每只狗都是不同的,只是不同的地方在哪里。为什么不能容纳不同,一切存在都应该承认它是合理的。在我的认知里,只要是不伤害我的,别人的事情就是别人的事情而已。我就这么跟安娜讲我的想法,她对我肃然起敬。她看我的眼睛充满了光芒,像是看到了某些希望之光。
我跟安娜是一种什么关系?不管什么关系,我对她没有任何情欲。她在生活上很照顾我。她经常听我跟她讲我这一路走来的故事。她不爱听死亡,她喜欢爱情故事。她说她最爱的那段是我跟猫宁的故事。“那是灵魂的相遇!”她评价到。“也许吧!”时间已经冲淡了很多感觉,很多事情提起来像是很久远的别人的事。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安娜似乎减少了任意妄为的,为了让自己快乐的事情。我很诧异,我猜也许跟我有关,但是我只字不提。那是她的生活,她的选择。她总是时不时问我需不需要。其实,在天气舒爽的日子,我是有需求的。我不想跟她发生任何关系,现在这种朋友关系可能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合适的。我找过别的小female狗,只为生理满足,每一次结束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许是没了爱情,少了一些心理上的悸动。
有一次,安娜在与一只male狗缠绵的过程中,兽性大发,咬伤了对方。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就是突然间的压抑的情绪爆发。后来一群male狗集结围攻她,当时我不在场,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遍体鳞伤。她说能捡回一条命,是有人出手相救。从那以后,安娜笑得不再那么天真,眼睛里充满了忧伤。“我带你离开这里吧!”我跟她说。她说想和我一起等毕加索——那个与众不同的有趣的狗。我有些担心她,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在想我等毕加索的意义在哪儿?
在很久很久以后,大约是秋天,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的季节。流浪狗圈里流传,在艺术村的最东边新建了一座艺术管——狗狗毕加索艺术馆。他们很羡慕地说:“据说是人们为了一个会画画的狗狗建立的艺术馆,艺术馆里全是那只狗的作品。”“那只狗是不是叫毕加索?”我问他们。“对,据说是哪位画家家里的一条狗。”毕加索能让人类为他建立一座艺术馆,这个真是超乎我的想象。人类欣赏狗的画作?我很困惑,要知道对于画画,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懂啊!我跑去看了几次毕加索的艺术馆,那是一直狗狗形状的建筑,人们忙进忙出,没有看到毕加索,也没有看见他的画。
有一天,刮起了大风,天有些冷。有不少人出现在艺术村,他们都在聊那个狗狗艺术馆。我想毕加索的艺术馆是终于可以参观了?我带着安娜去看热闹,“如果真的是毕加索就太棒了,他是整个狗狗界的荣光,狗狗画家毕加索多了不起。”我很是自豪地跟安娜说。
我们站在离狗狗毕加索艺术馆不远的地方,看了半天,踌躇不敢向前。在入口处有人拿着棍子在驱赶,有个人指着门口的牌子跟我和安娜说,“看见没有‘狗狗不得入内’!”那人指着那一行字,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给我们听。我冲着那人大叫:“狗狗的艺术馆为什么狗狗不得入内?”很显然,那人没听懂我的话,他显然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随后,他便拿着棍子驱赶我们。我和安娜快速逃离,安娜一边跑一边笑,问我:“狗狗艺术馆,不让狗入内,那毕加索能不能进去呢?”我笑了,“也许他不是狗了,他是艺术家。”说完,我俩就哈哈哈大笑。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又去了一次艺术馆,在闪烁的灯光中,我们看见橱窗里一张巨大的照片——毕加索站在那个被我踩了脚印的白布旁边,就跟在小画家手机看到那张照片一样。安娜站在那张照片前面看了许久,感叹到:“这真是一副伟大的作品!”我不认为那是一副画,没有回应她。安娜看我默不作声,回头看我,她盯着我的脚看了很久,像是在探究什么。“那幅画是你画的吧?”我解释到,“那不是一幅画,至少我认为它不是,它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就是偶然踩上去的,你知道吗,就是偶然踩上去的。”安娜盯着那张照片很严肃地说,“那是一幅画!一幅伟大的作品!”
我困惑了,为什么踩了几个脚印的布就可以称作为画,称作为伟大的作品?我这个始作俑者都没有办法解释,那就是一幅画。
安娜问我,“你有没有遗憾,毕加索盗取了你的作品?”我答:“没有遗憾!”安娜很是怀疑地问:“你没有想过出名的是你,会怎么样?你没有想过这个艺术馆叫狗狗小白艺术馆会怎么样?你没有想过万众瞩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很淡然地回答她:“没有,从来没有!”我想了想,跟安娜说,“照片里的毕加索不快乐。整件事情可能也不是他想要的!”“他盗取了你的劳动果实,那是你的作品,你的脚,很明显是你的脚印。人类稍微用用脑想,用用眼睛就能看出来。”安娜很是愤愤不平。我笑了笑,“人类用用脑也能给那一串脚印赋予意义。”安娜觉得我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不对,她觉得我应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我觉得那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给予,不是我所想要,也不是毕加索所想求,人和狗之间一直存在误解,当然狗和狗之间也一直存在误解,人和人之间同样一直存在误解。我最想的事情就是再见一次毕加索,看看他是不是还好,我要让他知道我还好。安娜到最后接受了我所有的看法,她说那样想我们会快乐很多。
安娜不愿意在去艺术馆,她觉得整件事情是对艺术的亵渎。我还想再见毕加索一面,于是每天都去艺术馆附近转悠。
有一天下午,我在艺术馆门口看见老杜抱着毕加索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里走了出来。我大声叫喊:“毕加索,毕加索!”毕加索在老杜怀里张望,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回应着,“小白,我好累!”他满脸倦容,是的他不快乐!我的叫喊声引来了人们的驱赶,大叫的狗总让人感到恐慌、害怕。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毕加索。
那天,我听着从狗狗艺术馆出来的人们谈论,什么狗狗后现代主义,什么色彩重新解构,什么这只狗狗的画作已经价值连城,什么我们人类混了半辈子不如一条狗。呵,狗狗艺术家。我一直没明白,人们对于毕加索的追捧最根本的原因在哪里。如果正如安娜说的那样,因为那幅画,那出名的是不是应该是我?可是那又怎么样,被困的也可能是我。我将在人群的簇拥下生活,失去了我想要的自由。我觉得说那是一幅画,纯属扯淡,如果我会说人话,我会告诉那些人们,那根本不是一幅画,是一只狗不小心踩了颜料,又不小心从画布上跑过留下的痕迹,仅此而已。什么色彩重组解构,那只是人们的幻想,把一切变得合理,让他们自己去相信。作为创作者来说,那幅所谓的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当然我也不是所谓的创作者。那是一次不小心遗落下的痕迹。安娜说我是画画天才,我不敢认同,拒绝承认。
在我们那一群流浪狗的圈子里,一直流传着毕加索幸福生活的传说。他们说,他过上了皇帝般的生活,他因为画画拥有无数多的财富。无数多的人类都喜欢他、尊敬他,为他服务,他想吃什么都可以,他想穿什么也都可以,他可以有很多玩具,他还可以有很多小female狗,如果他愿意。他过上了大多数人追求的梦寐以求的生活——大房子、大车,坐拥巨额财富。他们一致认为他是幸福的,生活在云端,我们根本无法企及,甚至很多人也无法企及。如果用人类的话来说,我们能做的只是嫉妒羡慕恨了。我在想所有的事情只能是我们的想象,如我所见,毕加索很憔悴,有些烦躁,眼神有些抑郁,他不快乐。就像以往我想象的那样或者这样就会是幸福,其实到最后都有无奈的,难以忍受的现实。我有些为毕加索担心,但是我不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也许,也许如他们所说他过着幸福无比我们难以想象的生活。希望如此。
再后来的某一天,他们说老杜带着毕加索出国定居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我猛然间想到“小画家”心里的梦想是不是像毕加索那样,画画,取得巨大成功。可是,现实是人混得不如一只狗。我心里有股莫名的悲凉感。所谓艺术是指什么?我几秒钟踩过的脚印居然比“小画家”画心思画了整整两个月的画要更具有艺术性?这种评判是否有失公允?这种评判是否有一定的标准,还是他们说的就是那种感觉——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想那只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评判而已。感觉是个什么东西?随心而动,认为而已,那也只是一种意识的流动,不具备任何意义。我在考虑我是否有必要在艺术村待下去,很明显我该跟这个梦想之地说再见了。小画家、毕加索都走了,我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必要了。而且,在我看来,这个地方充满了讽刺意味,尤其是狗狗毕加索艺术馆。我真的被人们纷繁的思想给震撼到了,赋予某些实物意义,然后把它变得高大上大概是人类最擅长的事情了。安娜很明显不赞成我的看法,她觉得我埋没了自己的天赋。我想离开,但是安娜的身体越来越坏了。我不能把她丢在这里,自己离开,她需要照顾。
很快要到冬天了,一起风,冻得浑身僵硬,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就是体力不如从前。安娜说她感觉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为了食物,我已经焦头烂额,我把能找到的食物大部分给了她,我想那样她身体会恢复的好一些。但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想的那样。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安娜问我,可不可以离她近一些。我慢慢挪动身体尽量靠近她。“把你的后腿搭在我背上!”她几乎哀求到。我什么也没想,把一只后腿搭在她的后背上。“能再靠近一些吗?”她声音很微弱。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我挪动身体,靠近她。然后,她就笑了,几乎是喘着笑,“软的!”我很无奈地表示,“这不是一个好季节!”这是我这辈子说的最不好笑的笑话。我们谁都没有笑。安娜身体开始变软,“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现在。很好,谢谢!”她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因为呼吸起伏的身体慢慢停止了起伏,处于一种静止状态。我感到那身体慢慢失去了温度,开始变得僵硬。安娜,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突然想起安娜的时候,我想她应该是特别爱我的。
我把安娜埋在了艺术村某个角落,那里可以看见一幅巨大的画——画里是很多很多向日葵,想着太阳的方向努力生长,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安娜曾经说过,那幅画里充满了生的希望,一切都是美好的模样。长眠于此,应该是她所想吧。
我觉得这次我可以离开这里了,了无牵挂。长期的饥饿让我身体虚弱,我想走到充满烟火和生活气息的地方,才是我正确的选择。在某一个傍晚,我离开了。那天刮了很大风,我鼓起勇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