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死后

是的,我死了。

我的身体变得轻盈,从那具沉重的躯壳里剥离出来,飘飘忽忽。小土抱着那具毫无生气的躯壳在哭泣。我冲着他大叫,试图告诉他:“不要哭,真的我在这里呀!”

“你死了!”那是大意的声音。

我错愕地抬头去看,空中漂浮着各种人、各种狗!大意冲着我笑。

我的身体在飘然上升,不对,确切地说那是灵魂。

“大意,原来死后是有灵魂的。”

我和大意飘在空中看着死在尘世间的小白。“那世界和你无关了!走吧!”我望着那个熟悉的身体有些恋恋不舍,终还是随着大意飘然而去。

死后的世界依然还是原来的那个世界,只不过死后的我能看见所有脱离肉体的灵魂。那个世界,我们只能观望不能再参与其中了。

我见到了我的兄弟姐妹,还有我的母亲。他们说如果尘世间有惦念,灵魂便一直不会消散。我是他们最后的惦念,总算一家再相聚。相聚后的一天,他们便随风飘散了。

大意说他惦念欣欣和阿译。

我惦念的是谁?小土?不,没那么深刻!我算不上他的忠犬。

我跟着大意就那么在那个世界的上空漂浮着。

我遇到了那个收养过我的爷爷,那时候的他很精神,剃了胡子,很清爽精神。他激动地打量着我,伸出手想要抚摸我。很抱歉,任何肢体的接触都是一场空,我们都死了,都成了灵魂。“我一直担心你呢,你这个小可爱,怎么走着走着就把你给弄丢了呢?”说着这话,他便散在了风里。我从来不知道我在他的生命里那么重要。

我沿着前世的路,在曾经生活过的那些地方飘荡。我遇见了黑莓,是的,她还记得我。她说她在等黑仔。我们飘荡在那间屋子里,黑仔已经老了,耷拉着脑袋,趴在床底。黑莓说:“当年他逃离人类是因为寂寞,又因为怕随地大小便挨揍,老了倒是无所谓了,看,他又在床底上便溺了。”我微笑着看着黑仔,他猛一抬头,像是盯着我在看,他轻叫了一声:“小白,是你吗?”黑狗果然是黑狗,居然能嗅到灵魂的气息。可惜,我的回答他听不到。黑莓说,“黑仔很喜欢你,他知道我在,也知道你来了!”此时,黑仔又冲着我们的方向叫了一声。我和黑莓面面相觑,如果没听错的话,他好像是在叫“小尖耳!”我回头看,果然小尖耳飘在我身后。

我和小尖耳离开了那个房间。他很欢快地天空和人世间来回飘荡,他说他的牵挂依然是不是有没有人收养他。这种虚无缥缈的牵挂是一种执念,难以消散。小尖耳又说也许他的使命就是等我,然后告诉我所有朋友的归宿。

“风火轮跟我一样在流浪狗救助站被安乐死,他一死,便遇见了原主人,狗和人一起消散了。他的原主人是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其实老太太丢了风火轮以后,一直在找他,再后来就生病去世了。老太太一直飘在这里,等着风火轮。对了,我和风火轮的尸体和那么多狗一起埋在了郊外的一个大土坑里。”说着,小尖耳便要带着我去了郊外去看那个大坑。那里没了土坑,埋葬他们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小池塘,周围盖起了一栋栋的高楼。小尖耳很错愕地看着这一切,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我说:“那个世界已与我们无关,我们灵魂脱离躯体的时候,躯体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小尖耳立马变了脸,一脸不在乎:“我已经死了,还在乎什么呢!”

小尖耳接着跟我讲:“风火轮跟老太太一起消散没多久,我就遇见闲闲了,闲闲说她在等孩子的爹。闲闲说,‘那几个胎死腹中的小狗崽算是未出生已死去,对这世界本无所眷念,死后灵魂光一样一闪一散。’闲闲等待的那只狗,也是流浪狗,算不上什么名贵品种,游走于各种母狗之间,靠母狗养着。就是这么一只渣狗,闲闲惦念不忘。闲闲说,‘本来就是死之前想再见一面,现在只能等着灵魂再见一面,让自己了无牵挂。’闲闲倒是跟我讲过我们的军团,她说她灵魂出窍以后看见打狗队还没找到老蔫的时候,老蔫已经断气。老蔫与一只漂亮的母狗一起消散了,她还没来得飘上前说话。再后来,她看见赖皮、大卫、黑仔还有流浪军团的其他一些狗被带走了。他们的灵魂都没有飘出来,说明他们都活着。

闲闲说,没多久她就遇到了赖皮的灵魂。赖皮告诉她,他和大卫在狗肉馆被杀掉,被人吃掉了。大卫的灵魂在死后,立马与原主人重逢,很快便消失了。赖皮是因为对原主人还有惦念,一直在飘荡。赖皮的主人是个年轻姑娘,谁也想不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会虐待自己的狗。那个姑娘有严重的抑郁症,后来跳楼了。赖皮与姑娘的灵魂相遇,便也消散了。这都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也就见过闲闲那么一次。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也许她已经消散了。”说完这个,小尖耳开始变得模糊,他开心极了,“原来我惦念的居然是告诉你这些……”

小尖耳也消散了。

我开始想我在惦念什么呢?在没有想清楚之前,我该干点什么呢?

继续沿着生活过的轨迹飘荡吧!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曾经生活的小城市,此刻的它有些寂静。为什么?因为瘟疫!

马路空旷无人,所有的门窗紧闭,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充斥在空气里的除了我们对尘世间有多惦念的灵魂,还有要人性命的病毒吧。

我飘过一扇一扇的窗子,那一间间屋子里,有人在床上温存,有人对着手机猛滑,有人站在窗口望着窗外,有孩子在室内蹦跳……屋外沉静得可怕,像似藏着一只看不见的吃人怪兽;屋里却那么鲜活,人们依旧在生活着。一切静止了,一切又在进行着。

我看到了好医生和小仲,他们都胖了一些,一副中年的模样。在他们小小的房子里多了两个孩子,西西还在,我儿子小小白也在。西西老了,慵懒地趴在地上小憩。小白跟在小孩的后面窜来窜去。我注意点小小白腹部下,那玩意经过处理了。我想它会跟大意一样吧,做一只温顺、无欲望的宠物狗,凭借他的聪明了解这个世界多一点再多一点。也许,他一点都不聪明,那也好,开心傻乐地活着。

我继续飘啊飘,曾经的流浪狗救助站已经荒芜、破落不堪。那些在这里死去的狗是不是灵魂都已消散,徐站长的灵魂是不是也早已消散。一个自杀的人,是不是真的了无牵挂。

我飘到我和大意的家。大意的灵魂一直守在那里。电视开着,欣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在她脚边趴着一只长得很像大意的狗。原来在我离开那个家不久后,欣欣又养了一只狗。令我惊讶的是,我看见了阿译的灵魂。是的,阿译在这场人类瘟疫中去世了,去世不久,差不多在我离开那个世界后的第三天,作为医生的他死在医院里。欣欣和阿译没有正式的告别,阿译也从未见过那个襁褓里的婴儿——他的女儿。我们三个围绕在欣欣身边,欣欣在笑,眼里泛着泪光,电视里播放的是我、大意、阿译以前的录像。我想我不是他们的忠犬,尽管如此,我依然是爱他们的。他们给了我很多想不到的温暖。

我说我要去看来时的路,最终我还会回到这里。阿译和大意只是点点头。

我看到了猫宁,她老了,胖了很多,不如以前矫捷,她依然一只猫流浪。我和她从前隐匿的草丛不见了,建起了很多高楼。她在那片高楼之间穿梭。

我飘过那条河,我看到了小包子,他长得越来越像我。他在流浪,又像是在寻找什么。我在想,他心里是没有故乡的,等到他老的走不到的时候,将归于何处。

我飘到了艺术村,那里建起了大量动物艺术家展馆,猫的、狗的、松鼠的、猪的、小虫子的等等。如果说艺术发展到最后是一种自我表达,那这些动物艺术家的作品是我们作为动物的一种无意识的自我表达?人类又真的理解这种所谓的表达么?还有这真如他们所想,就是一种自我表达么?埋葬安娜的地方,建起了一个狗雕塑,看起来有些像我。我绕着那个雕塑看了好几遍,“别看了,就是你!”那是安娜的声音,她的灵魂还在。那是小画家回来以后做的雕塑,他那时候不知道我叫小白,他叫我什么来着?我想了好久,对,小豆丁!安娜见了我,便也消散了。我在想我会见到谁而消散。

这时,我看见我的孩子们,小包子还活着,还在人世间流浪。其他的孩子小油条、小发糕他们跟在小雨点身后,他们与我在空中相遇。那些孩子们在见到我以后,齐声叫了“爸爸”便不见了。小雨点依然在,她说她在等谁,许不是我,我不是她最放不下的牵挂。她跟我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淡笑着回了一句:“没关系!”我和小雨点相遇,却又都没消散,有些意味深长。我们很不自然地看着对方,很快说了再见。

我飘过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那个小强造的、我称之为家的小房子只剩下一些破木板,散落一地。离房子不远处的球台下面聚集了一群流浪猫。我飘过老余家的窗台,老余老了很多,他搂着妻子和儿子站在窗边,望着窗外。他终还是没去海边,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依旧在定福庄生活着,一如既往。

通常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空旷,偌大的城市像是按了暂停键,一切都静止了。我看见了艾迪,他依旧在趴在医院外面等候,我看见了一个老人的灵魂蹲在艾迪身边。“老李?”我请问到。老人冲我点点头,看着艾迪说:“这老家伙快不行了,遇见大疫情,没有人投喂,还生了病,时日不多了。”我很无奈看着艾迪,“他等了你很久。”老人哽咽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那天进了医院没多久了,我就去世了。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他,我多希望他能走开,去寻找新的生活啊!”“你才是他生命的意义所在!”我说。老李点点头,不再说话。这种爱是怎样一种爱,这种忠诚又是怎么样一种忠诚。如果艾迪能与老李相遇,应该会喜极而泣吧。那么,死亡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终结还是一种释怀和圆满?

我游走在这个梦想之城的上空,空气因为人间的紧张、恐慌显得稀薄。我遇到了阿译和大意,他们说要回南方阿译的父母家里看一眼。是啊,阿译在死之前谁都没见到,没见到他刚出生的女儿,没见欣欣,没见到他的父母,连跟这个世界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

他在救助病人的时候感染上了瘟疫,病毒迅速扩散,陷入无意识的昏迷,然后就是呼吸衰竭而死去。

我们回到了那个村庄,一切都是那年的模样,风霜雨雪、日月交替,在那里呈现出一股旧时光的色彩。所有的建筑蒙上一层破旧的灰色,那是时间流淌的印记。那一天阳光很暖,我看见丫丫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变得很老,眼睛耷拉着,呼吸很慢,毛发暗淡。“我来看你了,丫丫!”我想她是听不见的。“你还记得我吗?”我想到了艾迪,其实我希望丫丫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把我忘记,重新过自己的生活。等待是这一生中最煎熬的事情,不知道希望在哪里又总觉得有希望。靠这种所谓意念的支撑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许是等待的那位才知道等待的意义。

疫情,还是疫情。这南方的乡下也是一片静寂。阿译的父母坐在屋里,盯着阿译的照片发呆。阿译的母亲不停在流泪,阿译的父亲只是盯着照片不说话。欣欣这时候给阿译父母视频通话,那个襁褓里粉粉嫩嫩的孩子是对所有人的安慰。总感觉空气里一阵冷冷的,又一阵暖暖的。

我还是没有消散,我到底在等什么呢?我跟阿译和大意探讨起这个事情,最后我聊到了我看到的海,我带他们去我看过的“海”。阿译笑了,“这是海河,你沿着河道再走一段就看见真的海了!”我眨巴着眼神,觉得这是一个有趣的笑话,这是命中注定么?我笑着摇了摇头,那我们一起沿着河道,去找到那片海吧!”于是,我们走向了那片海。那片海不如他们说的澄净,没有沙滩,也没有石头滩,那海边那是一片淤泥。海面是广阔的,海鸥在海面掠过,海水哗啦啦,一阵一阵,永不停歇地涌上海岸。啊,这就是我追逐的那片海啊。我奔着那片海而去,我的灵魂淹没在冬天的那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