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情况

在这一瞬间,我不再清楚自己是谁,似是立着,似是飞着,似是踉跄着。我可能什么也不是,可能只是一束光或者一个声音。我的身体还留在地面上,而意识则已经飘浮在空中,与我的身体分离。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意识能够感受到我正抱着她。我试着集中精力,试着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她的血从我的指间流下,织出了一张张鲜红色的网。我将手从她身下的血泊中拿开——子弹从她的背部穿出,血流了一地。

这个时节,各色树叶在地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地毯:红色、焦糖色、橙色、黄色交织在一起,和树冠上依旧茂盛的叶子一一对应。秋意正浓,这是一个属于赏叶爱好者的季节,然而周遭的空气却像印度的夏天一样炎热,也有可能这是因为当时我们正在慢跑的途中——直到一辆转过弯来的SUV挡住我们的去路。那是一辆在这个马萨诸塞州的海边小村庄随处可见的SUV。

我在脑海中重演着刚刚过去的这一分钟,试图回忆起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辆黑色的SUV从哈勃巷拐到海滨大道这边来,它有着黑色的防窥车窗,司机这一侧后排的车窗降了下来。随后,我看到我的跑步伙伴——那个一分钟之前还在慢跑,还在点击她苹果手机上的一个音乐播放列表的人,倒在了地上。正是在转过头去看她,目光落在她苹果手机的屏幕上时,我漏看了从SUV车窗里悄悄地伸出来的枪口。那枪口对准了她,紧接着,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向后倒下了,就像一只突然死去的长颈鹿。SUV迅速逃离了现场,她的手机滚到旁边一丛过了花期的绣球花下面,它们的叶子此时正刮擦着我的脚踝。这部手机是我上一个圣诞节时送她的,当时我把自动锁定时间设置为三分钟。这意味着,如果三分钟之内没人操作,再次打开她的手机就需要密码了。如果我在震惊之余的感觉依旧正确,距离她最后一次点击手机屏幕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我要拿到她的手机。不能把手机交给即将到来的警察,也不能交给其他任何人。

糟糕,忘记记下犯人的车牌号了。真是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不过他们会愚蠢到用一个可以被追踪到的车牌号吗?也许我并没有错过什么线索。

她身体的正面看不出任何子弹的痕迹,子弹穿出后留下的开放性伤口在她的后背上。仅仅两分钟之前,我跪倒在她身边,摇摇晃晃地抱住她,试图将她翻过来,我看到跑道上的碎石嵌进了她的伤口。过于急促的呼吸使我进入了极度混乱的状态,似乎我所有的感官都未经我的允许自行打开了开关。是谁在那里叫喊?我想那应该是我自己。

在我们身后那繁忙的港口,船只依然络绎不绝。正值退潮时分,入海口水湾里的鸭子们摇摇摆摆地走进盐沼地上那茂盛的草丛里。世界似乎一切如常,所有人都照旧忙碌着,仿佛地狱的化身从未降临,从未在我身上落下恐怖、邪恶、无情的审判之雨。我垂死的妈妈躺在地上,碎石扎进她的血肉中,肮脏的泥土粘在她爆裂开的脊柱上。我必须关闭自己所有的情绪,强迫自己的头脑重新运作。我必须控制现在的局面。

我似乎听到了警笛声。我隐约看到一个原本正在慢跑的女人急急忙忙冲向我,她穿着粉色的网球裙。现在她来到了我面前,弯下身,我的眼里满是她那头白发和白色帽檐上写着的“萨利奥乡村俱乐部”几个字。她对着我大喊“放——松!”,这一点儿用也没有,反而让我感到愤怒。不论她再怎么大声喊叫,我怀里浑身瘫软的妈妈也不会复活了。“放——松。”她又说了一遍,“放——松,放——松,放——松。”她说话的方式、她的波士顿口音和那个被无限拉长的“放”字,让我的眼睑开始放松,鼻孔开始外扩。她那印着“萨利奥乡村俱乐部”字样的帽檐遮住了一副黑色墨镜。萨利奥要求会员都穿白色衣服,而她却一身粉色。

萨利奥乡村俱乐部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大约十分钟的路程,而它距离我们慢跑的目的地弗莱岩海滩则很远。萨利奥是一个聚集了各种CEO、企业高管、法官、政要和马屁精的地方,他们喜欢在这里打高尔夫,顺便统治世界。这是妈妈对它的评价,她会极尽嘲讽之能事地斥责他们,像她平时批评事情的时候一样。曾经那样。

我要集中精神。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想起她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我需要关闭情绪。现在我要做的是把她放下,并且在没有人看到的情况下拿到她的手机。

不少车辆急刹停下,挡住了我的左侧:一辆老式梅赛德斯、一辆新款宝马、几辆沃尔沃。其中的一辆老款奥迪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凡泰吉奥。凡泰现在正在遥远的普林斯顿上大学一年级,他和保镖萨吉在一起很安全。凡泰自己的奥迪现在肯定还停在大学的停车场。

我得打个电话给凡泰,不,我得打给莱尼,让他去看看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凡泰。

离我们不远的婚礼公园里,石粉铺就的跑道边绿树成荫。公园里还有一个棒球场、一幢白色圆形建筑和供儿童攀爬的铁架,它们环绕在我身后右侧的港口周围。不久前保姆们还坐在长椅上闲聊八卦,而孩子们则挤着要滑滑梯,来此慢跑的时尚先锋和一个瑜伽教室的全部学员都聚集在那边。噪声、低语、尖叫和飘落的五彩树叶混杂在一起,成了模糊我感官的万花筒。

我试着把目光集中在天空中的一朵云上。我经历过创伤,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冷静下来的。冷静。我数起了天上的云朵:十一块凸起的积云,没有暗色的斑点,没有雨云。我可以在纸上画出这朵云:先画出一个鼓鼓的肚子,然后用白色和最浅的灰色勾勒轮廓,也许可以再轻轻加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蓝色。我将注意力放在身边那些明亮的色彩上,这使我慢慢有了力量对抗自己身上每一个自行打开的开关。恐惧,推开;愤怒,堵上;仇恨、难过、悲伤、怀疑,全部关掉。我进入了麻木的状态。我的心也关上了。现在的我感觉不到悲伤。

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这一切都不在我的计划之中。这一切都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轨道。

妈妈突然扯了扯我的运动服上的绳子,我弯下腰,尽量把耳朵贴近她的嘴。她洁白的牙齿已经染上了血渍。我可以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她的生命不断消散,几乎说不出话。

“拉斯珀法官。”妈妈在喘息的间隙拼命挤出了这句话。

“什么?谁?”我这样问道,即使她的话在我脑海中清晰得像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一样。我必须确认,因为此时我越来越感到这个新情况至关重要。我意识到我的计划需要重新调整,它将被赋予全新的内容和含义。我计划找出十八年前导致那个事件发生在我身上的罪魁祸首,这个计划已经暗中实施了十八年。我现在确定我的妈妈暗中知晓了我的计划,她被我编织的复仇之网缠住了,并因此而死。

“拉斯珀法官,”妈妈说,“与你的绑架案有关。”话音刚落,她的眼睛向上翻,头也跌落到我的手臂上。走了。她真的走了,一场情绪的风暴再次席卷了我。我的眼前只剩一片白色,我呼吸不到任何氧气,喉咙和肺部像受到灼烧般痛了起来。我必须战胜自己,不能让自己晕倒。我又一次将注意力放到云朵上面。那朵云,那朵云就是在风暴中平稳我情感之船的锚。我再一次试着关闭所有情感开关。再一次。我用尽全力来控制那个最难摆脱的情绪:内疚,关闭。她的死都是我的错。情绪全部关闭。

我将她轻轻放回地上。

我趁没人注意把她的手机拿了回来。

粉红裙女士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把手机塞进运动服内袋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