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 胡少卿
九月的一天晚上,我和马曳并肩走在北京金融街的一条人行道上,和我们上次在晚上见面、交谈已经隔了许多年。一切都没有变,北京仍然像一头呼吸沉重的巨兽,若有若无地趴伏在我们周围。我们谈着话,像随手捡起上一次尚未终了的话题,只是补充了各自在时光中摘取的证明。
马曳大学时和我在文学社共事,她曾发表过一篇令我印象深刻的小说,我将它选入《当代大学文学社团作品选》。在这本书的后记里,我写道:“我们之中一小部分幸运的人将留下来,维持着造梦的能力,更多曾经写出天才篇章的人注定要改行,文学注定只是他们青春中短暂的陪伴物。”马曳便是这拨人中不多的有效保护了自己的文学才能的人。当马曳留学海外、深耕法律行业多年后,又重新拾起她的笔时,我毫不意外,只当是一次老友重逢。
《细细密密的光》是她出版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我读它的时候,颇欲罢不能。它本质上是一个爱情故事,展示了对爱情的信仰。谁不向往爱情呢,尤其在这微凉的金秋时节。想一想,我的好几段恋爱都是从秋天开始的。马曳笔下的爱情真是纯洁啊,闪着银白的光芒,容不得一点细沙。边看我边想,啊,我的师妹马曳,她的心里还住着一个那么纯真的小姑娘。这段爱情有许多波折,然而,只要对方还在彼此视野里,波折也是甜蜜的,痛苦正是爱情的一部分。马曳深谙“小说就是折腾”的道理,她可劲地折腾着顾晓音和谢迅的爱情,不停地抛出障碍、诱惑、误会、芥蒂,可这爱情是颠扑不破的——只要孤男寡女还住着对门。
马曳给他们设定的恋爱地点异常坚硬,它发生在北京CBD(中心商务区)一带。这里可以说是北京最坚硬的部分——拥有最多的钢筋大楼,最蓬勃的金钱欲望,最严谨的商业理性。男主和女主分别从事医务和法律的工作,这两种工作的属性亦是高度坚硬的,容不得丝毫马虎、随意、拖沓。小说中人物的生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写字楼里夜以继日的工作,另一方面是急诊室里夜以继日的抢救。这正是生活的坚硬。在这一切坚硬的映衬下,爱情这柔软的部分便显得异常珍贵,像唯一的救赎,像冬夜里递到饥饿的人面前的一个烤红薯。
马曳的文字是睿智、优雅、充满机锋的,它们鲜明、透彻、干脆、敏锐,有时还非常俏皮。我常从这小说凝练的文字中去倒推她的职业状态。在工作中,她一定是个冰雪聪明、一针见血、绝不拖泥带水的强者。她构建的小说世界全无阴暗与恶毒,人们都在光亮里,带着明朗的毛茸茸的笑脸。这不是本雅明概念中的“拾垃圾者”的世界,而是一个心胸宽阔者或好孩子看到的世界。马曳笔下的恋爱中的人,是《诗经》层面的君子、淑女,他们保持了极好的风度和清爽感。连“沙姜鸡”这样的语言油滑者,也被刻画成一个柏拉图式的痴恋者。朱磊是一个并无劣迹的公务员,只是有一些虚荣和狡黠。生活稍微混乱的人只有徐曼,这是文艺青年从马曳的世界一掠而过。
曹雪芹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马曳继承的是以《金瓶梅》《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世情小说的传统。她精通家庭政治和职场政治,她设定的人物性格和言行能让读者联想到身边的现实。小说里的邓家、君度律所、中心医院是三个互有重叠的俗世生态系统,人们在这些系统中扮演各自的角色,如同蝴蝶效应一般相互依存、相互影响,带动着情节发生一连串有趣的滚动。马曳重点探索的是人心深处的宇宙。在那个宇宙里,也有浩瀚的心事、曲折的波动、细微的光芒、一闪而过的萤火似的流星,还有一两声被男权社会压榨出的女性的悲鸣。马曳写出了人言、人行和人心的微妙之处。在她的宇宙中,个人的独立、自尊、自由仍然是高高飘扬的旗帜,爱情乃是两个独立灵魂的相互欣赏,一个成年人的生活只能由自己决定,绝不能用爱的名义去干扰或剥夺对方。
马曵努力从方言口语、北京地理、老北京故事等方面加强了对北京色彩的烘染。这里有一种南方人的顽皮和小说创作者的自信。北京对于她,始终是一个可以怀念的城市吧。就好比顾晓音终于还是踏上了记忆中的校园小径,走到记忆中的湖边。另一个她着力的方向是医院和医生。把律所生活写得逼真不奇怪,但她在某个医生的指导下写出来的医院生活看起来也相当真实,可谓“有师自通”,需要一种特别强大的经验迁移能力。
评论家师力斌曾深深感慨于“商人不写作,写作者不经商;官员不写作,写作者不当官;农民工不写作,写作者没时间打工”这样的身份错位。文坛如果真的是个坛,只会腌出酸菜来。我真心希望马曳能携带她的天赋和法律专长成为一个文学上的破局者。
202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