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天记
  • 刘庆贵
  • 16334字
  • 2023-09-13 15:56:21

东风人传奇

红柳情

1

2013年6月11日17点38分,神舟十号飞船载着聂海胜、张晓光和王亚平三名航天员一飞冲天。

目睹这一难忘时刻的冯芯霞一夜没有睡好。她是一位耄耋老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退休大校。这是她回到战斗了三十多年的故地——东风航天城后最为激动的一夜。

那奔腾的烈火,那感人的场面,王亚平作为中国第二位女性航天员飞向太空……冯芯霞似睡非睡之中,接二连三地做了好几个梦,这些梦都是与东风航天城、东风人有关的航天梦。当她从梦境中完全清醒时,再也躺不住了。她索性爬起来,穿好衣服,轻轻地走出门外。

东方欲晓,戈壁大地已经显现出蒙蒙的曙光。冯芯霞深深吸了口气,步履矫健地穿越东风航天城科技园小区的榆树林,跨过南环路,走向弱水河边的一片红柳林,徜徉于红柳丛中。

天越来越亮,红柳的针叶也越来越清晰了。红柳没有胡杨那样宽阔大气,也不像垂柳那样纤长婀娜。红柳叶很细,细得像根根绣花针;不长,却牢牢地扎满了整棵树的枝条。每年5月底,红柳枝头就会吐出串串针状小花,有的粉,有的白,有的紫,有的红。

东方破晓。只见橘红的火烧云映彻半空,耀眼的金光给形状各异的云团镶上了一圈金边。眨眼间,一轮红日从地平线冉冉升起,浩瀚的戈壁被染成了金色的海洋。

冯芯霞盯住东方的日出,目不暇接,望着霞光映照下的红柳,她被眼前美轮美奂的景色震撼了。此时,整个红柳丛林,闪烁着橘橙色、金黄色、血红色的光华。

“外婆!”

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一个穿着镶蓝色花边的金黄色短袖上衣和紫色白花短裙的漂亮少女,像精灵一样跑到冯芯霞跟前。

“怎么今天起得这么早?”

“妈妈让我找你来了。”

“怕外婆丢了吗?”冯芯霞抚摸着外孙女黄方芳的飘逸长发,笑着说,“方芳,帮外婆采上两束红柳花。”

2

东风航天城“9号半”烈士陵园内,在一块刻着“0029部队工程部部长诸葛方彬烈士之墓”的碑前,摆放着一束淡雅的红柳花。

冯芯霞领着女儿诸葛瑗媛、女婿黄嘉冰和外孙女黄方芳,向烈士三鞠躬。之后,冯芯霞半跪着俯向大理石的墓碑,抚摸着“诸葛方彬”几个金色大字,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五十五年前……

3

1958年2月21日,农历春节后的第四天。正在朝鲜参加抗美援朝的513医院院长冯芯霞一直忙到晚上9点,才脱下白大褂。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沿着冰雪覆盖的道路,踏着嘎嘎作响的积雪,缓缓走向宿舍。她无意间抬头,看到自己房间已经亮着灯光,旋即加快了步速。冯芯霞推门一看,果然是丈夫诸葛方彬回来了。

此时的诸葛方彬正对着镜子,哼着小曲,乐呵呵地刮胡子。听到开门声,诸葛方彬放下刮胡刀,笑着说:“战斗准备完毕,可以发起冲锋了吗,院长同志?”说着冲了过去,一把将冯芯霞揽入怀中。

冯芯霞轻轻抹去诸葛方彬下巴上残留的泡沫,说:“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想你呗!”诸葛方彬把妻子搂得更紧了。

“鬼才相信呢,连春节都不回来。”冯芯霞故作嗔怪地说,“你呀,只有战备、山洞、工事、打仗,哪里还会想起老婆?”

“现在就想。”诸葛方彬是志愿军20兵团的一位年轻师长,身上担子重,两人连春节都难得相会。此时,他紧紧地吻着妻子的嘴唇,一下子把冯芯霞搅得全身热血奔流。接着,他抽出手,解开了冯芯霞的衣扣,轻轻地抚摸着妻子。

冯芯霞轻轻地推开诸葛方彬,转身把门锁死,把窗帘拉上……

一阵暴风雨般的激情汹涌澎湃过后,诸葛方彬搂着冯芯霞,轻轻地说:“芯霞,明天我要回国了。”

冯芯霞的手臂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柔柔地问:“多长时间?”

“不回来了。”

“调走?”

“对。”

“什么单位?”

“不知道。”诸葛方彬看到妻子一脸愕然的样子,怕她误会,又说,“真的不知道什么单位。今天下午,兵团齐司令命令我明天启程回国,到北京找一个叫黄明辉的首长报到,听他指挥。齐司令还说,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他特别叮咛了一句,“你可要替我保密哟。”

“明白。”尽管冯芯霞很想问个明白,但她懂得军人的保密要求。她依偎着丈夫,喃喃地说:“此去一别,何日相逢?记得写信哦!”

相见时难别亦难。就在和丈夫分别后的第三天,下班时,冯芯霞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收发室。她觉得自己很滑稽,暗暗笑了笑,快步回到曾经充满温馨的小爱巢,提笔给诸葛方彬写了分别后的第一封信。写毕,她把信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写上“诸葛方彬收”。她望着信件,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锁进了抽屉。从此,她开始了等待诸葛方彬回信的漫长历程。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星期,冯芯霞写了第二封信,再次把它锁进抽屉。

4

正值冯芯霞苦苦等信之时,513医院奉调撤离朝鲜回国,进驻桂林。野战医院说走就走,当专列到达河南驻马店时,突然收到了志愿军总部来电:“停止前进,原地待命。待黎主任到达后布置新任务。”

接到电报后,冯院长和罗政委傻眼了,医生护士更不知所措。就在待命的第三天,他们迎来了志愿军政治部黎主任和另一位敦实的少将。见面后,黎主任介绍说:“这位是黄明辉将军,某单位的参谋长。”

冯院长、罗政委一听,扑哧一声笑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介绍人时用“某单位”这样的词。黎主任大概听出了他俩笑声中的含义,一本正经地说:“我真的不知道黄将军在哪个单位任职。不过,我知道参谋长是专门来接收你们的。”

“接收我们?”冯芯霞心里一震,“我们不是要到桂林去吗?”

黎主任望了望这两天急得嘴唇起泡的冯芯霞,笑着说:“看把你这个院长急的,你想知道为什么吧?”

“什么都想知道。”这三天,冯芯霞不知道被下属问了多少遍,能不急吗?

黎主任对黄明辉说:“黄参谋长,你说。”

黄参谋长客气地说:“还是黎主任你说吧。”

黎主任开门见山地说:“你们医院要改变去向。”

冯芯霞急切地问:“到哪?”

黎主任两手一摊,无奈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看到黎主任那滑稽的表情,冯院长、罗政委情不自禁地又笑了起来。

“别笑。”黎主任一脸严肃地说,“你们的去向,连志愿军杨司令都不知道。”

冯院长和罗政委一听,立即敛起了笑容。黎主任继续说:“你们的去向和单位名称,本人不清楚,也不打听。但我知道,黄参谋长奉总部命令,专门来到志愿军,想要挑选一所最好的医院,最后挑上了你们。但你们医院的医生护士能不能挑上,就难说了。”他扫了一眼显得有点惊讶的冯院长和罗政委,转身对黄参谋长说,“还是你说吧。”

冯院长和罗政委赶忙掏出笔记本。

“不能用笔记,只能用心记。”黄参谋长看着两位主官不习惯地收起笔记本,转身对黎主任说,“黎主任,实在对不起,我们单位的名称、番号、性质、任务不能告诉首长,现在也不能告诉冯院长和罗政委。”黄参谋长转向冯芯霞和罗政委,继续说,“你们将要去的是一个极为机密的单位。此单位非一般人能进,必须政治可靠、思想进步、业务精良、身体健康、文化水平较高。现在选中了你们,也就是说,513医院要改变隶属关系,要按要求对人员进行严格挑选。”

黄参谋长看到冯芯霞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放慢速度说:“条件就三条:第一,政治思想要好。家庭出身最好是工人、贫下中农……”

冯芯霞未等黄参谋长说完,连忙说:“首长,我们医院里,工人和贫下中农出身的人不多,城市小业主出身的可以吗?”她的家庭出身就是城市小业主。

黄参谋长望着冯芯霞说:“城市小业主、中农都可以。”

听到这句话后,冯芯霞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黄参谋长接着说:“第二,业务能力要强。对于医务人员来说,就是要看能不能治病,会不会开刀。你俩总不能带一帮窝囊废去吧,对不对?”

冯院长、罗政委会意地笑了笑,说:“是的,这点我们会把握住的。”

“第三,年龄要适宜,身体要健康。你们的医生中年纪最大的有多少岁?”

冯芯霞脱口而出:“有一名三十八岁,一名三十七岁,两名三十六岁,其余都在三十五岁以下。”

“四名超过三十五岁。”黄参谋长说,“原则上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但医疗技术干部只要身体健康,大点也可以。三十八岁那位的情况怎么样?”

冯芯霞说:“他是外一科主任,广西客家人,华侨出身,是我们医院的第一把刀。”

黄参谋长望了一眼黎主任,说:“这个医生要是没有其他重大问题,可以考虑。”

冯芯霞放心地笑着说:“那太好了。其他几个呢?”

“其他人今天就不一一分析了,你们先拿出意见,最后一块审定。”

罗政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选不上的呢?”

黎主任爽快地回答说:“留下的,由我负责。一、继续在全军调配;二、不适宜继续留队的,做退出现役处理。”

5

经过整编的513医院专列掉头出发了。列车绕过郑州,一路西行,经西安,过天水,到兰州,跨黄河,穿行在连绵不断的乌鞘岭山脉。长途跋涉的医生护士们,在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中渐渐进入梦乡。看着大家悄然睡去,冯芯霞又想起了诸葛方彬……

就在撤离朝鲜前一天的夜里,冯芯霞给丈夫写了第七封信。

方彬:

你好!明天我也要回国了。我院开赴的地方,你能猜到吗?是祖国最美丽的城市——桂林。

你我分别已快四月,为何杳无音信?你说过,到了新单位立即来信,难道你忘了自己的承诺?我深信你不会,但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今晚下雨了,窗外一片烟雨迷蒙。亲爱的,你可知道,那蒙蒙的细雨,就是我想你的泪水;那拂面的凉风,就是我对你的亲吻。彬,你感觉到了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何日能团圆?

多么盼望有一天能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和你牵手,在画中的漓江和你拥抱,再加上女儿瑗媛。

永远爱你的 霞

7月22日

第八封信,是离开驻马店时写的。黄参谋长一再交代,不能涉及未来的单位。她感叹一声,写下了短短的几行字:

彬:

你好!

不去桂林,另有任务。

古今情丝牵千里,含泪吟诵《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想你,牵肠挂肚地想你。

芯霞

8月2日

列车过了乌鞘岭,经武威、山丹,于8月13日到了河西走廊重镇张掖市。一行人入驻张掖军分区大院。

黄明辉参谋长又专程赶来迎接513医院的人员。安顿完毕后,他为医务人员上了第一课。他望着台下的医生护士,幽默地说:“你们有没有人骂我,黄某某把我们骗到什么地方来了?现在我就告诉大家,已经把你们骗到家门口了。”听到台下听众愉快的笑声,黄参谋长也哈哈笑开了。笑过后,他继续说:“现在,我黄某某郑重地告诉大家:我们单位叫东风试验基地,负责地地、地空、空空导弹的发射试验。”

“啊!原来是搞导弹的。”冯芯霞心里一阵发热,眼睛发亮,朝旁边的政委、副院长看了一眼,兴奋地鼓起掌来。

接着,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要去搞导弹?”有的人好像做梦似的,还带着疑问。

“首长不是已经说了吗!”

“连想都没想到。”

“怪不得挑选这么严。”

“这辈子赶上了两件大事,参加抗美援朝,而今又参加导弹试验。值了!”

黄参谋长看到大家情绪高涨,更加激昂地说:“看来大家对能参加导弹试验,都很高兴。我第一次听到时,也和你们一样,兴奋得一夜没睡好。大家知道,我们中国人过去总受外国人欺负,现在中国人站起来了。然而,中华民族要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站得直,站得稳,站得硬气,必须有自己的导弹和原子弹。因此,党中央决定搞‘两弹’。同志们,能参与这项神圣事业的,全国有几人哪?”他提高声音问大家。

大家只是静静地听,没人回答,也没人能回答。

黄参谋长指着医院几位领导,自问自答:“冯院长你就要参加上了,罗政委你也要参加上了。”他又指着坐在下面的医生护士们说,“你们都参加上了。光荣吧?”

“光荣!”冯芯霞大声回答。

“自豪吧?”黄参谋长又问。

“自豪!”台下所有人一起大声回答。

黄参谋长停顿片刻后加重语气说:“但是,我要告诉大家,上面我说的是国家最高机密,大家一定要守口如瓶,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也不能对亲戚朋友老师同学首长战友们说。这是一条铁的纪律,谁要是违反了,将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可能被枪毙。”接着他列举了需要保密的诸多事项。

黄参谋长介绍了东风基地的建设情况后,继续说:“张掖距离基地还有几百公里。目前,工程兵部队陈司令正率领十万大军,鏖战在一万二千六百平方公里的戈壁滩上。”说到此,黄参谋长话锋一转,说起了基地建设中的种种问题,其中最严重的就是缺医少药。他举了好些例子:一次翻车事故,六名战士受伤,两名因为抢救不及时而死亡,一名重伤员因处置不当成了残废。在铁路大桥施工中,两名战士溺水身亡;另一名被救上岸后高烧不退,连队卫生员束手无策,第三天病逝……最后,黄参谋长下达了命令:“命令513医院立即组织医疗分队,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速度,开赴场区,迅速投入医疗救护。”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513医院立即行动,组成了一百八十人的前进医疗分队,紧急备上药品器械。准备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冯芯霞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当确认万无一失之后,她才疲惫地从前楼走回后楼。走在两楼之间的空地上,一阵微风吹来,声声清脆的虫鸣在耳边骤然响起。多美的音乐啊!她踮起脚步,轻轻地走,慢慢地行,生怕打扰了大自然的天籁乐章。她仰望着漆黑深邃的夜空:宇宙遥遥,天河白白,繁星点点,情意绵绵。突然,一颗流星划破长空,倏忽而逝。冯芯霞小时候听爷爷说过,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丁;天上一颗星星陨落,地上就有一位将帅逝去。谁死了?想到此,冯芯霞不禁打了个寒战。寒战过后,她又讥笑起自己,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怎么会相信这些呢?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面前竟然出现了诸葛方彬的影子。

“诸葛方彬!”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她定了定神,哪里有什么人影!

冯芯霞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摸了摸发烫的脸,拿出镜子,照了一番后,调皮地用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羞,羞!”镜中的她竟然嘲笑起现实中的她:“想自己的丈夫,何羞之有。”

诸葛方彬,你现在在哪儿?冯芯霞放下镜子,拿出纸笔,饱含思念,写下了第九封信:

彬:

已是夜深三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此时此刻,君在何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给你一个长长的甜甜的柔柔的吻!

最爱你的 霞

1958年8月17日

信写完后,她无奈地将此信和原先写的八封信捆扎在一起,装进了随身携带的帆布箱中。

6

1958年8月18日早晨6点,冯院长、罗政委带着一百八十人和三辆野战医疗救护车,乘坐六辆卡车,高唱着《我是一个兵》《解放军进行曲》,从张掖出发,沿312国道,向西开进。这是513医院归建后的首个任务,人人精神抖擞,个个充满豪情,歌声不绝,笑声不断。就在太阳钻进地平线之时,他们赶到了祁连山脚下的清水镇。这是连接基地铁路线的第一站,铁道兵10师正在这里组织施工。

第二天天还未亮,第一分队留下,其余人员继续北进。到达鼎新机场,第二分队留下。下午5点15分,大队人马到了大漠深处的10号。

黄参谋长又一次迎接他们的到来。他对冯芯霞和医院的医护人员说:“10号是场区最大的点号,要修建基地机关办公楼、礼堂、医院、中小学校和军官宿舍,施工任务最重,施工队伍也最多。你们就在此安营扎寨。”

冯芯霞急切地问:“医院施工了吗?”

黄参谋长说:“已经开始平整土地。”

“到工地看看去。”一位性急的医生提出要求。

“对。看看我们未来的医院。”大家异口同声地呼应起来。

黄参谋长说:“今天你们辛苦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冯芯霞看了看太阳,笑着对黄参谋长说:“大家都想先睹为快。参谋长,远吗?”

黄参谋长说:“不远。既然大家想看,那就走。”

黄参谋长带领冯芯霞一行,穿行在繁忙的施工工地上。他边走边介绍:“我们现在走在东风路上。东风路两旁要建司政后机关大楼、军官宿舍、苏联专家招待所。左前方是东风礼堂和东风广场。两边是百货商店、邮局、银行、新华书店和招待所,后边还有食堂、理发店、澡堂、学校、幼儿园。总之,要把10号建成功能齐全的军人城。”

黄参谋长带着他们走了三百多米,指着左前方工地说:“这就是未来的513医院,建筑面积两万五千平方米,五百张床位。”

“两万五千平方米!那有多大啊?”外一科主任惊得啧啧直叹。

“我们科要半层。”外二科主任抢着说。

“我们要四间实验室。”病理检验科主任说。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里会有如此规模的医院。”罗政委激动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今后就在这大显身手了。”冯芯霞兴奋地说。

冯芯霞说话之际,脚被绊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只见踩着的树根弯弯曲曲,疙疙瘩瘩,甚是惹人喜爱。她捡起来欣赏了一会,觉得这树根很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冯芯霞被吸引住了,忍不住拿着树根问黄参谋长:“这是什么树?”

“红柳。”黄参谋长随即指着旁边的灌木树丛说,“这是戈壁滩特有的树种。”

“红柳?”冯芯霞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柳树。她的家乡生长着垂柳,婀娜多姿。“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首唐诗把垂柳写得很美!而红柳与垂柳的差别能有十万八千里。

黄参谋长大概看出了冯芯霞的疑惑,他顺手捡起一根形似奔马的树根,递给了冯芯霞。接着从红柳树丛中折了几枝红柳花,说:“红柳又叫柽柳、观音柳、三春柳。你可别小看红柳,虽然它长得不高,然而根扎得很深。红柳4月底发芽,5月份开花,整个夏天,红柳林郁郁葱葱,花朵不断,十分妖娆。”

“这么神奇呀!”听了黄参谋长的介绍,冯芯霞认真地欣赏着这一戈壁滩上特有的树木,反反复复审视着手中的“雄鹰”和“奔马”。她越看越感觉它们是如此的美,舍不得扔掉。她将红柳根顺手交给旁边一名护士,让她暂时替自己保管。后来,她把红柳根的皮剥掉,略加雕刻,竟成了跟随她一生的两件根雕珍品。

医生、护士们听了冯院长的感慨,立即过来传看这红柳根,边看边议论:

“你们看,红柳树不高,但根却这么长。”

“红柳就像我们女性。”

“我们要在戈壁滩建功立业,干一番大事业。”

“我要像红柳一样,扎根戈壁,永不后悔。”

7

黄参谋长听着大家的议论,心里异常高兴。他望了望冯芯霞,真想把一个天大的秘密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到底忍住了,还是留给她一个惊喜吧!

此时,一辆吉普车急速驶来,车还未停稳,一名少校军官从车上跳下来,把黄参谋长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只见黄参谋长脸色骤变,快步走到冯芯霞跟前,命令她:“送来两名重伤员,马上抢救。”

冯芯霞下达口令:“面向我,集合。”

冯芯霞带领医疗人员跑步回到帐篷,高声下达任务:“麻醉科、化验科、外一科、外二科就位,准备两台手术,外一科主任和我主刀。”

队伍解散后,各科人员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工作服,洗手消毒,准备器械,不到十分钟,两台手术的人员就位完毕。

冯芯霞看到被推进来的伤员,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伤口仍在汩汩流血。

是他?就在动手清理创伤的一瞬间,她的心灵被重重一击,像海浪呼啸,像山崩地裂,像电闪雷轰。她不敢相信,躺在手术台上的竟然是她朝思暮想的诸葛方彬。刹那间,她眼前一片漆黑,脸色苍白,两腿发软。

不能倒下!冯芯霞努力克制着自己,定了定神,两手紧紧地扶住手术台。

不会看错吧?她再次睁大了眼睛。

“方彬!”冯芯霞大喊一声,一下子大脑又成了空白。

不能晕倒!冯芯霞调整到了最佳状态。她要亲自为心爱的人动手术,把他从阎王手中抢回来。她稳稳地站住,从护士手中拿出一块棉纱,快速擦去诸葛方彬面颊上的血水,命令助手:“准备输血,B型。”

“方彬!我是芯霞,你要挺住!”冯芯霞在心里大声呼唤,“你不能死!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婆婆不能没有儿子,女儿不能没有父亲,我冯芯霞不能没有丈夫!”

在冯芯霞的呼唤下,诸葛方彬艰难地睁开了双眼,蒙蒙眬眬中看到了一个光斑,继而看见了一张戴着口罩的面孔。这双眼睛太熟悉了!是她,芯霞!他想把眼睛睁得大点,再大点,要把芯霞看得更清晰点……

“醒过来了!”

这是芯霞呼唤他的声音……我不能死!基地的工程建设才开始,工程部长的职务还没有很好地履行,建成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导弹试验基地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我怎么能死呢?我要和妻子共同战斗,为了神圣而伟大的导弹试验事业活着……很久没有见过女儿了,我要拉拉她的手,亲亲她的脸,亲口告诉她:你爸爸是好样的!

“芯霞……”诸葛方彬终于发出了声音,虽然很微弱。

“方彬!”冯芯霞一把扯下了口罩,大声地呼喊,“我是芯霞。挺住,挺住!方彬,我在你身边!”

“芯霞……”

“方彬!挺住!”

诸葛方彬微微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他想说的话太多了,原来打算晚上相会时说上一宿,说个淋漓痛快。此时,他的嘴已经不听指挥,舌头也不听调遣。对于生死,他早已置之度外,“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天在导弹发射控制室施工中,一部失控的吊车向一名埋头作业的战士砸过去,诸葛方彬奋不顾身冲上前去……他不后悔,不遗憾……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呢?噢!还要对芯霞说两句话:一句是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至今还没有发出去;一句是让女承父业……

冯芯霞俯身把耳朵贴到诸葛方彬的嘴边,轻轻地说:“方彬,说吧,我听着!”

诸葛方彬再次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几下,留下了他最后的声音:“……瑗媛……参军……”

“方彬!”冯芯霞大声喊道。

一道凄厉的声音冲出帐篷,缭绕在戈壁上空……

8

冯芯霞牵着黄方芳,领着诸葛瑗媛和黄嘉冰,离开诸葛方彬的陵墓,绕过一排五颜六色的鲜花带,缓缓走到陵园北面,站在第二排的第一座墓前。只见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镌刻着“东风基地第三任司令员黄明辉同志之墓”,墓碑上方有一颗鲜艳的红五星,下面镶嵌着一张烤瓷彩色照片。照片上一位国字方脸的少将,微侧着脸,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注视着东南方向的载人航天发射场。

看到墓碑上的照片,黄嘉冰抑制不住心酸的泪水,倒头便拜:“爸爸,你的儿子、儿媳、孙女来看望你了。”

诸葛瑗媛、黄方芳也一齐跪在墓前。

冯芯霞静静地立在墓碑前,泪水涌流不止,一下子又回到了三十八年前的一天晚上……

9

1975年秋的一天,冯芯霞特别高兴,下班后匆匆来到红柳丛中,采撷了十六枝颜色各异的红柳花,一溜小跑回宿舍,将红柳插进花瓶,放在根雕“奔马”和“雄鹰”旁边。

“妈!”随着一声清脆的叫声,身为发射团技术室技术员的诸葛瑗媛进门一把搂住冯芯霞,欣喜若狂地说,“特大喜讯!黄伯伯回来当司令了。”

“知道啦!”冯芯霞拖着长长的腔调,笑着对女儿说,“我下午参加了基地团以上干部大会,已经见到你黄伯伯了。”

“黄伯伯变没变?”

“身手还是那样矫健,眼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就是头发白了。”

“你和他说话了吗?”

“那么多人,怎么好意思挤上去呢。”

“还有什么好消息吗?”

“多了。基地第一任、第二任司令都调国防科委当副主任了。”冯芯霞把会上的所见所闻说了个痛快。

诸葛瑗媛听了之后说:“我们也是下午听说的。听说黄参谋长回来当司令,大家纷纷议论。我们室的同志们都说最佩服黄参谋长抓试验任务的严谨作风了。室主任哈德林娜特别说到,她最爱听黄参谋长做报告,不念稿子,幽默风趣;还说黄参谋长和群众打成一片,爱踢足球,喜欢玩单双杠,冬天总会找几个人到弱水河滑冰。妈,黄伯伯那么优秀,‘文革’中干吗要把他打倒呢?”

冯芯霞望着女儿疑惑的眼睛,说:“要说你黄伯伯,可是个传奇人物。他爸是黑龙江省阿城县的大地主,供他到北平上大学。到了北平后,他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一二·九’运动中,因为领导学生示威游行被捕入狱。后来,党组织出面,在北平一家报纸上刊登一则声明后保释出狱。出狱后,他奔赴延安,后来又到晋绥边区前线打仗。抗战胜利后,他带兵出关。新中国成立后,担任空军司令部值班参谋长,专门负责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专机调配和出行。1958年选调到基地当参谋长。‘文革’初期他被扣上‘叛徒’帽子。1967年6月9日,几个造反派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把他拉出来批斗,打得遍体鳞伤,差点要了他的命。我奉基地凌副司令的命令守护他三天三夜,总算把他抢救过来。在我为他疗伤期间,他托我办两件事:一是有空到西安找他的爱人,二是让我关照他的儿子。”

“你都办了?”

“办了,但都没办好。我去了一趟西安,但迟了,他的爱人兰幽香已经被造反派逼死了。我也没保护好他的儿子,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他被处理了。”

“为什么?”

“因为他属于‘黑八类’。”

“什么是‘黑八类’?”

“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清理阶级队伍时,凡是‘黑八类’的家属子女都要扫地出门。黄参谋长老家早已没人,无处可去。凌副司令让我和哈德林娜一起,将他的儿子黄嘉冰送到额济纳旗红星牧场。”

诸葛瑗媛曾经陪同妈妈去过几次红星牧场,对黄嘉冰已经很熟悉,但一直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曲折的经历。她不解地说:“你说黄嘉冰经历了如此悲惨的遭遇,但我们几次看他,一点也感觉不到他的悲伤颓废,也没见他埋怨过谁。我倒是看到他有使不完的劲,都成地地道道的牧民了。”她第一次看见黄嘉冰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二次见面时,觉得他处处值得自己爱慕。以后又见过多次,每次都有一种难舍难分的感觉,回来后好几天都忘不了他,好几次在梦里和他相会。想到这,诸葛瑗媛问道:“妈!你觉得他怎么样?”

冯芯霞盯住女儿问:“什么怎么样?”

“就是……就是……他好不好?”

“当然好了。大学时当班长,毕业后参军来到基地,在发射中队当军官。要不是因为清理阶级队伍,他早就是团一级的领导了。”

“妈,我不是问他能不能当领导,我是说……”诸葛瑗媛抱着冯芯霞的胳膊,一边晃,一边说,“我是问他……”

“问他什么?”

“不说了。”诸葛瑗媛把头一扭。

“知道了。”冯芯霞指着女儿的鼻子说,“你和他挑明了吗?”

10

冯芯霞吃完晚饭后,像往常一样,到513医院巡视一遍。然而,今天有点心不在焉,黄司令的影子时不时在眼前浮现。是的,她得去见一见黄司令员,让他把儿子赶紧从额济纳旗调回来。想到这,她走出医院大门,转向东风路,朝02区走去。眼看就要到将军楼了,她又突然止步。新司令才上任,贸然去打扰合适吗?

冯芯霞转身往回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再次朝将军楼走去。然而,就要走到将军楼时,她又鬼使神差地折向南边,走进了弱水河畔的红柳林。

今晚的月亮特别明亮,特别圆润,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是山,是水?是楼宇琼阁,还是桂树白兔?是“寂寞嫦娥舒广袖”,还是“吴刚捧出桂花酒”?月亮下的红柳,红柳上的月亮,交相辉映。冯芯霞穿行于红柳林中,月亮也漫游在红柳树梢上。鬼精灵一样的月亮,若隐若现,顽皮十足,忽而爬上红柳树梢,忽而来到空地;忽而藏进树丛背后不见踪影,忽而又大大方方对她微笑。多美的红柳!多美的月色!

冯芯霞依依不舍地离开红柳林,踏着月光,返回宿舍,打开窗户,躺在床上,欣赏着月光。她真想把窗外的明月揽进怀里,共枕同眠。

正在冯芯霞进入梦乡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

冯芯霞呼地从床上爬起,紧张有序地穿上衣服鞋袜,戴上军帽,噌地开门出去。她抬头一看,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新上任的司令员黄明辉。

“司令员!”

黄司令浓浓的眉毛一扬,大大的眼睛一闪,紧紧地握住冯芯霞的双手,说:“看你来了。”在那最艰难的日子里,是冯芯霞救了他一命。回到基地后,他第一个想要看望的人就是她。

“首长请进。”

黄司令走进冯芯霞的宿舍。进到客厅,黄司令扫了一眼房间:靠墙一边放着一张方桌,旁边有三把椅子,桌子上放着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红柳花,旁边有两件根雕。

“你还把‘奔马’和‘雄鹰’留着呀?”黄司令问道。

“是的。”冯芯霞惊叹于黄司令的记忆力,“我一直珍藏着它们,作为对诸葛方彬的永久纪念。”

黄司令感慨地说:“十六年了,真快啊!记得你那时还不到三十岁。”

冯芯霞摘掉军帽,指着花白的鬓角说:“头发都白了,早成老太婆了!”

黄司令呵呵一笑:“没那么夸张。”

冯芯霞说:“首长你也没怎么变。”

“成老头了。”黄司令嘿嘿一笑,然后话锋一转,“听说你后来把孩子从老家带来了。怎么样?”

“参军了,现在发射团技术室。”

“挺有出息嘛。多大了?”

“二十五。”

“成家了吗?”

“还没有。”

“有对象了吧?”

“有了。”冯芯霞正想说“对象就是你儿子”,但转念一想,还是先不说。现在最迫切的事情,是把黄嘉冰接回来。想到这,她来了个急转弯,说:“首长,不说我女儿了,还是说说你儿子吧。”

“挺想他的。”黄司令急切地问,“黄嘉冰现在怎么样?”

冯芯霞说:“挺好的。半个月前,我去看过他。他在牧场表现一直很好,旗里还准备调他到旗上当团委书记呢。我想,你还是快点把他调回来,否则旗里真的把他调走,那就麻烦了。”

黄司令想了想,说:“明天凌副主任来基地,过些天就要发射返回式卫星。眼下头绪一大堆,以后再说吧!”

11

送走了黄司令,冯芯霞辗转难眠。她知道黄司令为人处世的原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与其等黄司令考虑儿子的事,还不如自己替他筹划呢。但怎么才能把黄嘉冰接回来呢?

第二天,才从基地司令员职位上调任国防科委副主任的凌利峰带领人员来考核班子。第三天,冯芯霞去探望老首长,和凌副主任直接说了黄嘉冰的事。凌副主任当即指示随行的董部长尽快办理。董部长让基地先把人接回来,而后补办手续。像当年送走黄嘉冰一样,这次仍然由冯芯霞和哈德林娜将黄嘉冰从额济纳旗红星牧场接回,还是放在发射中队加注分队。黄嘉冰不愧是将门之子,回来后,也顾不上休息,经过紧张的准备,随即参加了第一颗返回式卫星的发射任务。

东风基地有句响亮的口号:“发射场就是战场,发射任务就是战斗任务。”黄嘉冰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气氛了。这天,他完成操作任务后,情不自禁地站在发射场坪一侧欣赏起来:塔架的两部电梯一上一下,搭载着操作人员上下穿梭;运载火箭正在测试,控制系统、遥测系统、无线电测量系统的仪器发出咝咝声;发动机系统的阀门噼啪作响,哧哧地喷射出一股股强劲的气流;指挥调度电话中传来清脆洪亮的口令声、报告声……整个发射场,没人闲着,人人一份责任,人人一份紧张,完全置身于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的氛围中。难怪有人说,发射场就像一个巨大的净化器,将官兵的心灵净化,将一切不负责任的懈怠、散漫、马虎和私心杂念统统过滤掉。发射场也像一部精准的计算机,将指挥员的指令和操作手的动作协调得天衣无缝,安排得分秒不差。发射场还像一架永不停歇的发动机,将人们的技术、素质发挥到极致。

经过严格的测试,卫星排除了七个故障,运载火箭排除了十二个故障。任务指挥部确认,卫星火箭性能良好,测试参数合格。任务指挥长黄明辉司令员郑重地签署了《发射任务书》,批准点火发射。

“10,9,8,7,6,5,4,3,2,1——点火!”

“起飞!”

一团耀眼的火焰从运载火箭尾部喷射而出,在隆隆的轰鸣声中,一条火龙托举着卫星徐徐升起,一飞冲天。

12

“真香啊!”诸葛瑗媛进门后,大声说,“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冯芯霞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笑着说:“卫星发射成功,你和嘉冰辛苦了。妈给你们摆庆功宴。”

诸葛瑗媛看了看桌子上摆好的饭菜,转身脱掉军衣,像小鸟似的一蹦一跳,动作夸张地打开厨柜,把珍藏多年的西凤酒找了出来。她拿着酒瓶来到母亲跟前,兴奋地说:“黄司令抓试验任务就是不一样。这次任务,他提出不放过任何疑点,不放过任何故障,不带任何隐患上天,终于把卫星发射上天了。”

冯芯霞接过女儿的话说:“试验任务就得狠抓质量。”前几年,因为“文革”干扰,任务曾经遭受不少挫折。

“冯阿姨!”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进来了。

“嘉冰!”冯芯霞放下手中的活,笑着问,“怎么这么晚?饭菜都凉了。”

诸葛瑗媛乜了黄嘉冰一眼,抿嘴笑着说:“一会儿罚酒。”

“我认罚。”黄嘉冰脱下军衣挂好,“你不是不知道,最后撤收特别麻烦。”

待诸葛瑗媛把三个酒杯斟满,冯芯霞端起酒杯,望着黄嘉冰说:“嘉冰回来已经一个月了,一直没空到家来。今天炒几个菜,略备酒水,为嘉冰归队参加试验任务,也为了卫星发射成功,干杯!”

黄嘉冰一口把酒喝完,抹了抹嘴说:“冯阿姨,这些年来,你为我操了不少心,我非常感激你。我敬你一杯。”说完,举杯和冯芯霞一碰,仰着脖子,又一饮而尽。

黄嘉冰今天十分高兴,频频举杯,又是敬冯芯霞,又是和诸葛瑗媛碰杯,边喝边谈论着回来参加卫星发射任务遇到的新鲜事。

诸葛瑗媛也异常亢奋,端起杯子,对黄嘉冰说:“为了你的归队,也为了我们俩的事,干杯!”

“瑗媛,今天我当着阿姨的面表个态,今后我一定全力呵护你。为了咱俩的幸福,干杯!”黄嘉冰和诸葛瑗媛一碰,又喝了一杯。

冯芯霞再次端起酒杯,说:“嘉冰,你这次回来,因为忙任务,一直没有好好和你爸谈谈。本来今晚想请你爸过来,但一来他的事情太多,二来怕请不动。等你爸有空再说吧。嘉冰,为了你和你爸的团圆,干杯!”

“他呀,太忙了。”黄嘉冰又一饮而尽。这次回来,他极力回避与父亲接触。他不想在司令员的庇护下工作,不想顶着司令员儿子的光环生活,他认为那样非把自己烤焦烤煳不可。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但这话怎么对冯阿姨和瑗媛说呢?家丑不可外扬,何况父亲现在是基地司令,即便从军人职责来说,也应该维护首长的威信。

然而,黄嘉冰这次憋不住了。他瞪着被酒精烧得火红的眼珠,嘴里喷出一句带着浓浓烈味的话:“他根本不像我们家的人。”

此话一出,惊得冯芯霞和诸葛瑗媛目瞪口呆。

黄嘉冰又喝了口酒,继续说:“小时候,没见他回过几次家。偶尔回来,进门就喊,兰幽香同志在家吗?你听,还‘同志在家吗’!我还听见他三更半夜和我妈吵架。有一次把我吵醒了,我想过去劝一劝。走到他们卧室门口,只听见黄明辉生硬地说,我不要,我不能要。接着是我妈的一阵哭泣。后来又听见他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说不要就不要。你们看,这像什么嘛。男子汉大丈夫,我妈给你就要呗,还扯到了我。”

冯芯霞听到黄嘉冰直呼父亲名字,心头一阵震颤,头皮跟着发麻,接着又听到了他对父亲的狂妄诋毁,而且越说越离谱。她顿时收起了昔日的温柔,教训起他来:“你把你爸爸说成什么人了?”

黄嘉冰嘴里喷出燃烧着的声音:“黄明辉就不像我父亲。”

13

黄嘉冰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冯芯霞的心。她万万没有想到,黄嘉冰竟然说出这种话。经过辗转难眠的一夜,第二天冯芯霞拨通了黄司令的电话,说有要事汇报。黄司令让她在电话中说,但这样的事怎么能在电话中说呢?她请黄司令抽出十几分钟,她要当面汇报。

黄司令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他要马上到指挥所去了解卫星在轨运行情况,下午要主持试验任务指挥部最后一次会议。冯芯霞有什么重要事情呢?十有八九是儿子的事。想到这,他对冯芯霞说:“我抽空找你。”

冯芯霞说:“首长,还是我找您吧。”

“那就今晚9点到我办公室。”

晚上,冯芯霞准时到了黄司令办公室。她本来在路上已经想好了怎么开口,但不知何故,此时此刻却找不着词儿。怎么说呢?直截了当地说你儿子对你有意见,显然不能。她憋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了:“司令员,我斗胆问一句,您和嘉冰,还有您和兰副书记,究竟……”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黄明辉逼到了墙角。怎么说呢?这是他家的天大秘密,他曾经答应过兰幽香,不对任何人说,包括儿子在内。唯一的例外是向凌副主任汇报过,因为那时凌副主任是基地副司令,是代表组织和他谈话的首长。

冯芯霞注意到了黄司令一脸无奈的表情。她无权要求司令员说什么,作为下级,作为老兵,她比谁都清楚。她机警地转移了话题,说:“首长,我向您汇报一下嘉冰和瑗媛的事吧。”

“嘉冰和瑗媛?”

“是。上次您问到我女儿有没有对象,我还不好意思说。今天我就把事情说明了吧。他们两个,早已相恋了。”

黄司令一听,高兴地说:“这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的确很般配。”

“那就让他俩继续往下发展呗。”

“我想让他俩早点成婚。”

“同意。”黄司令开怀大笑,“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14

从黄司令办公室出来,冯芯霞心里还是没有着落。虽说黄司令同意了两个孩子的婚事,但黄嘉冰和他父亲情感上的问题不解决,父子俩疙疙瘩瘩的,今后日子还是没法过。到底该怎么解决呢?冯芯霞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东风路上,冥思苦想,始终不得要领。突然,她想起正在基地执行任务的老首长凌副主任,是他把黄嘉冰从牧场调回来的,他也一定有办法把他们父子俩的事情调理好。想到这里,她折回头向东走去,进了第一招待所东二楼最里面的首长套间。

“报告!”冯芯霞推开房门,举手敬礼。

“是你啊,冯芯霞同志。”凌副主任起身紧紧地握住冯芯霞的手。

随后,凌副主任问了她的工作生活和家庭情况,冯芯霞一一作答。当听说她的女儿和黄明辉的儿子相恋时,他连连称赞:“好亲事,好亲家。”

冯芯霞望了望老首长,最终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疑虑:“首长,不瞒您说,我有点担心。”接着,把黄嘉冰酒后的话和盘托出。

凌副主任听了这些话,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站在冯芯霞面前说:“黄明辉没对你说过儿子的身世?”

“没有。”冯芯霞摇了摇头。

凌副主任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黄嘉冰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冯芯霞一听,惊得嘴张开半天合不回来。这是神话故事还是童话小说?

凌副主任坐到沙发上,呷了口水,说:“说来话长。本来这个故事应该由黄明辉对你讲,今天俺就把这段故事讲出来吧!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临满军分区正在组织一次重大战役,黄明辉是分区司令,兰幽香是地委书记。一天,两人协调完支前事务,通信员送给兰幽香一封信。她拆开一看,当即昏倒了。醒来后,她流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原委,原来她的丈夫在前线牺牲了。经黄明辉一再劝慰,她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下来。在以后的战斗中,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往后发展为爱情,最后结为夫妻。结婚前,兰幽香坦率地告诉他,她已经怀上了前夫的孩子。新中国成立后,黄明辉工作繁忙,一年和妻儿难得见上一面。黄明辉亲口对我说,兰幽香几次要给他生个孩子,但黄明辉心想,就一个吧,这样他的心更专一,情更浓烈。”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原来如此!作为军人,特别是东风基地的军人,哪一位不曾欠下父母丈夫妻子儿女的情债呢!有的三十多岁还未找到对象,有的夫妻长期两地分居,有的儿女两三岁还没和父母见过面。就拿冯芯霞来说,女儿预产期恰是抗美援朝打得最惨烈的时候,她回到娘家生产,女儿刚满月就赶回前线,孩子一直由她父母哺养到十六岁。她记得,每当回去见到女儿的时候,她是那样高兴,恨不能将所有母爱全部倾注给女儿。但开始那几天,女儿却是那样冷淡,连声“妈妈”都不叫。待她使出浑身解数,又是买好吃的,又是买漂亮衣服,带她逛公园,领她看猴子,等到母女亲热了,假期也就结束了。离家时,女儿的哭闹,父母的叹息,每次分别都是那样令人撕心裂肺……

“军人的付出不单单在战场!”凌副主任叹了口气,自责地说,“黄明辉当参谋长的时候,俺是副司令,那时光要求他工作再工作,怎么就没有让他实实在在地休一次假呢?”

冯芯霞想,那不是首长的过错。即便首长让黄参谋长休假一个月,他还是在家待不上几天就会归队。当时黄明辉分管地空导弹和空空导弹试验,空军天天盼着早点拿出“撒手锏”。艰苦创业,无私奉献,这是东风人几十年凝结而成的东风精神。就是靠东风精神,东风基地创造出了中国航天史上的一个个“第一”:1960年9月10日成功发射了中国第一枚地地导弹,同年11月5日成功发射了仿制的第一枚地地导弹;1964年6月29日成功发射了我国自行研制的中近程地地导弹;1966年10月27日进行了我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导弹核武器试验;1970年4月24日发射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1975年11月26日发射了我国第一颗返回式卫星……哪一个“第一”不凝结着东风基地广大官兵的牺牲和奉献!而这些牺牲,就包括了个人家庭爱情方面的牺牲。

“解铃还须系铃人。”凌副主任又一次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说,“一会儿俺把黄明辉和黄嘉冰叫来,当面把黄嘉冰的身世说清楚。”他又一次停在冯芯霞面前,慈祥地盯着她说,“另外,冯芯霞同志,俺今天还要帮黄明辉一个忙。可是,这忙非得请你出面不可。”

冯芯霞啪地一个立正,坚定地回答:“请首长明示,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我一定做。”

“你单身一人,黄明辉也单身一人,你们就……”凌副主任伸出双手放到胸前,手心相向,轻轻一握,十个手指紧紧地抱在一起,对冯芯霞说,“怎么样?”

15

“最后怎么样了?”黄方芳幼稚地问道。

冯芯霞摸着她的头,说:“还能怎么样呢!老司令发话,我们就服从呗。”

黄方芳搂着冯芯霞说:“明白了,本来你是我的外婆,后来你又成我的奶奶了。”说完,她眨着圆圆的大眼睛,调皮地问黄嘉冰,“爸爸,你后来呢?”

黄嘉冰不好意思地说:“凌副主任专门做我的工作,你爷爷也和我谈了很多,我终于知道自己十分幼稚可笑。”

黄方芳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奶奶,问道:“后来呢?”

诸葛瑗媛呵呵一笑,说:“后来,我们就成为四口之家。再后来,你就出生了。你出生时爷爷已经长眠于此了。”

黄方芳问:“爷爷是怎么死的?”

“累死的。”冯芯霞望着既是孙女又是外孙女的黄方芳,深情地说,“那几年,东风基地试验任务十分繁重,既有导弹试验,又有卫星发射。1980年,我国进行第一次洲际导弹全程试验,两枚导弹一起竖在发射场。你爷爷作为试验任务指挥长,没有休过一个星期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吃过一顿准时饭。经过精心测试,1980年5月18日,洲际导弹点火发射,弹头在南太平洋预定海域溅落,回收人员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将弹头回收。三天后又发射了第二枚。6月10日,在人民大会堂隆重召开的庆功大会上,中央领导发表讲话说,这次洲际导弹发射成功,对世界上侵略成性的战争狂人来说,是一个有力的警告。你爷爷听了后,热血沸腾,激动万分。但很不幸,回来路上你爷爷突发心脏病,还来不及送医院抢救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听了冯芯霞的讲述,黄方芳轻轻地将第二束红柳花放在爷爷的墓前。

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红柳花特别鲜,特别艳……

2009年2月—201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