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傲慢与偏见(4)
- 奥斯丁集(套装共4册)
- (英)简·奥斯丁
- 22663字
- 2023-09-13 17:23:44
第十六节
年轻人跟姨妈的约会并没遭到反对。柯林斯先生觉得来此做客,不好意思把贝内特夫妇整晚丢在家里,可那夫妇俩叫他千万不要这么想。于是,他和五个表妹便乘着马车,准时来到了梅里顿。姑娘们一走进客厅,便欣喜地听说威克姆先生接受了姨夫的邀请,现在已经光临。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坐下之后,柯林斯先生悠然自得地朝四下望望,想要赞赏一番。他十分惊羡屋子的面积和陈设,说他好像走进了罗辛斯那间消夏的小餐厅。这个对比开头并不怎么令人高兴,后来菲利普斯太大听明白了罗辛斯是个什么地方,谁是它的主人,又听对方说起凯瑟琳夫人的一间客厅的情形,发觉光是那个壁炉架就花费了八百镑,她这才体会到那番恭维的全部分量。这时她想,即使把她这里比作罗辛斯管家婆的住房,她也不会有意见。
柯林斯先生一面描绘凯瑟琳夫人及其大厦的富丽堂皇,一面还要偶尔穿插几句,来夸耀夸耀他自己的寒舍,以及他正在进行的种种修缮。他就这样自得其乐地唠叨到男士们进来为止。他发觉菲利普斯太太听得非常专心,而且越听也就越把他看得了不起,决计把他的话尽快传播给邻居。再说几位小姐,她们听不进表兄唠唠叨叨,又没事可做,想弹琴也弹不成,只能照着壁炉架上的瓷摆设描摹些蹩脚的画子,端详来端详去。等候的时间似乎太久了,不过最后还是结束了。男士们终于出现了,威克姆先生一走进来,伊丽莎白便觉得,无论是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以后想起他的时候,她丝毫也没有错爱了他。某郡民兵团的军官们都是些十分体面、颇有绅士气派的人物,参加这次晚宴的这些人可谓他们之间的佼佼者。但是,威克姆先生在人品、相貌、风度和地位上,又远远超过了其他军官,而其他军官又远远超过了那位肥头胖耳、老气横秋的菲利普斯姨夫,他带着满口的葡萄酒味,跟着众人走进屋来。
威克姆先生是当晚最得意的男子,差不多每个女人都拿眼睛望着他。伊丽莎白则是当晚最得意的女子,威克姆先生最后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他立即与她攀谈起来,虽然谈的只是当晚下雨和雨季可能到来之类的话题,但他那样和颜悦色,使她不禁感到,即使最平凡、最无聊、最陈腐的话题,只要说话人卓有技巧,同样可以说得很动听。
面对着威克姆先生和其他军官这样的劲敌,再想博得女士们的青睐,柯林斯先生似乎落得微不足道了。在年轻小姐们看来,他确实无足轻重。不过,菲利普斯太太间或还好心好意地听他说说话,而且亏她留心关照,总是源源不断地给他倒咖啡,添松饼。
一张张牌桌摆好以后,柯林斯先生终于找到机会报答女主人的好意,便坐下来一道玩惠斯特[26]。
“我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他说,“不过我很愿意把它学会,因为处于我这样的地位——”菲利普斯太太很感激他愿意跟着一起玩,却没有耐心听他陈述缘由。
威克姆先生没有玩惠斯特,而是欣幸地被小姐们请到另一张牌桌上,坐在伊丽莎白和莉迪亚之间。开头,莉迪亚似乎大有独揽他的趋势,因为她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好在她也同样酷爱摸彩牌,立刻对那玩意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心只急着下赌注,得彩之后又大叫大嚷,压根儿顾不上注意哪个人了。威克姆先生一面应酬着跟大家摸彩,一面从容不迫地跟伊丽莎白交谈。伊丽莎白非常愿意听他说话,不过并不指望能听到她最想了解的事情——他和达西先生过去的关系。她提也不敢提到那位先生。不过,她的好奇心却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满足。威克姆先生主动扯起了那个话题。他问起内瑟菲尔德距离梅里顿有多远,伊丽莎白回答了他之后,他又吞吞吐吐地问起达西先生在那里住了多久。
“大约一个月了。”伊丽莎白说。她不想放过这个话题,接着又说:“听说他是德比郡的一个大财主。”
“是的,”威克姆答道,“他那里的财产很可观,每年有一万镑的净收入。你要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谁也没有我知道得确切,因为我从小就和他家里有特殊关系。”
伊丽莎白不禁显出惊异的神色。
“贝内特小姐,你昨天也许看到我们见面时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了,难怪你听到我的话会觉得惊异。你和达西先生很熟吗?”
“但愿熟到这个地步就够了,”伊丽莎白气冲冲地嚷道,“我和他在一起待了四天,觉得他很讨厌。”
“他究竟讨人喜欢还是讨人厌,”威克姆说,“我是没有权利发表意见的。我不便发表意见。我跟他认识得太久了,也太了解他了,很难做出公正的判断。我是不可能不带偏见的。不过我相信,你对他的看法会使人们感到震惊——也许你换个地方就不会说得这么动气。反正这里都是你自家人。”
“说真的,除了内瑟菲尔德以外,我到附近哪一家都会这么说。赫特福德郡根本就没有人喜欢他。他那副傲慢样子,谁见了谁讨厌。你绝对听不到有谁说他一句好话。”
“说句良心话,”停了一会儿,威克姆说,“无论他还是别人,都不该受到过高的抬举。不过他这个人嘛,我相信倒常常被人过高抬举。世人让他的有财有势给蒙蔽住了,又让他那目空一切、盛气凌人的架势给吓唬住了,只好顺着他的心意去看待他。”
“我尽管跟他不大熟,可我认为他是个脾气很坏的人。”威克姆只是摇了摇头。
等到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说:“不知道他是否会在这里住很久。”
“我压根儿不知道。不过,我在内瑟菲尔德的时候,可没听说他要走。希望他待在附近不会影响你在某郡民兵团的任职计划。”
“哦!不会的——我可不会让达西先生赶走。要是他不想看见我,那就让他走开。我们两个人关系不好,我一见到他就感到心酸,不过我犯不着要躲避他,可我要让世人知道他如何肆虐无辜,他的为人处世如何令人痛心。贝内特小姐,他那位过世的父亲老达西先生,可是天下最善良的人,也是我生平最真挚的朋友。每当我同现在这位达西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就免不了要勾起千丝万缕温馨的回忆,从心底里感到痛楚。他对我的态度真是恶劣透顶,不过说句真心话,我一切都能原谅他,可就是不能容忍他辜负先人的期望,辱没先人的名声。”
伊丽莎白对这件事越来越感兴趣,因此听得非常起劲。不过,这个话题太敏感,她不便进一步追问。
威克姆先生又谈起了一些一般性的话题,诸如梅里顿、左邻右舍和社交之类的事情,看样子对他见到的一切感到非常满意,特别是说到社交问题的时候,谈吐既温雅,又明显带有献殷勤的味道。
“我所以要参加某郡民兵团,”他接着说道,“主要因为这里的人们为人和善,又讲交情。我知道这是一支非常可敬可亲的部队。我的朋友丹尼还想进一步鼓动我,说他们的营房有多好,梅里顿的人们待他们有多亲切,他们在那里结交了多少好朋友。我承认我是少不了社交生活的。我是个失意的人,精神上受不了孤独。我非得找点事干,与人交往。我本来并不打算过行伍生活,但是由于环境所迫,现在觉得参军倒也不错。我本该做牧师的——家里也从小培养我做牧师,假若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位先生当初肯成全我的话,我现在就会有一份很可观的牧师俸禄。”
“真有这事!”
“是的——老达西先生在遗嘱上说,那个最好的牧师职位一出现空缺,就赐赠给我。他是我的教父,极其疼爱我。他对我好得真无法形容。他本想让我日子过得丰裕一些,并且满以为做到了这一点,谁想等牧师职位有了空缺的时候,却送给了别人。”
“天哪!”伊丽莎白嚷道,“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怎么能不按先人的遗嘱办事?你怎么不依法起诉呢?”
“遗产的条款上有个地方措辞比较含糊,因此我起诉也未必能赢。一个体面的人是不会怀疑先人的意图的,可是达西先生却偏偏要怀疑——或者说偏要把那视作只是有条件地提拔我,硬说我铺张浪费,举止鲁莽——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就剥夺了我应有的权益。两年前那个牧师职位还真空出来了,我也刚好达到接受圣职的年龄,可惜却给了另一个人。我实在无法责怪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而活该失去那份俸禄。我性情急躁,心直口快,有时难免在别人面前直言不讳地议论他,甚至当面顶撞他,不过如此而已。事情明摆着,我们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记恨我。”
“真是骇人听闻!应该叫他当众丢丢脸。”
“迟早会有人这么做的——但决不会是我。除非我能忘掉他父亲,否则我决不会敌视他,揭发他。”
伊丽莎白非常敬佩他这般情操,而且觉得,他表达这般情操时,显得越发英俊。
“不过,”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他究竟居心何在?他为什么要这样冷酷无情呢?”
“对我的深恶痛绝——我认为这种憎恶只能出于某种程度上的嫉妒。假若老达西先生不那么喜欢我,他儿子也许能宽容我一些。我相信,正因为他父亲太疼爱我了,这就把达西先生从小给惹恼了。他心胸狭窄,容不得我跟他竞争——因为受宠的往往是我。”
“我还没想到达西先生会有这么坏——虽说我一直不喜欢他,但是从没想到他会这么恶劣。我以为他只是看不起人,却没料想他竟然堕落到这个地步,蓄意报复,蛮不讲理,惨无人道。”
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我倒记得,他有一天在内瑟菲尔德吹嘘说,他与人结下怨恨就无法消解,他的脾气不饶人。他的性情一定很可怕。”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意见不一定靠得住,”威克姆回答道,“我对他难免有成见。”
伊丽莎白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又大声说道:“如此对待他父亲的教子、朋友和宠儿!”——她本来还可以加一句:“还是像你这样一个青年,光凭那副脸蛋,就能看出你是多么和蔼可亲!”——但她毕竟只能这样说:“何况你从小就和他在一起,而且像你说的,关系非常密切!”
“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教区,同一座庄园里。我们的青少年时代大部分是在一起度过的:同住一幢房子,同在一起玩耍,同受他先父的照料。我父亲起先所干的行业,就是你姨父菲利普斯先生为之增添光彩的那个行业——但是为了替老达西先生效劳,先父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将全部时间用来照料彭伯利的资产。老达西先生对先父极为器重,把他视为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老达西先生常说先父管家有方,使他受惠匪浅,因此,先父临终时,老达西先生主动提出要供养我。我相信,他所以这样做,既是对先父的感恩,也是对我的疼爱。”
“真奇怪!”伊丽莎白嚷道,“真可恶!我真不明白,这位达西先生既然这么骄傲,怎么又这样亏待你!如果没有更好的理由,而仅仅是因为骄傲,那他就应该不屑于这样阴险——我不能不说这是阴险。”
“的确让人奇怪,”威克姆答道,“因为他的一切行为差不多全是出于傲慢,傲慢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傲慢使他比较注重道德。可是人总有反复无常的时候,他对我除了傲慢,更多的是感情用事。”
“他这种可恶的傲慢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呢?”
“有好处。他常常因此而变得慷慨豪爽,出手大方,殷勤好客,资助佃户,接济穷人。他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家族的自尊,子女的自尊——他很为父亲的为人引以自豪。不要有辱家声,不要有负众望,不要失去彭伯利的声势,这是他的巨大动力。他还有做哥哥的自尊,由于这种自尊,再加上几分手足之情,使他成为他妹妹亲切而细心的保护人,你会听见大家都称赞他是位体贴入微的好哥哥。”
“达西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威克姆摇摇头:“但愿我能说她一声可爱。凡是达西家的人,我不忍心说他们的坏话。不过她太像她哥哥了——非常傲慢。她小时候又温柔又可爱,还特别喜欢我。我经常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陪她玩。可她现在却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她是个漂亮姑娘,大约十五六岁,而且据我所知,也很多才多艺。她父亲去世以后,她一直住在伦敦,有位妇人跟她住在一起,负责培养她。”
两人断断续续地又谈了好多别的话题之后,伊丽莎白情不自禁地又扯到原来的话题上,说:
“我真感到奇怪,他和宾利先生怎么这样亲密!宾利先生脾气那么好,而且又确实那么和蔼可亲,怎么会和这号人交起朋友来?他们怎么能合得来呢?你认识宾利先生吗?”
“不认识。”
“他这个人性情温和,亲切可爱。他不会知道达西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也许不知道。不过达西先生想讨人喜欢的时候,也自有办法。他有的是能耐。他只要认为值得跟谁攀谈,也会谈笑风生。他在地位跟他相当的人面前,与见到不及他走运的人相比,完全判若两人。他总是那么傲慢,可是和有钱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显得胸怀磊落,公正诚实,通情达理,讲究体面,也许还会和和气气——这是看在财产和身价的分儿上。”
不久,惠斯特牌散场了,几个玩牌的人都围到另一张牌桌上,柯林斯先生站在表妹伊丽莎白和菲利普斯太太之间。菲利普斯太太按常例问他赢了没有。结果不大妙,他输光了。然而,当菲利普斯太太表示替他惋惜时,他又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还说他把钱看得微不足道,请她不要感到不安。
“我很明白,太太,”他说,“人一坐上牌桌,这类事情就得碰运气了,幸亏我家境还宽裕,不把五先令当作一回事。当然有许多人就不能说这话啦。多亏了凯瑟琳·德布尔夫人。我就大可不必去计较一些区区小事。”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威克姆先生的注意。他看了柯林斯先生几眼,然后低声问伊丽莎白:她这位亲戚是不是同德布尔家很熟。
“凯瑟琳·德布尔夫人最近给了他个牧师职位,”伊丽莎白回答道,“我简直不知道柯林斯先生最初是怎么受到她赏识的,不过他肯定没认识她多久。”
“你想必知道凯瑟琳·德布尔夫人和安妮·达西夫人是姐妹俩吧?因此,凯瑟琳夫人是现在这位达西先生的姨妈。”
“不,我真不知道。我对凯瑟琳夫人的亲属一无所知。我还是前天才听人说起她这个人的。”
“她女儿德布尔小姐要继承一大笔财产,人们都认为,她和她表兄将来会把两份家产合并起来。”
听了这话,伊丽莎白不由得笑了,因为她想起了可怜的宾利小姐。假如达西先生早就与别人许定了终身,宾利小姐的百般殷勤岂不全是徒劳?她对达西小姐的关怀和对达西先生本人的赞美,岂不全是白搭?
“柯林斯先生,”她说,“对凯瑟琳夫人母女俩赞不绝口。可是,从他讲起那位夫人的一些具体情况来看,我真怀疑他让感激之情迷住了心窍,凯瑟琳夫人尽管是他的恩人,她仍然是个高傲自负的女人。”
“我认为她非常高傲自大,”威克姆回答道,“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了,不过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向不喜欢她,她为人蛮横无礼。大家都说她通情达理、聪明过人,不过我倒认为,她那些才智一方面来自她的有钱有势,一方面来自她的盛气凌人,另一方面又来自她外甥的高傲自大,因为这个外甥坚持认为,但凡与他沾亲带故的人,个个都聪明过人。”
伊丽莎白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两人接着往下谈,彼此十分投机,一直谈到吃晚饭收牌为止;这时,其他太太小姐才有机会分享威克姆先生的殷勤。菲利普斯太太的宴席上总是吵吵闹闹的,令人无法交谈。不过威克姆的举止却博得了众人的欢心。他每句话都说得很得体,每个举动都表现得很文雅。伊丽莎白临走时,满脑子只装着他一个人。她回家的路上,一心只想着威克姆先生,想着他对她说的话。可惜莉迪亚和柯林斯先生一路上就没住过嘴。她连提提他名字的机会也没有。莉迪亚喋喋不休地谈论抓彩牌,说她输了多少钱,又赢了多少钱。柯林斯先生则滔滔不绝地叙说菲利普斯夫妇多么热情好客,说他毫不在乎玩惠斯特输了几个钱,把晚餐的菜肴一盘盘列数了一遍;几次三番地表示恐怕挤了表妹们。他要说的话太多,没等他说完,马车停在了朗伯恩屋前。
第十七节
第二天,伊丽莎白把他和威克姆先生的谈话全部告诉了简。简听得既惊讶又关切。她简直无法相信,达西先生居然会如此不值得宾利先生器重。可是,像威克姆这样一个和颜悦色的小伙子,她自然又不会怀疑他说话不诚实。一想到他可能当真受到这些亏待,心里不禁激起了怜悯之情。于是,她无可奈何地只好把两人都往好里想,为双方的行为进行辩白,将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全部归结为意外与误会。
“也许,”她说,“他们两人不知怎么受了别人的蒙骗。兴许是有关的人从中挑拨是非。总之,我们要是硬去猜测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情况造成了他们的不和,那就势必要怪罪某一方。”
“你说得很对。不过,亲爱的简,你要替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的人说些什么呢?请你务必为他们辩白一番,否则我们就不得不怪罪到某一个人身上了。”
“你爱怎么取笑就怎么取笑吧,反正我不会因为你取笑我,就改变自己的看法。亲爱的莉齐,你只要想一想:达西先生的父亲生前那么疼爱这个人,还答应要供养他,达西先生却这样对待他,那他岂不是太不像话了。这不可能。一个人只要有点起码的人道,只要多少还珍惜自己的人格,就不会干出这种傻事。难道他最知心的朋友也会完全看错他吗?哦!不会的。”
“我宁愿相信宾利先生看错了人,也不会认为威克姆先生昨天晚上向我捏造了他的经历。一个个人名,一桩桩事实,全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假若事实并非如此,那就让达西先生自己来辩白吧。再说,从威克姆先生的神气也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实话。”
“事情的确很难说——也让人很难受,真叫人不知道怎么想才好。”
“恕我直言,人们完全知道怎么想。”
可是,简只有一点心里是明确的——假如宾利先生当真看错了人,一旦真相大白之后,他一定会万分痛心。
两位年轻小姐在矮树林里谈得正起劲,忽然家里派人来喊,说是家中来了客人,而且正是她们一直在谈论的那几位。原来,盼望已久的内瑟菲尔德舞会定于下星期二举行,宾利先生和两个姐妹特地赶来邀请她们光临。那两位女士与亲爱的朋友重逢,感到非常高兴,说是久别不见恍若隔世,一再问起简分别以后在做些什么。她们很少理睬主人家的其他人:对贝内特太太尽量躲避,跟伊丽莎白没讲几句话,跟其他人压根儿不讲一句话。客人们一会儿就告辞了,两位女士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吓了她们兄弟一跳,只见她俩拔腿就走,好像急于要避开贝内特太太的繁文缛节似的。
内瑟菲尔德就要举行舞会,这使贝内特家的太太小姐们感到极为高兴。贝内特太太硬要认为,这次舞会是专为恭维她的大女儿才举行的。而且这次是宾利先生亲自登门邀请,而不是客套式地发张请帖,这叫她越发得意。简心里想象着这个夜晚该有多么快活,既可以和两位女友促膝谈心,又可以受到她们兄弟的殷勤侍候。伊丽莎白乐滋滋地想到,她既可以跟威克姆先生纵情跳舞,又可以从达西先生的神情举止中印证一下她所听到的一切。至于凯瑟琳和莉迪亚,她们可不把开心作乐寄托在一件事或某个人身上,因为她们虽说也像伊丽莎白一样,想和威克姆先生跳它半个晚上,但舞会上能满足她们的绝不止他一个舞伴。不管怎么说,舞会毕竟是舞会。就连玛丽也对家里人说,她不妨也去凑凑兴。
“我只要能充分利用上午的时间,”她说,“也就足够了——我想偶尔参加几次晚会并没有什么损失。我们大家都应该有社交生活。我像许多人一样,也认为人人都少不了一定的消遣和娱乐。”
伊丽莎白眼下真是太快活了,虽然她本来与柯林斯先生不大多话,可现在却情不自禁地问他想不想接受宾利先生的邀请,如果想接受,觉得参加晚会是不是合适。出乎伊丽莎白的意料,柯林斯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毫无顾虑,绝不害怕大主教或凯瑟琳·德布尔夫人指责他,他要大胆地跳跳舞。
“告诉你吧,这样一个舞会,主人是个有名望的青年,宾客又都是体面人,我绝不认为会有什么不良倾向。我非但不反对自己跳舞,而且希望当晚诸位漂亮的表妹都肯赏我个脸。伊丽莎白小姐,我就趁这个机会邀请你陪我跳头两曲舞。我优先选择你,希望简表妹能归结到正当的理由上,别怪我对她有所失敬。”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上了大当。她本来一心打算跟威克姆先生跳那头两曲舞,不想却冒出了柯林斯先生!她快活得太不是时候了。不过事情已经无可挽救了。威克姆先生的快乐和她自己的快乐只得往后推一推了,她还是尽可能欣快地接受了柯林斯先生的邀请。但是,一想到他这番殷勤还带有更深的含义,她也丝毫没有为之高兴。她现在第一次意识到,柯林斯先生已从她们姐妹间选中了她,认为她配做亨斯福德牧师住宅的主妇,而且当罗辛斯没有更合适的宾客时,她可以凑数跟着打打四十张。她这个想法立刻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察觉柯林斯先生对她越来越殷勤,听见他屡次三番地恭维她聪明活泼。虽然她对自己的妩媚产生的这般效力只觉得惊奇,并不感到得意,但是母亲不久就跟她说,他们俩可能结为良缘,这叫她做母亲的感到中意极了。伊丽莎白只能权当不理会她的意思,因为她非常明白,只要一搭理她,那就免不了要大吵一场。柯林斯先生也许不会提出求婚,既然他没提,又何必为他去争吵。
若不是幸亏有个内瑟菲尔德舞会可以准备准备,谈论谈论,贝内特家的几个小女儿这时说不定有多可怜,因为自从接受邀请那天到举行舞会那天,雨一直下个不停,害得她们没到梅里顿去过一次。看不成姨妈,看不成军官,也打听不到新闻——连舞鞋上的玫瑰结也是托人代买的。甚至伊丽莎白也对这天气有点不耐烦了,搅得她和威克姆先生的友情毫无进展。总算下星期二有个舞会,这才使基蒂和莉迪亚熬过了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和星期一。
第十八节
伊丽莎白走进内瑟菲尔德的客厅,在一群身着红制服的男士中间寻找威克姆先生,找来找去却找不着,这时候才怀疑他也许不会来。本来,想起过去那些事难免让她有所担心,但她仍然认为一定会遇见他。她仔仔细细打扮了一番,兴高采烈地准备彻底征服他那颗尚未被征服的心,相信有一晚上工夫准能把那颗心完全赢到手。但是转眼间,她心里又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怀疑宾利先生邀请军官时,为了讨好达西先生,故意漏掉了威克姆先生。事实并非如此,当莉迪亚迫不及待地询问丹尼先生时,丹尼先生郑重说明了他的朋友所以缺席的真情。他告诉她们说,威克姆头天有事进城去了,还没有回来,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笑笑说:
“我想,他若不是想要回避这里的某位先生,再有事也不会偏偏在这个时候走开。”
他这条消息虽然莉迪亚没有听见,却给伊丽莎白听见了。伊丽莎白由此断定:威克姆先生因故缺席,尽管她起先没有猜对原委,却依旧是他达西的责任。伊丽莎白当即觉得很扫兴,对达西也就越发反感。随后不久,当达西走上前来向她问安时,她简直没法好声好气地回答他。对达西的关注、宽容和忍耐,就是对威克姆的不仁。她决定理也不理他,悻然掉头就走,甚至跟宾利先生说话时也捺不住气,因为他对达西的盲目偏爱激起了她的愤懑。
不过,伊丽莎白天生不大会闹情绪。虽说她今天晚上大为扫兴,但是她的情绪并没低落多久。她把自己的伤心事告诉了一周没见面的夏洛特·卢卡斯,随即又主动谈起了她表兄的一些咄咄怪事,一面又指出他来,让她好好看看。不过,那头两曲舞又给她带来了烦恼,这真是一场屈辱。柯林斯先生又笨拙又刻板,光会道歉,不会当心一些,常常迈错了步还不知道,真是个讨厌至极的舞伴,只跳了两曲舞,就让伊丽莎白丢尽了脸,受够了罪。伊丽莎白从他手里一解脱出来,便感到欣喜若狂。
她接着跟一位军官跳舞,跟他谈起了威克姆,听说他到处都很讨人喜欢,心里觉得宽慰了许多。跳完这两曲舞之后,她又回到夏洛特·卢卡斯身边,跟她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达西先生叫她,出乎意料地请她跳舞,她一时不知所措,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达西先生随即又走开了,伊丽莎白待在那里责怪自己怎么会乱了方寸。夏洛特尽力安慰她。
“你一定会发觉他很讨人喜欢。”
“老天保佑可别!那才是倒了天大的霉呢!你下定决心去痛恨一个人,却又发觉他讨人喜欢!别这样咒我啦。”
当跳舞重新开始,达西先生前来请她时,夏洛特禁不住跟她咬了咬耳朵,告诫她别做傻瓜,别光顾得迷恋威克姆,而得罪一个身价比他高十倍的人。伊丽莎白没有回答,只管走下舞池,惊奇地发现自己受到这般礼遇,居然能和达西先生面对面跳舞,她还发现身旁的人们见此情景,脸上同样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们俩一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曾想这两曲舞可能要沉默到底,起先决定不去打破这种沉默。后来她又突然异想天开,觉得逼着舞伴说说话,可能会更有效地惩罚他,于是她就跳舞稍许议论了几句。达西先生回答了她的话,接着又闷声不响了。停了几分钟,伊丽莎白又第二次跟他搭话:
“现在轮到你说话啦,达西先生。我既然谈了跳舞,你就应该谈谈舞厅的大小和舞伴的多寡。”
达西笑了笑,告诉她说,她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很好。你这个回答眼下还说得过去。也许我过一阵会说,私人舞会比公共舞会有趣得多。不过,现在我们可以默不作声了。”
“这么说,你跳起舞来照例要说说话啦?”
“有时候要的。你知道,人总要说点话。一声不响地在一起待上半个钟头,这看上去有多别扭。不过,为某些人着想,应该把谈话安排得让他们说得越少越好。”
“在眼前这件事情上,你究竟是在照顾你的情绪,还是认为在迎合我的情绪?”
“兼而有之,”伊丽莎白狡黠地笑道,“因为我总是感觉我们两人的性格十分相似。你我生性都不好交际,沉默寡言,不愿开口,除非想说几句一鸣惊人的话,让世人当作格言来流传千古。”
“我看这不大像是你的性格,”达西说,“至于我的性格是否很像你说的这样,我也不便姑妄论之。你一定认为你形容得恰如其分啦。”
“我当然不能给自己下断语。”
达西没有作声,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又走下舞池时,达西这才问她是否常和姐妹们到梅里顿转悠。伊丽莎白回答说常去。她说到这里,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又添上一句:“你那天在那里碰见我们的时候,我们刚结识了一位新朋友。”
这话立即产生了效果。达西脸上顿时蒙上一道轻蔑的阴影,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伊丽莎白尽管责怪自己性情软弱,还是说不下去了。最后,还是达西先开了口,只见他神态窘促地说道:“威克姆先生天生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当然也就容易交上朋友——至于能否和朋友长久相处,那就不大靠得住了。”
“他真不幸,竟然失去了你的友谊,”伊丽莎白加重语气说道,“而且弄得很可能要吃一辈子苦头。”
达西没有回答,似乎想要换个话题。就在这当口,威廉·卢卡斯爵士走到他们跟前,打算穿过舞池走到屋子另一边。可是一见到达西先生,他便停住了脚,彬彬有礼地向他鞠了个躬,把他的舞姿和舞伴恭维了一番。
“真让我大饱眼福啊,亲爱的先生。舞跳得这么棒,真是少见。你显然属于一流水平。不过,让我再唠叨一句,你这位漂亮的舞伴也没有让你丢脸,我真希望能常有这种眼福,特别是将来操办什么大喜事的时候,亲爱的伊莱扎小姐(说着朝她姐姐和宾利瞥了一眼)。那时候,道喜的人会蜂拥而至啊!我要求达西先生——不过我还是别打扰你啦,先生。你和这位小姐谈得心醉神迷,你是不会欢迎我来妨碍你们的,瞧小姐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在责备我呢。”
这后几句话达西先生几乎没有听见。但是,威廉爵士暗指他朋友的事,却似乎让他大为震惊,因此他便正颜厉色地朝正在一起跳舞的宾利和简望去。过了不久,他又镇定下来,转脸对舞伴说:
“威廉爵士打断了我们的话,我忘了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我们刚才压根儿不在说话。这屋里随便哪两个人都不像我们这样少言寡语,因此威廉爵士也打断不了什么话。我们已经谈过两三个话题,但总是话不投机,我真想不出下面该谈什么。”
“你看谈谈书怎么样?”达西含笑说。
“书——哦!不成。我们大概从不读同样的书,也没有同样的感受。”
“我很抱歉,你会这样想。假如真是那样,我们至少不会无话可说。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不同的见解。”
“不成——我不能在舞厅里谈论书。我脑子里总想着别的事。”
“在这种场合,你心里总想着眼前的场面,是吗?”达西带着疑惑的神情问道。
“是的,总是这样。”伊丽莎白答道。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的思想早就跑到离题老远了,这可从她随后突然冒出的一席话看得出来:“达西先生,我记得有一次听你说,你从不宽恕别人,你一旦跟人结了怨,就再也解除不掉。我想,你结怨的时候一定很谨慎吧?”
“是的。”达西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从来不受偏见的蒙蔽?”
“我想不会。”
“从不改变主意的人要特别注意,一开始就要拿对主意。”
“能否请问你提这些问题用意何在?”
“只是想说明你的性格,”伊丽莎白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想把你的性格搞清楚。”
“那你搞清楚了没有呢?”
伊丽莎白摇摇头:“压根儿搞不清楚。我听见人们对你说法不一,搞得我无所适从。”
“这我完全相信,”达西正色答道,“人们对我的说法可能大相径庭。贝内特小姐,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勾画我的性格,因为我有理由担心,那样做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可我现在不勾画勾画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我决不会阻挠你的兴头。”达西冷漠地答道。伊丽莎白没有再作声。他们俩又跳了一曲舞,随即便默然分手了。两人都怏怏不乐,不过程度不同,因为达西心里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因此很快原谅了她,并把一肚子气转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他们俩刚分手不久,宾利小姐便朝伊丽莎白走来,带着又轻蔑又客气的神气对她说:
“哦,伊莱扎小姐,我听说你很喜欢乔治·威克姆!你姐姐刚才还跟我谈到他,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发觉那个年轻人尽管跟你说这道那,却偏偏忘了告诉你:他是老达西先生的管家老威克姆的儿子。让我以朋友的身份奉劝你,不要轻信他的话。说什么达西先生亏待了他,完全是无稽之谈。尽管乔治·威克姆以极其卑鄙的手段对待达西先生,达西先生却总是对他十分仁慈。我不了解详情细节,不过有几个情况我很清楚:这事一点也不能怪达西先生;达西先生一听见别人提起乔治·威克姆,心里就受不了;我哥哥这次请军官们来参加舞会,觉得不好不请他,现在见他自己躲开了,不禁高兴极了。他跑到我们这地方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我不懂他怎么胆敢这么做。伊丽莎白小姐,我对不起你,揭穿了你心上人的过错。不过说真的,就凭着他那个出身,你也不能指望他会干出什么好事来。”
“照你这么说,他的过错和他的出身似乎成了一回事啦,”伊丽莎白气愤地说道,“我听你说来说去,你无非责怪他是老达西先生管家的儿子。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他早就跟我讲过了。”
“请原谅,”宾利小姐答道,冷笑了一下,扭身就走,“我不该多嘴,不过我是一片好意。”
“无礼的丫头!”伊丽莎白自言自语地说,“你以为这种卑鄙的人身攻击能改变我的看法啊,那你完全看错了人。你这样做倒叫我看透了你的顽固无知和达西先生的阴险毒辣。”她接着便去找姐姐,因为姐姐答应过要向宾利问问这件事。简见到妹妹时满面春风,喜形于色,充分表明她这一晚过得多么得意。伊丽莎白看出了姐姐的心情。这一来,她知道姐姐幸福在望了,于是她对威克姆的忧虑,对他仇人的愤恨,以及其他种种烦恼,统统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想知道,”她像姐姐一样喜笑颜开地说,“你有没有打听到威克姆先生的情况。也许你玩得太快活了,根本想不到第三个人。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会原谅你的。”
“没有的事,”简答道,“我并没有忘记他。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你。宾利先生并不了解他的全部底细,对于他主要在哪些地方得罪了达西先生,更是一无所知。不过他可以担保他的朋友品行端正,为人诚实坦率,并且深信达西先生对威克姆先生过于宽厚了。说来遗憾,照宾利先生和他妹妹的讲法,威克姆先生绝不是个正派的青年。恐怕他太放肆了,活该达西看不起他。”
“莫非宾利先生不认识威克姆先生?”
“是不认识。他是那天上午才在梅里顿第一次见到他。”
“这么说,他这番话是从达西先生那儿听来的啦。我满意极了。不过,宾利先生对牧师职位是怎么说的?”
“他虽然听达西先生说过几次,但详情细节却记不大清了。不过他相信,那个牧师职位传给威克姆先生是有条件的。”
“我毫不怀疑宾利先生为人诚实,”伊丽莎白激越地说,“可是请你原谅,光凭几句话不能叫我信服。宾利先生为朋友做的辩护也许很有力,但他既然不了解事情的某些情节,其余情节又是听他那位朋友自己说的,那我不妨还是坚持我原来对那两人的看法。”
她随即换了一个话题,这个话题不仅两个人都喜欢谈论,而且也不会引起意见分歧。伊丽莎白欣喜地听简讲起了宾利先生对她的情意,虽说不敢存有什么奢望,却也抱着几分幸福的希冀,于是做妹妹的竭力拿话鼓励她,增强她的信心。后来见宾利先生来了,伊丽莎白便跑到卢卡斯小姐那里。卢卡斯小姐问她跟刚才那位舞伴跳得是否愉快,伊丽莎白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柯林斯先生来到她们跟前,欣喜若狂地对她说,他真幸运,刚才有个极其重要的发现。
“真是意想不到,”他说,“我发现这屋里有我女恩主的一位近亲。我凑巧听见这位先生向主人家小姐提起了他表妹德布尔小姐及其母亲凯瑟琳夫人。这种事真是太巧妙了!谁能想到我竟会在这次舞会上遇见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外甥呢!谢天谢地,我发现得正是时候,还来得及去问候他,我这就准备去,相信他会原谅我没有及早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有这门亲戚,因此道歉也就情有可原了。”
“你真准备去向达西先生做自我介绍啊?”
“我当然要去。我要请他原谅我没有及早问候他。我相信他是凯瑟琳夫人的外甥。我有权利告诉他,她老人家六天前身体还很好。”
伊丽莎白竭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告诉他说,他不经人介绍就去跟达西先生搭腔,达西先生定会认为他唐突冒昧,而不会认为他在奉承他姨妈。伊丽莎白还说,他们双方丝毫没有必要多礼,即便有必要,也应该由地位较高的达西先生来找他。柯林斯先生听她这么说,显出一副矢志不移的神情,非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可,因而等伊丽莎白一说完,他便回答道:
“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你在自己知识的范围内对一切问题都有卓越的见解,这使我不胜钦仰。不过,请允许我直言一句,俗人的礼仪与教士的礼仪大不相同。请允许我再说一句,我认为就尊严而论,教士的职位可以比得上王国的君主——只要你能同时做到谦恭得体。因此,这一次你应该允许我接受良心的支配,去做我认为义不容辞的事情。请原谅我没有领受你的指教,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我都会把你的指教当作座右铭,不过在眼前这件事情上,我觉得自己受过教育,平素又喜欢钻研,应该比你这样一位年轻小姐更适合决定怎么做恰当。”说罢,他深深鞠个躬,便离开了伊丽莎白,跑去巴结达西先生。伊丽莎白急切地望着达西先生如何对待他的冒失行为。显而易见,达西先生受到这般礼遇感到非常惊讶。只见柯林斯先生先是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然后再开口说话。伊丽莎白虽然一句也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却仿佛又听到了他所有的话,从他嘴唇的翕动看得出来,他无非说了些“道歉”“亨斯福德”“凯瑟琳·德布尔夫人”之类的话。眼看着表兄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出丑,她心里好不恼火。达西先生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目光望着他,等到柯林斯先生最后唠叨够了,他才带着冷漠而不失客气的神情,敷衍了他几句。但是,柯林斯先生并没有气馁,他还照旧开口。当他第二次唠唠叨叨的时候,达西先生的鄙夷之情似乎也随之剧增,等他一说完,对方只是微微躬了下身子,便扭头走开了。柯林斯先生这才回到伊丽莎白跟前。
“我告诉你吧,”他说,“我受到那样的接待,实在没有理由感到不满意。达西先生见我去拜见他,好像感到十分高兴。他极端客气地回答了我的问候,甚至还恭维我说,他十分佩服凯瑟琳夫人的眼力,相信她绝不会错爱什么人。他这样想真够宽宏大度的。总的说来,我很喜欢他。”
伊丽莎白再也找不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便把注意力几乎全都转移到姐姐和宾利先生身上。她把一幕幕情景看在眼里,心里冒出一连串惬意的念头,变得几乎像简一样快活。她头脑里想象着姐姐住进了这幢房子,小两口恩爱弥笃,花好月圆。她觉得假若果真到了这一步,她甚至可以尽量去喜欢宾利的两个姐妹。她看得分明,母亲心里也转着同样的念头,于是便打定主意不要贸然接近她,免得又要听她唠叨个没完。后来大家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们两人却偏偏离着不远,她觉得倒霉透了。更使她气恼的是,母亲总是在跟那个人(卢卡斯太太)肆无忌惮地信口乱讲,而且讲的恰恰是她期望简马上就会嫁给宾利先生这件事。这是个激动人心的话题,贝内特太太仿佛不会疲倦似的,一个劲儿地数说着这起姻缘有些什么好处。宾利先生是那样招人喜欢的一个青年,那样有钱,住处离她家只有三英里路,这是令人满意的头几点。其次,宾利家的两姐妹非常喜欢简,她们一定会像她一样希望能结成这门亲事,这一点也很令人欣慰。另外,这件事给她后几个女儿也带来了希望,因为简攀得这门阔亲之后,就会给几个妹妹带来机缘,使她们遇上别的阔人。最后,到了她这个年纪,能把几个没出嫁的女儿托付给她们的姐姐,她自己也不用过多地陪着去应酬,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们有必要把这个情况视为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碰到这种时候,这是普遍的规矩。但是,贝内特太太生平任何时候,你要让她待在家里,她会比任何人都觉得不好受。贝内特太太最后一再祝愿卢卡斯太太不久也会同样走运,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扬扬得意地料定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伊丽莎白试图打断母亲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劝说她倾诉喜幸心情时得放小声一些,因为使她气恼不堪的是,达西先生就坐在她们对面,她觉得出来,大部分话都让他听到了。无奈她是枉费心机;母亲反倒骂她胡说八道。
“请问:达西先生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非要怕他?我看我们犯不着对他特别讲究礼貌,好像他不爱听的话就讲不得。”
“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妈妈,说话小声点。你得罪了达西先生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做,他的朋友也不会看得起你。”
不过,任凭她怎么说也不管用。母亲偏要大声发表议论。伊丽莎白又羞又恼,脸蛋红了又红。她禁不住向达西先生望来望去,每望一眼便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疑虑,因为虽说达西先生没有总是盯着母亲,但她相信,他无时无刻不在留心听她说话。他脸上先是显出气愤和鄙夷的神情,慢慢又变得冷静持重,一本正经。
最后,贝内特太太终于把话说完了。本来,卢卡斯太太听她翻来覆去地说得那么扬扬得意,自己也没个份,早已打起了呵欠,现在总算可以安心享受一点冷鸡冷火腿了。伊丽莎白这时也来了兴头。可惜,可以清静清静的好景不长,因为一吃完晚饭,大家就谈起要唱歌,而且最使她觉得难堪的是,大家稍微一请求,玛丽就欣然答应了。伊丽莎白频频向她递眼色,默默地恳求她,试图阻止她不要这样卖好,可是无济于事。玛丽根本不理会她。她就喜欢这种出风头的机会,于是便张口唱起来了。伊丽莎白心里痛苦不堪,眼睁睁地盯着妹妹,焦灼不安地听她唱了几段,好不容易等她唱完了,心里却仍然不能安宁。原来,玛丽在接受同桌人表示谢意的同时,还听见有人委婉地希望她能再赏一次脸,于是歇了半分钟之后,她又唱起了另一支歌。按说,玛丽是绝对没有本事进行这种表演的:她嗓门小,表情做作。伊丽莎白忧心如焚。她望望简,想看看她反应如何。只见她正泰然自若地跟宾利先生谈天;她又瞧瞧宾利先生的两个姐妹,只见她们在互相挤眉弄眼;她再瞅瞅达西先生,只见他依然铁板着面孔。她只好看看父亲,求他出面阻拦一下,免得玛丽唱个通宵。父亲会意,等玛丽唱完第二支歌,他便大声说道:
“你唱得足够了,孩子。你让我们开心得够久的了。留点时间给其他小姐们表演表演吧。”
玛丽尽管装着没听见,心里却有些张皇。伊丽莎白为她感到难过,也为父亲那番话感到难过,她担心自己的一番苦心没有招来什么好结果。这时,大家又请别人来唱歌了。
“假如我有幸会唱歌的话,”柯林斯先生说,“我一定不胜荣幸地给大家唱一支。我认为音乐是一种无害的娱乐,和牧师职业毫不抵触。不过我并非说,我们可以把过多的时间耗费在音乐上,因为确实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一个教区的主管牧师就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他必须制定一项什一税[27]条例,既有利于他自己,又不至于触犯他的恩主。他必须自己撰写布道辞。这一来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而他又要利用这点时间来处理教区里的事务,照管和修缮自己的住宅,因为他没有理由不把自己的住宅收拾得舒舒服服的。还有一点我认为也很重要,他应该殷勤和善地对待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提拔他的人。我认为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即使遇到恩主家的亲友,也应该不失时机地表示敬意,否则太不像话。”说罢向达西先生鞠了一躬,算是结束了他这一席话。他这话说得十分响亮,半屋子的人都听见了。许多人看呆了——许多人笑了,但是谁也不像贝内特先生那样听得有趣,他太太却一本正经地夸奖柯林斯先生说得句句在理,还小声对卢卡斯太太说,他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可爱的青年。
在伊丽莎白看来,她家里人即便事先约定今晚要尽情出出丑,充其量也不过表现得如此起劲,取得这般成功。她觉得姐姐和宾利真算幸运,有些出丑的场面宾利没有看见,有些洋相虽说肯定让他看见了,但他性情宽厚,不会觉得很难受。然而,他两个姐妹和达西先生竟有机会讥笑她的亲属,这已够难堪的了。这三个人,男的在默默地蔑视,女的在轻慢地冷笑,究竟哪一个让人更难以忍受,她也说不准。
晚上余下的时间也没给她带来什么乐趣。柯林斯先生还是硬缠着她不放,跟她打趣。他虽然无法动员她再跟他跳舞,可也闹得她不能跟别人跳。伊丽莎白央求他跟别人去跳,并且愿意为他介绍屋里任何一位小姐,可他就是不肯。他告诉她说,他对跳舞丝毫不感兴趣,他的主要用意就是悉心侍奉她,好博得她的欢心,因此整个晚上都要与她形影不离。他打定这样的主意,跟他怎么争辩也没有用。伊丽莎白最感欣慰的是,她的朋友卢卡斯小姐常常来到他们跟前,和善可亲地同柯林斯先生攀谈。
至少达西先生不会来惹她生气了。他虽然常常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也不在跟人交谈,却始终没走过来跟她搭话。她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她说起了威克姆先生的缘故,心里不禁大为庆幸。
所有宾客中,朗伯恩一家人是最后告辞的。贝内特太太耍了个花招,等大家都走完了,他们还又等了一刻钟马车,这就给了他们一个机会,看看主人家有些人多么渴望他们快走。赫斯特夫人姐妹俩简直不说话,只管叫困,显然是在下逐客令。贝内特太太几次想跟她们搭腔,都碰了钉子,弄得大家一个个无精打采。柯林斯先生尽管一再发表长篇大论,恭维宾利先生及其姐妹,说舞会开得非常高雅,他们对待客人十分殷勤有礼,可惜他这些话也没给大家带来一点生气。达西一声不响。贝内特先生同样沉默不语,站在那里看热闹。宾利和简站在一起,与众人有点距离,只顾相互交谈。伊丽莎白像赫斯特夫人和宾利小姐一样,始终保持沉默。就连莉迪亚也觉得太困乏了,没有说话,只是偶尔叫一声:“天哪,累死我啦!”接着便打了个大呵欠。
最后他们终于起身告辞了,贝内特太太万分客气而恳切地说,希望不久在朗伯恩见到宾利一家,又特别对宾利先生说,不管哪一天,他要是能不经正式邀请而去她们家吃顿便饭,她们将不胜荣幸。宾利先生听了极为感激,又极为高兴,说他明天有事要去伦敦几天,等回来以后,一有机会就去拜望她。
贝内特太太满意极了,离开客人家时,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只要准备好一定的嫁妆、新马车和结婚礼服,不出三四个月光景,她女儿肯定会在内瑟菲尔德找到归宿。她还有一个女儿要嫁给柯林斯先生,对此她同样置信不疑,也觉得相当高兴,管不是同样高兴。在所有女儿中,她最不喜欢伊丽莎白。虽说对她来说,能找到这样一个男人,攀上这样一门亲事,已经非常不错了,但比起宾利先生和内瑟菲尔德来,可就黯然失色了。
第十九节
第二天,朗伯恩发生了一桩新鲜事,柯林斯先生正式提出求婚了。他的假期到星期六就要结束,再说当时他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因此便决定不再耽搁时间,有条不紊地开始行动了,而且一切都要循规蹈矩,他认为这是求婚的惯例。刚一吃过早饭,他见贝内特太太、伊丽莎白和一个小妹妹待在一起,便对做母亲的这样说:
“太太,今天早上我要请令嫒伊丽莎白赏个脸,跟我单独谈一次话,您同意吗?”
伊丽莎白一听,惊讶得涨红了脸,但是没等她做出其他任何反应,贝内特太太连忙回答道:
“哦,天哪!——同意——当然同意。莉齐一定也很乐意——她肯定不会有意见。来,基蒂,跟我上楼去。”说罢收拾好活计,急匆匆地往外走,不想伊丽莎白大声叫起来了:
“好妈妈,别走。我求求你别走。柯林斯先生一定会原谅我的。他要跟我说的话,别人都可以听。我也要走了。”
“别,别,别胡说,莉齐。我要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眼见伊丽莎白又恼又窘,好像真要走开,便又添了一句:“莉齐,我非要你待在这里听柯林斯先生说话不可。”
伊丽莎白不便违抗母命。她考虑了一下,觉得能尽快悄悄把事情了结了也好,于是便重新坐下来,试图借助不停地做针线,来掩饰她那啼笑皆非的心情。贝内特太太和基蒂走开了,等她们一出门,柯林斯先生便开言了。
“请相信我,亲爱的伊丽莎白小姐,你害羞怕臊,非但对你没有丝毫损害,反而使你更加尽善尽美。假如你不稍许推却一下,我反倒不会觉得你这么可爱了。不过,请允许我告诉你一声,我这次找你谈话,是得到令堂大人许可的。尽管你天性羞怯,假痴假呆,你一定会明白我说话的意图。我的百般殷勤表现得够明显的了,你不会看不出来。我差不多一来到府上,就选中了你做我的终身伴侣。不过说起这个问题,也许我最好趁现在还控制得住感情的时候,先讲讲我为什么要结婚——以及为什么要来赫特福德选择配偶,因为我确实是这么做的。”
柯林斯先生这么一本正经、安然若素的样子,居然还会控制不住感情,真叫伊丽莎白忍俊不禁,因此,对方虽然顿了顿,她却没能去阻止他,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我所以要结婚,有这样几条理由:第一,我认为每个生活宽裕的牧师(像我本人),理当给教区在婚姻方面树立一个榜样;第二,我相信结婚会大大增进我的幸福;第三——这一点或许应该早一点提出来,我有幸奉为恩主的那位贵妇人特别劝嘱我要结婚。承蒙她老人家开恩,先后两次向我提出这方面的意见(而且还不是我请教她的)。就在我离开亨斯福德的前一个星期六晚上,趁着玩四十张的间隙,詹金斯太太正在为德布尔小姐安放脚凳,她老人家对我说:‘柯林斯先生,你应该结婚了,像你这样的牧师应该结婚。好好选个对象。为了我,选个有身份的女人;为了你自己,选个能干管用的人,不求出身高贵,但是要会细水长流过日子。这就是我的意见。赶快找个这样的女人,把她带到亨斯福德,让我见见她。’亲爱的表妹,让我顺便说一声,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的关怀体贴,应该说是我的一大优越条件吧?你会发现她为人和蔼至极,真让我无法形容。我想,你的聪明活泼一定会讨她喜欢的,不过你在那种身份高贵的人面前,势必还会变得文静恭敬一些,这样她会越发喜欢你。以上就是我要结婚的主要意图。现在还要说明我为什么瞄准了朗伯恩,而没有看中自己家乡那一带,尽管我家乡那里有的是年轻可爱的姑娘。事情是这样的:令尊大人过世以后(不过他还能活许多年),他的财产将由我来继承,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觉得只有娶他的一个女儿做妻室,等将来那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们的损失可以减少到最低限度。当然,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不幸也许要许多年以后才会发生。亲爱的表妹,这就是我的动机,我看你总不至于因此而瞧不起我吧?现在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只想用最激动的语言,向你倾诉一下我最炽烈的感情。说到财产问题,我完全无所谓,不会向令尊提出这方面的要求,因为我很清楚,提了他也满足不了。你名下应得的财产,只不过是一笔年息四厘的一千镑存款,还得等令堂去世以后才能归你所有。因此,在这个问题上,我将绝口不提。而且请你放心,我们结婚以后,我绝不会小里小气地发一句怨言。”
现在非得打断他不可了。
“你太性急了吧,先生,”伊丽莎白叫了起来,“你忘了我根本没回答你呢。别再浪费时间啦,让我这就回答你。谢谢你对我的恭维。你的求婚使我感到荣幸,可惜我除了拒绝之外,别无办法。”
“我早就知道,”柯林斯先生刻板地挥挥手,回答道,“年轻小姐遇到人家第一次求婚,即使心里想答应,嘴里总是要拒绝,有时候还要拒绝两次,甚至三次。因此,你刚才说的话绝不会叫我灰心,我希望不久就能把你领到教堂举行婚礼。”
“说实在话,先生,”伊丽莎白嚷道,“我已经表了态,你还抱着希望,真是太奇怪了。老实跟你说,如果天下真有些年轻小姐那么胆大,居然拿着自己的幸福去冒险,等着人家提出第二次请求,那我也不是这种人。我是郑重其事地拒绝你。你不可能使我幸福,而且我相信,我也绝对不可能使你幸福。再说,假使你的朋友凯瑟琳夫人认识我的话,我相信她会发觉,我无论哪方面都不配做你太太。”
“即便凯瑟琳夫人真会这么想,”柯林斯先生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想她老人家决不会不赞成你。你尽管放心,我下次有幸见到她的时候,一定好好夸赞一下你的贤淑、节俭以及其他种种可爱的优点。”
“说真的,柯林斯先生,对我的任何夸赞都是没有必要的。你应该允许我自己来判断,并且赏个脸,相信我说的话。我希望你生活美满,财运亨通;我拒绝你的求婚,就是竭力成全你。而你呢,既然向我提出了求婚,对我家里也就不用感到过意不去了,将来朗伯恩庄园一旦落到你手里,你也就可以受之无愧了。因此,这件事就算彻底了结了。”她一面说,一面立起身来,若不是柯林斯先生向她说出下面的话,她早就走出屋了:
“等我下次有幸跟你再谈起这个问题时,希望你给我的回答能比这次的令人满意些。我这次并不责怪你冷酷无情,因为我知道,你们女人照惯例总是拒绝男人的第一次求婚,你刚才说的话也很符合女性的微妙性格,足以鼓励我继续追求下去。”
“你听着,柯林斯先生,”伊丽莎白有些气恼,便大声叫道,“你太让我莫名其妙了。我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还觉得是在鼓励你,那我真不知道怎么拒绝你,才能让你死了这条心。”
“亲爱的表妹,请允许我说句自信的话:你拒绝我的求婚,不过照例说说罢了。我所以会这样想,主要有这样几条理由:我觉得,我的求婚总不至于不值得你接受。我的家产总不至于让你无动于衷。我的社会地位,我与德布尔府上的关系,以及与贵府的关系,都是我极为优越的条件。你还得进一步考虑一下:尽管你有许多吸引人的地方,不见得会有人再向你求婚。你不幸财产太少,这就很可能把你活泼可爱的地方全抵消掉。因此,我不得不断定:你并不是真心拒绝我,我看你是在仿效优雅女性的惯技,欲擒故纵,想要更加博得我的喜爱。”
“我向你保证,先生,我绝没有假充优雅,故意作弄一位堂堂的绅士。我倒希望你给我点面子,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蒙你不弃,向我求婚,真叫我感激不尽,但是要我接受,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我感情上绝对不许可。难道我说得还不明白吗?请你别把我当作一个优雅的女性,存心想要作弄你,而把我看作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说的全是真心话。”
“你始终都那么可爱!”柯林斯先生带着尴尬讨好的神气叫道,“我相信,只要令尊令堂做主应承了我,我的求婚就绝不会遭到拒绝。”
柯林斯死皮赖脸地硬要自欺欺人,伊丽莎白也就懒得再去理他,赶忙悄悄地走开了。她打定了主意:假若他定要把她的一再拒绝视为讨好与鼓励,那她就只得去求助于父亲,让父亲回绝他,一定会说得斩钉截铁;至少,由父亲出面,总不至于被当作优雅女性的装腔作势和卖弄风情吧?
第二十节
柯林斯先生独自一个人默默憧憬着那美满的姻缘,可是并没憧憬多久。原来,贝内特太太一直待在门厅里荡来荡去,就等着听他们俩商谈的结果,后来一见伊丽莎白开开门,急匆匆地朝楼梯口走去,便马上走进早餐厅,热烈祝贺柯林斯先生,祝贺她自己,恭喜他们就要亲上加亲了。柯林斯先生同样快活地接受了她的祝贺,同时也祝贺了她一番,接着原原本本地介绍了他和伊丽莎白的谈话,说他有充分理由相信,谈话结果非常令人满意,因为表妹虽然一再拒绝,但那只是她害臊怕羞和性情娇柔的自然流露。
这消息让贝内特太太吓了一跳。假如女儿果真是嘴里拒绝他的求婚,心里却在鼓励他,那她倒会同样感到高兴,但她不敢这么想,而且不得不照直说了出来。
“柯林斯先生,你放心好啦,”她接着说道,“莉齐会醒悟的。我要马上亲自跟她谈谈。她是个非常任性的傻姑娘,不懂得好歹,不过我会教她懂得的。”
“请原谅我插一句嘴,太太,”柯林斯先生嚷道,“如果她真是又任性又傻,那我就不知道她是否会成为我称心如意的妻子了,因为像我这种地位的人,结婚自然是为了寻求幸福。如果她当真拒绝我的求婚,也许还是不勉强她为好,否则,她有这样的性情缺点,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幸福。”
“先生,你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贝内特太太惊恐地说道,“莉齐只是在这类事情上任性一些。在别的方面,她的性子可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找贝内特先生,我们很快就会跟她谈妥这桩事,肯定没问题。”
她不等对方回答,便急匆匆地跑去找丈夫,一冲进书房,便大叫起来:
“哦!贝内特先生,你快出来一下,我们家里都闹翻天啦。你得来劝劝莉齐嫁给柯林斯先生,因为她发誓绝不嫁给他,你要是不抓紧,柯林斯先生就要改变主意,反过来不要莉齐。”
贝内特先生见太太走进来,便从书本上抬起眼睛,沉静而漠然地盯着她的面孔,听着她那话,丝毫不动声色。
“很抱歉,我没听懂你的意思,”太太说完之后,他便说道,“你说什么来着?”
“有关柯林斯先生和莉齐的事。莉齐扬言绝不嫁给柯林斯先生,柯林斯先生也开始说不要莉齐了。”
“这种事我有什么办法?这事看来是没有指望啦。”
“你得亲自跟莉齐谈谈。告诉她,你非要让她嫁给他不可。”
“那就把她叫来。我要让她听听我的意见。”
贝内特太太摇了摇铃,伊丽莎白小姐给叫到书房里来了。
“过来,孩子,”做父亲的一见到她,便大声说道,“我叫你来谈一件要紧的事。听说柯林斯先生向你求婚了,真有这回事吗?”伊丽莎白回答说,真有这回事。“很好——这门亲事让你给回绝了?”
“我是回绝了,爸爸。”
“很好,我们这就谈到实质问题。你妈妈非要让你答应不可,是吧,贝内特太太?”
“是的,否则我永远也不要再见她了。”
“伊丽莎白,你面临着一个不幸的抉择。从今天起,你要和你父母中的一个成为陌路人。你要是不嫁给柯林斯先生,你母亲就永远不再见你了;你若是嫁给柯林斯先生,我就永远不再见你了。”
事情如此开场,又出现了这么个结局,伊丽莎白情不自禁地笑了。不过,贝内特太太原以为丈夫会照她的意愿来对待这件事,现在却大失所望。
“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贝内特先生?你事先答应过我,非叫莉齐嫁给他不可。”
“亲爱的,”丈夫回答道,“我有两个小小的要求。第一,请你允许我独立自主地判断这件事;第二,请你允许我自由自在地待在书房里。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书房。”
贝内特太太尽管在丈夫那里碰了壁,但是并没善罢甘休。她一次又一次地跟伊丽莎白唠叨,忽而哄骗,忽而威胁。她想尽办法拉着简帮腔,可惜简不想多嘴,极其委婉地推辞了。面对母亲的胡搅蛮缠,伊丽莎白应答自如,时而情恳意切,时而嬉皮笑脸。虽然方法变来换去,决心却始终如一。
这当口,柯林斯先生把刚才的情景沉思默想了一番。他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实在弄不明白表妹为什么要拒绝他。他虽说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除此之外并不感到难过。他对伊丽莎白的喜爱完全是凭空想象,她可能真像她母亲说的那样又任性又傻,因此他丝毫也不感到遗憾了。
正当这家子闹得乱哄哄的时候,夏洛特·卢卡斯又跑来串门。莉迪亚在门口遇见了她,立刻奔上前去,压低嗓门冲她嚷道:“你来了太好啦,这里闹得正有趣呢!你知道今天上午出了什么事吗?柯林斯先生向莉齐求婚,莉齐不干。”
夏洛特还没来得及回答,基蒂也赶来了,报告了同一消息。几个人一起走进早餐厅,只见贝内特太太独自待在那里,她又马上扯起了这个话题,要求卢卡斯小姐可怜可怜她,劝劝她的朋友莉齐顺从全家人的意愿。“求求你啦,亲爱的卢卡斯小姐,”她用忧戚的语调接着说道,“谁也不站在我这边,谁也不偏护我,一个个对我那么狠心,谁也不体谅我可怜的神经。”
恰在这时,简和伊丽莎白走进来了。夏洛特也就省得回答了。
“唉,她来啦,”贝内特太太继续说道,“瞧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要是完全由着她,她会当作没有我们似的。——不过你听着,莉齐,你要是愣头愣脑地一碰到人家求婚就这么拒绝,那你一辈子也休想找到一个丈夫——等你爸爸去世以后,我真不知道有谁来养你,我可养活不了你——我要事先警告你一声。从今天起,我跟你一刀两断。你也知道,我在书房里跟你说过,我再也不搭理你了,你瞧我说到做到。我不愿意跟不孝顺的孩子说话。老实说,我跟谁都不大愿意说话,像我这种神经衰弱的人,就是不大爱说话。谁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不过,事情总是如此。你不诉诉苦,就没有人可怜你。”
几个女儿一声不响地听着她诉苦,她们都明白,若是你想跟她评评理,或是安慰安慰她,那只会给她火上加油。因此,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哪个女儿也不去打断她。后来柯林斯先生进来了,神气显得比往常更加庄严。贝内特太太一看到他,便对女儿们说道:
“你们现在都给我住嘴,让我和柯林斯先生说几句话。”
伊丽莎白闷声不响地走出屋去,简和基蒂也跟着出去了,只有莉迪亚站着不动,定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夏洛特也没走。她先是让柯林斯先生绊住了,他客气而仔细地问候了她和她全家人,后来她又有点好奇,便走到窗口,假装不在听。这时,贝内特太太扯起哀戚的嗓门,如此开始了这场计划中的谈话:“哦!柯林斯先生!”
“亲爱的太太,”柯林斯先生回答道,“这件事咱们永远别提了。我决不会,”他立刻又接着说道,声调中流露出愤愤不满的意味,“怨恨令嫒的这种行为。碰到无法幸免的坏事,我们大家都应该逆来顺受,像我这样红运高照的青年,年纪轻轻就捞了个肥缺,也就特别应该如此。我相信我一切都听天由命。即使我那位漂亮的表妹赏脸接受我的求婚,我或许还要怀疑我是否一定会得到幸福,因为我时常发现,幸福一经拒绝,在我们眼里也就不再显得那么珍贵,这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听天由命。亲爱的太太,我没有敬请您老人家和贝内特先生出面代我调解一下,就收回了向令嫒的求婚。希望你不要以为这是对贵府的不敬。我接受的不是你的拒绝,而是令嫒的拒绝,这恐怕是有点不大好。不过,我们人人都难免会出差错。在这件事情中,我自始至终都是一片好心好意。我的目标就是找一个可爱的伴侣,同时适当照顾贵府的利益。假如我的行为应当受到什么责备的话,让我在此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