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官若薇

冬夜深沉。

大理寺西北角偏院里看不到半个人影。

天上飘着雪,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屋子里点着一盏灯,昏暗的烛光下,一具具赤裸的女尸沿着墙角并排摆放。

寒风疾入,将灯烛吹得瑟缩将熄,明灭昏暗之间,一道峻拔的身影手执油灯,正在其间来回穿梭,不时驻足,俯身查看。

苏清芜凝望着他,不禁苦笑。

仿佛从认识那一刻起,跟谢蕴在一起,总是忙于无穷无尽的案件,从未谈及半点男女之情。

那日从皇宫回来,想到和亲,脑子里纷乱如麻的她,不知为何,一个人静下来,谢蕴那双亮若明珠的眼睛恍然就在眼前。

他聪明绝顶,世间还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他,他一定有办法......

可是,苏清芜暗暗问自己,你最最喜欢李俶,为什么不去找他?

距离皇宫遇见已经三日,李俶并没有来关心过她,已经知悉的他,已经默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怎么看?”

听到他的问话,苏清芜回过神来。

“手法很专业,”她走上前去,弯下腰去,用戴着手套的手在尸体面部模拟凶手的动作。“整张脸皮一揭而下,很难想象是如何做到的。”

“而且手段极为残忍。”谢蕴捧着葫芦瓢,瓢里盛着调成糊状的石膏,正在往验完的尸身面部涂抹,他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叹了口气:“剥的时候,她们……都还活着。”

说到这,两人都沉默了。

苏清芜不再埋怨谢蕴太痴,凶手多逍遥一日,就会有更多的少女受害。

谢蕴静静盯着尸身,手上一停,放下没剩多少石膏的葫芦瓢,俯身查看死者脸皮边缘,还凑上去像小狗一样闻来闻去。

苏清芜知道,他又有发现了,而且是重大发现,于是很好奇,也跟着他凑近看,使劲儿地闻来闻去。

过了良久,谢蕴终于停了下来,走到窗边坐下,一脸沉思状。

夜已深,也异常安静。

上天安排黑夜,就是让人休息的。

没有发现其中端倪的苏清芜也坐了下来,立刻就犯困了。

就在她头脑昏沉,即将睡着之际,谢蕴起身,忽然道:“我想,我已经找到凶手的作案手法了。”

“什么?”苏清芜有点懵地抬头。

“假如你是凶手,”谢蕴思索着,缓缓踱到距离最近的死者,“想要轻而易举地活剥脸皮,你会怎么做?”

今天苏清芜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此她很快答道:“人皮与猪皮、鸡皮都差不多,如果绷得太紧,一定不容易剥下,所以得想办法使表皮松弛下来,应该会容易些。”

谢蕴又问,“如何才能使得表皮松弛下来呢?”

“人在热水里泡得时间长,皮肤就会褶皱,我看乡下人杀猪,都要让大肥猪先在沸水里滚几滚。”

“哈,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有呢?”

苏清芜又认真地想了想,道:“把人饿上十天半个月,皮肤也会松弛下来。”

谢蕴笑道:“你怎么三句话离不开吃的,你肚子饿了?”

开玩笑,一屋子的尸体,能有食欲?

苏清芜摇了摇头,瞪了一眼谢蕴,“哼,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故意考我呗。”

谢蕴否认,依然一本正经地答,“哪里,全靠你在一旁为我答疑解惑,此案若破了,我给你记大功。”

记大功能管啥用?

大理寺清水衙门,堂堂的谢司直,从五品,对于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成就非凡,在诺大的京都,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

苏清芜没出声,斜倚着窗格,凝望着他,也许一个专注的男人,才是最吸引人的。

窗户敞开着,夜风拂入,摇曳的烛火让谢蕴脸侧的轮廓愈发明阔。

苏清芜傻愣愣地看着,脑子里忽然浮现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在那个荒废的破庙里,在雨中,他也是那么那么的专注,好像整个世界分成两个部分,他和其他。

也许,正是这份与众不同令人心动吧!

可一想到完全无法掌控的未来,她心间一滞,仿佛阴霾遮住了阳光,微微的笑容看来黯然而惨淡。

谢蕴修长的手指忙碌着,面对血糊糊的尸体,依然谈笑风生,“漫漫长夜,有佳人相伴,人生一大幸事也。

苏清芜心里叹了口气,不想再纠结,管他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前程。

她环顾四周,噗嗤一笑,“我在这,恐怕会耽误你与众佳人相会?”

谢蕴没有立刻回答,手上不停,将人面、以及躯体上的石膏抹平后,又雕琢一番,不像验尸的,倒像个艺人,终于道:“来,让咱们共同见识一下京都第一才女。”

京都第一才女,当然就是上官若薇。

此刻,那具曾经血肉模糊的躯体,被木架子支撑起,已经变成了窈窕淑女。

肌肤光滑莹白,眉目传情,体态娇姿妍丽……

立在对面的谢蕴凝望着,不像在观察死人,倒像是在欣赏一件绝妙的艺术品,整个人沉静如同木雕泥塑。

苏清芜发现,自己居然吃醋了。“唔,你对京都第一才女很感兴趣?”

谢蕴转过头来看着她笑,冲她勾了勾手指头,“过来看看,你会比我更感兴趣。”

苏清芜莞尔一笑:“可惜……我对女人没兴趣。”

谢蕴道:“这很正常,女人通常只对男人感兴趣,作为这里唯一的男人,你肯定对我感兴趣。”

苏清芜冷笑,“可惜,现在我只对睡觉感兴趣。”

谢蕴道:“在我眼中,她不是女人。”

在苏清芜眼中,这叫狡辩。“唔,不是女人的女人是什么?”

“是一个谜,为什么上官大人不进门,远远地看了一眼,就那么肯定这是自己的女儿?”

苏清芜立刻来了精神,“这是他亲生女儿,从小看到大,当然认得。”

“可是,这些尸体都已毁容,有些已经浮肿腐烂,集中摆放在这,即便是亲人,想要认出来,也要花不少功夫,上官大人站在门口,只一眼,马上就能分辨出来,我特地看了看,这个上官若薇身上,根本没有能够识别身份的胎记或者饰物。”

苏清芜想了想问:“那你为何不当面请教他?”

谢蕴说道:“我曾经问过他,他的说辞跟你一样,还说这屋子里面阴气太重,他年事已高,不能进来之类的话。”

“平康坊的老鸨来过,现在,除了上官若薇,其他都是妓女,我觉得奇怪,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遇害呢?你找到杀人现场了吗?”

谢蕴缓缓道:“大人说过,上官小姐带着贴身丫鬟出门,说是前往西郊赏梅,我核实过,小姐乘坐的马车出了迎春门,那辆马车没有再回来。”

苏清芜眼珠子一转,“劫财劫色?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从尸体腐烂程度来看,已经死了三天。而上官小姐,则是十一天前离开上官府的。”

“也就是说,她被人囚禁了一段时间。”苏清芜想了想,又问:“在哪里发现尸体?”

“南门外乱坟岗。”

苏清芜道:“如果我是凶手,应该就住在附近。也许歹人将她们掳到南门外,关上个几日,虐够了,就杀了她,就近抛尸。”

“周围倒是有几个村庄,我已经安排捕快去四处查访。”

苏清芜骤然醒觉,凡是她能够想到的,人家早就想到了。

跟太聪明的人在一起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显得自己太笨。

只听谢蕴又说,“上官小姐的贴身丫鬟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丫鬟是同谋?”

谢蕴耸耸肩,不置可否道:“丫鬟绯红自小就在府里长大,虽是丫鬟,但与上官小姐以姐妹相称。”

苏清芜挠了挠头,“看样子,丫鬟也是凶多吉少,说不定已经……只是还没被发现罢了。”

谢蕴若有所思地道:“女儿惨死,荣夫人连看都没来看一眼,这可是她的嫡亲女儿。”

苏清芜想了想说,“我听太医说过,上官若薇失踪后,夫人就一病不起,至今卧床。”

谢蕴冷笑:“如果夫人身体健康,每天吃得香、睡得好呢?”

“不会吧,这你也能知道?”

“当然,你别忘了,我手上可是有一支无孔不入的秘密小分队。”

“这些孩子的确厉害。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老夫人不喜欢、不在乎这个女儿?”

“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

“什么?”

谢蕴看向用尸表石膏已经干燥成型的玉体,一笑,“原因只有一个,她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大才女。”

“啊,”苏清芜怀疑地问,“不会吧,你的意思是,上官大人在撒谎?”

谢蕴眯眼,忽然抬起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你……的确不适合查案,没关系,有我在,韩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苏清芜被敲得有些蒙,大半夜的,外面寒风呼啸,她居然有些热。

谢蕴起身回到大才女跟前,又问,“凶手为何取走面皮?”

“掩盖死者身份。”

“唔,既然取走面皮就可以掩盖身份,凶手为何又用利刃在尸体表面留下许多划痕?”

苏清芜瞪着眼睛,“可以掩盖得更彻底些,有些人身上有胎记什么的,把脸皮扒拉走了,靠胎记能认出来。”

“想查清韩家的冤屈,就拜我为师,验尸可是门大学问,你看看你,学东西怎么能够躲懒,过来我教你。”

某人刚才还说韩家的事就是他的事,苏清芜本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做甩手掌柜了。

她口中悄悄抗议着,不情愿地爬起,揉着酸软的后背,意兴阑珊地走上前去。

跟谢蕴不同,她喜欢终日沉浸在药草香里,研究如何救人,对死人半点兴趣都没有。

对了,刚才谢蕴说了韩家的事就是他的事,到底啥意思啊?

苏清芜人是杵那了,脑子里还在七想八想。

谢蕴怪恶心地翻弄着死人的手指,“你看,手指白嫩细长,平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少做家事,但是,右手指尖却裹着一层薄茧皮,食指最明显,不用看脸,我就知道她擅弹琵琶,极有可能是平康坊的歌姬。”

苏清芜凑近看看,不服气地反驳,“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擅长琵琶,司直大人凭什么认定她是风月中人?”

“因为我闻到了一股风尘味道。”

“啊,”这也太夸张了,苏清芜惊讶得张大嘴巴,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你属狗的,什么风尘味道,这里只有血腥气,还好现在是冬天,否则都是尸体腐烂的臭味。”

谢蕴负手而笑,“你自然不知道,那种女人,身上每一处,都会散发出那种味道,这个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苏清芜脖颈转了一圈,冷笑:“我从未去过那种地方,自然意会不出来,而你,如果不是常客,又怎么会那么清楚,不用闻就能会出来?”

谢蕴苦笑:“你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的常客。”

当然是死人,各种各样的死人......

苏清芜想了想,终于叹了一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

“但凡一个女人自重,又怎会招惹上杀身之祸。”

但她依然嘴硬,“你有没听说过?”

“听说过什么?”

“那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女孩子,都是一样。”苏清芜特别八卦地说,“那个什么端侯家的嫡女,还没成亲就跟鲁王厮混,风尘女子说不定比她们还干净呢。”

这一扯就远了。

谢蕴话锋一转,“你可知道江湖有一种秘术。”

“什么秘术?”

“此术始于先秦墨家,”谢蕴早已在涂抹石膏前,悄悄在大才女的脸侧取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肤。

他把样品放进盛了少许清水的瓷碗里,又将瓷碗收入红木箱子,接着说,“将柳树皮炙烤、研磨成粉,粉融于白醋,经过三个月后,将所得酸汁涂抹脸上,半个时辰后,脸皮即刻变成透明,薄如蝉翼,脱离血肉,即可一揭而下。”

苏清芜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再次抬头向他致敬。

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事,在你这愁破天,可在他这种人眼里,看两眼就解决了。

看来,韩家的冤屈真的只能靠他了。

谢蕴垂目凝视着她,半晌,忽然道:“你若愿意,叫我谢郎吧!”

他与南诏世子前往秦岭勘察,收到苏清芜的飞鸽传书,虽只有“速回”两个字,当即赶回了长安,随即便知晓了具体情形,找苏清芜过来验尸,就是想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

谢蕴什么意思?难道是那个意思?

苏清芜顿觉眼睛有些酸涩,垂目揉了揉。

心里却涌起不可言喻的快乐,她定了定神,脸上却玩世不恭的一笑,不知是笑还是哭地调侃道:“我可是天煞孤星,跟我在一起,是要触霉头的哟。”

谢蕴脱下手套,又用手帕将手拭干净,拉起她的手,道:“正因为你是天煞孤星,才不能祸害别人,只能祸害我。”

苏清芜愕然,“啊......为何?”

谢蕴挺起胸脯,一本正经道:“本尊百无禁忌,专治各种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什么天煞孤星,除了找我,还能有谁人敢要你?!”

苏清芜莫名感动,自小被世人甚至至亲之人嫌弃,表面上孤傲于世,不愿与任何人亲近,内心却渴望着一样能有人喜爱、关心自己。

然而在李俶面前,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总感觉被怜悯。

而对她来说,能够支撑独自走完人生的,就只剩下自尊了。

她浑然不觉,满脸自嘲自弃的表情,已悄然褪去。

谢蕴盯着她看,拉起她的小手,在手心揉搓着。

微暗的灯光下,苏清芜眉眼柔和得出奇,也好看得出奇,漆黑如墨的眼眸清澄如水,只是眸底却闪过怅惘,幽幽一叹。

谢蕴问:“你还在担心......”

苏清芜叹了口气,“如果我能抓住猫鬼,治好贵妃娘娘,皇帝便会饶恕我大不敬之罪,可是现在,到嘴边的鸭子又飞了。”

思索间,谢蕴直视着她的眼睛,“你......真想做那个公主吗?”

苏清芜当然摇头,每个女孩子心里都有一个公主梦,做公主当然好,可是为了做公主,让她嫁给一个陌生人,简直开玩笑。

“那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

谢蕴看见她眉头轻蹙,又道:“我不逼你,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地告诉我......”

如果可以,她想要和谢蕴离开长安,找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生活。

自己可以继续行医,可谢蕴一身本事却再无用武之地。

“你不愿意?”谢蕴又问。

苏清芜挪开眼神,望向窗外凌乱飞舞的雪片,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不愿,是不能。”

“那就是愿意,”谢蕴高兴地接过话头。

“可愿意又能如何,”苏清芜望向幽暗深邃的虚空处,“皇帝心意已决,忤逆圣意,我只会拖累你。”

苏清芜自嘲地思索着,自己就是个衰神,谁碰谁倒霉。

“不,”谢蕴斩钉截铁地说,“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你不愿意的事情,没有人能够强迫你,你放心,等破了这个命案,我去求皇上。”

老皇帝能一日杀三子,能把儿媳,就连王爷都管不了......你去求他,也许非但没用,反而还会害了你啊!

面对谢蕴那双热情似火的眼神,苏清芜视线有些模糊,却勉力挤出一抹笑容,缓缓道:“嗯,一切都听你安排。”

夜阑人静。

此刻窗外的高树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映在黄旧窗纸上的那双人影。

人影渐渐合二为一。

高树上的男人抱臂半坐起,望着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