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由丈夫的死亡开始

雾色深重,分不清是白天的什么时刻,我呆呆地靠在床沿,仰望着浑浊迷朦的天空,却只看见屋里那盏晶莹剔透的花灯的倒影被防盗窗无情地锁在了外边,泪水再次浸漫了我的眼眶,那灯影进不来,只能坠入浑沌的天界,与我隔眼相望,与我始终只是相望。那是我与丈夫装饰新房时一齐挑选的灯啊,这屋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共同选择,包括我们彼此。可这所共有的信念与喜好的外物表现依然,我的世界却轰塌不复从前,一方丧失了,不给我任何抓住他的机会,就这样彻彻底底地丧失了,我该如何自处,我该怎么面对这满眼的共同,它们镌刻着往日的岁月,也遍及着所有的畅想,没有丝毫的私欲。虽然时间的流逝与苛虐让它们当初到来时的价值与内涵隐匿和黯淡了不少,可当这个家里的空气中弥漫的满是孤独,留给漫长孤独又仅是愁苦与追忆时,那共同的所有强烈得令人震颤,盼望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无法面对,无法思考,无法回忆,无法让我的灵魂安稳地度过每一个晴日。

他死了,带着我还未“拧干”的对生活以及对他的不满与抱怨,义无反顾的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当我在医院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恐惧,我震惊,我害怕,我慌张,我愤怒,我后悔,我抓狂,我不知所措,可复杂的情感搅扰成了最终的一片空白,我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从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了对他极度疯狂的思念当中,那种集中了所有的情感奔赴在思念的前线的强烈冲突让我几欲炸裂,“浓烈的酒”在心中发酵,却流淌不出,汇就成了如岩浆般的奔腾,可我的躯壳却平静地如一块硬铁,沉重地压在地面上,我的脚无法挪动半步,身体无法移动分毫。我见到他尸体的那一瞬间就接受了这突如其来不同寻常的现实:我的丈夫死了,眼前这具不完美的,几近陌生的,毫无生命感的物体就是我的丈夫,如此反常,如此“过分”地不给我丝毫的准备,不留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没有半句安慰与不舍,如此武断地就逝去了,这种残忍的毫不留情,他竟然对我行使了,而且行使地如此的决绝,不留给我抱怨和恼怒的权利·········

我怎么还能够抱怨,眼前这个故去的人可是我的丈夫啊,他不是在垂垂老矣之时安静的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降临,却是在一个更深露重的夜晚如此凄惨的曝尸荒野,他当时可否感到疼啊,那种钻心的疼,夺命的疼,常人无法体会的疼!他当时可否害怕啊,害怕就此别去,害怕那极度的无能为力,害怕那已经缠绕在他全身的无尽的孤独。

我几乎无法控制我的呼吸,浑浊的空气随意而紊乱地在我的鼻息间一进一出,维持着我微弱而卑微的生命。

浓雾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毫无规律地“蠕动着”,是谁在人群中拿着扫把一步一停地将从他身边穿过的人遗留的秽物一点点地扫进簸萁里?我看到一辆电动车?车上的人在冲我喊,他似乎很生气,不过怒气卷带着他的主体瞬间就在我眼前消失了,他们去哪了?这里怎么这么多的人,好多的孩子,好多的呼喊声,好多漫天飞舞花花绿绿的纸,好多急切而渴望的面庞,他们似要抽走我仅剩的一丝灵魂,我想要躲开,可怎么也走不出这人群的牢笼,好像满世界都被他们给占据了!那个扫地的人在哪里?我在哪里?这个世界好吵,大家能不能都别喊了,安静,安静,我需要安静……

啊!终于要安静了!

真的好静,没有一丝的声响。

嗯?是谁走了过来,轻轻的,缓缓的。说话声?回应声?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背影,穿着粉色的制服,高举着双手,她在托起着什么?

一个护士?她挂起的那是药吧,她在给病人换药……

“你醒了?”那护士扭过脸来,小而白的脸上突兀的长着几粒痘痘,却也不失可爱,一双杏眼忽闪忽闪的冲我眨着,她很友善,却显得有些拘谨。

我呆呆的望着她,这便是我使尽全身力气所能做出的回应。

“你今天早上晕倒了,正好在医院对面,有个好心人把你送过来了,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晕倒了?我怎么会晕倒了?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好多人,他们表情热烈,都在冲着我喊,我好难受,然后……我为什么会晕倒,还是在医院门口,医院……啊……啊……”我费力地回想,努力填补脑子的空白,袭来的却是那恐吓撕咬着我灵魂的绝望感。

“你给你的家人打个电话吧,你现在虚弱的很,需要有人在身边才行!”护士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她柔弱的背影,她可是要托起那生命沉重的人啊,也许她比我想象的要刚强的多,可当生命纤细得如一根草芥的时候,她怎奈的住从她指尖的滑落,生命的来去便由它自己做主,我们却苛刻地认为这些用经验和学识武装起来的人能左右生死,这对他们不公平,也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可生命啊,你能不能缓缓得走,带着生者备好的思念与忏悔再走,可别独自上路,孤独会蔓延至生者的骨髓,挥不去的惭愧会伴随着一生,为逝者,更为生者自己那瞬间压在心头的无力感,攒了需要一辈子去释放的情感瞬间就没了出路,没有权力拒绝,没有理由抱怨,只能任由地狱传来的挑衅与蔑视摧毁着自己已经脆弱无比的心。

死很可怕,但也比不上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不可一世地将生狠狠踩在脚下却不敢多言一字的无力感可怕。此时,我连那遭人鄙夷的怯懦之人都不如了,毕竟怯懦总还有个说法,可对于至亲的死,除了挣扎不出的盘乱的思恋,什么也是说不出的。

“秦女士,我很遗憾,但请您节哀……”

“节哀?呵呵·······”我竟无力地笑出了声,眼泪却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他是怎么死的?”

“呃……法医初步判断是撞击致死的,也就是.......车祸。”

我的病床前迎来的不是丈夫的嘘寒问暖,而是警察对于丈夫死亡的探寻。问话的警官姓韩,好像是,他不久前应该自我介绍过的,但是我还是不敢确定,丈夫的死亡让我对周围的一切都丧失了确切的直觉,就好像我不用去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一切就都会顺其自然的发生,我只要保持我驱壳的不朽就能够完完整整地走完自己的一生,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着那个最终结果的到来。

“是谁?”

“嗯?呃·······因为事发地附近没有监控,所以……目前还没有锁定嫌疑车辆……我就想问一下,你可否知道隋莘,哦,也就是你的丈夫,2月9号晚上去源壁湾做什么?”

“源壁湾?他去源壁湾做什么?”我唐突地又反问了回去,也是在问我自己。

“他没有告诉你他昨天晚上的去向吗?”

“昨天晚上?”我艰难地回忆着,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感觉却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昨晚,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他就走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从来没有如此激烈的回应过我……”我真的很痛苦,有一种被恶魔架在行刑架上还要为他唱颂歌的那种痛苦。

“那他走之前没有说他要去哪,或者说了什么话吗?”

“他很生气,摔门就走了,我也气的发了疯,什么都顾不得了……隐约间好像听到他说,什么‘证明给我看’!”痛苦的感觉好像被谁给赶走了一些。

“证明给你看,嗯……能不能说的具体一点!”

“对,证明给我看,他要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呀?”我抑制不住的哭出了声,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回忆的追问者,仿佛在渴求他能给我一个答案,可我得到的只是冷静,不动一丝感情的冷静,能够冰冻一切漫溢感情的冷静。

“女士,请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也请你冷静一点,这样我们才能慢慢还原昨天晚上的事情,才能尽可能快的找到导致你丈夫死亡的“真凶”。”

我不得不依照眼前这个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男人的话,慢慢得恢复了平静,让一个男人去理解一个女人复杂而混乱的心理与感情,然后还让他愿意去感同身受,就好比你教一个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能饱含情感地吟诵出一曲《离骚》一样的可笑和强人所难,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是徒劳无功的。

我记得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丈夫都在冷战,我们过了七年之痒,婚姻却在第八个年头里翻了跟头。里面有我的敏感与无理取闹,也有他的不作为和不理解,更多的是长久的婚姻生活莫名发酵出的压抑感让彼此都丧失了解释与沟通的欲望,我们都把那丑人的伤疤交给了时间和琐事,懒惰而又倔强地于彼此间隔着一层纱布百无聊赖地生活着。可那伤疤毕竟连着心,多了,久了,嵌了灰了,疼痛与不甘自然让人喘不过气来,大脑只留有自己付出的回忆,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竟能落得这番境地,竟然能憎恨起身边的这个人来,认为它便是自己不幸的罪魁祸首,偶尔的恶语相向便无论如何也是避免不了了。

不幸!最近两年在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词。从意外失掉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我便把自己的人生下了这个绝对的定义:一个不幸的孩子,一场不幸的青春,一个不幸的女人,一场不幸的人生。甚至过去发生过,存在过的绚烂也都成了虚伪的欺骗,欺骗着我一步步走进那不幸的深渊;那未知的将来,可作为的将来也不过是一条暗黑小路通向了死亡,沿途怎么会有风景,有的只不过是那一成不变的无聊与痛苦在你的眼皮底下过分随意地吟唱着暗黑的小曲,可那歌声却浑厚而惊悚,我战战兢兢,浑浑噩噩的走完这趟旅程也就罢了,罢了?如果真的就愿意这样罢了,我怎么能够对我爱的人如此地恶语相向,那是抗争,错误的抗争,困兽失了理性的抗争,我知道我伤害了他,可我的心里苦,挣脱不出的苦,就好像自己在一个真空的房间里撕心裂肺的嚎叫,得到的却仍然是寂静一片,别人看不到我的痛苦,就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啊,多么可怕的女人啊,多么折磨人的一段岁月。

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我的爱人啊,我是那么的爱你,那么怕失去你,即使在那段黑暗的时光里心意也没有改变,可……怎么还会有可是,我怎么还能说可是呢,“可是”后面拖拉的总是无用的自以为是,可……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濒临崩溃抱着头抓着脸,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情感和意志的判断力,整个身体如电击般麻木,呼吸早已没有了规则,我感觉自己仿佛一只可怕的女鬼暴露在了烈日之下,逃脱不了那灰飞烟灭的命运。

“那你最近就没有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没有被我浓重情绪感染的问话。

“……异常?整个生活都不正常了,人怎么可能正常。”我颤抖着继续说下去。

“我其实是有期待的,有盼望的,心底是有希望的,只不过被过分消极的情绪给掩盖了,你能懂吗?”我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位警官,但并没有要得到它肯定的回应,不过他还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依旧坚定地看着我。

“我有希望,但我却找不到出路,我可能就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下子就能豁然开朗的契机,可不知道是不是他已经疲累了,或者真的对我失望了,也……也许是我太过自私倔强,太过不争气,没有给自己丝毫走出来的机会,我们始终没有回归到以前正常的感情生活,我时不时会冲他发脾气,几乎任何事都会触动我暴躁的神经,我控制不住自己,他有时也会反抗几句,但更多的是沉默无言。他累了,我知道,他怕了,我也知道,我真的觉得对不起他,可不知道为什么,温柔绵软的情话到了嘴边总是会变的有些尖酸刻薄,之后我也不再过多言语!可夫妻间的沉默经不起时间的摧残啊,那颗残缺不全的心便又生了对他的不满与抱怨,可……可偏偏在这时他……”

“他怎么了?”猛兽嗅到了肉的味道。

“他……他却跟一个女性朋友走的近了些!”

“你什么时候对此有所察觉的?”

“那天,同事来我家看我路过那餐馆的时候……在餐馆看到了他们.....举止很亲密!”我眼神呆滞地看着盖在我身上的被子的一角,语速不自觉地加快的一些。

……

“可他之前却跟我说他那天上午加班,惯常的加班!”

“就是昨天?”

“嗯,就……就是出事的.....,当天晚上我们就大吵了一架,然后他就出去了!”

“走之前就说了句‘证明给你看’?”

我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位警官,他约莫35岁左右,长着一副跟我丈夫一样修长的脸庞,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鼻梁很高,嘴唇稍厚,唇色有些发紫,皮肤黝黑,不胖,但很壮硕,白色体恤外罩着一件褪了色的牛仔衣,但依旧显得干净利落。

“我丈夫不上班的时候也爱穿牛仔衣,尤其是我给他买的那件,也是穿褪色了还不舍得丢!”我面露些许轻松地说道。

“嗯?……哦,那你丈夫一定很爱你!”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回避了他的眼神,呆呆地看着病床的围栏。

“那……”

“头儿,有新发现!”一个年轻警察快步走了进来,问询者看了我一眼便和他一起出去了!

我冷漠而呆滞的眼神尾随着他们消失在了病房门外,也就顺势环扫了一下这死寂刻板的病房:门口的铁皮柜高的压人,有扇柜门被人给放弃了,张着黑洞洞大嘴地抱怨咒骂着;灰迹斑斑的白墙上贴着几张毫无美感的健康科普,犹如一位不清楚状况热心大姐的不合时宜的“谆谆教导”,让人心头不禁涌上一股子反感。我逃避似的望向窗外,却发现外面灰蒙蒙地模糊着,便又朝门口瞟了回去。

“那个人是谁?警察吗?”一个尖锐干瘪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扭过头去,发现我相邻病床上竟半躺着一个女人,看着有50来岁,头发蓬松弯曲,胡乱用橡皮筋固定在了一旁的耳后,面容干黄不平,双眼大而深陷,里面充斥的满是忧郁和不屑的矛盾体。她嘴唇发暗,嘴角自然的下垂,但这些看上去却都不像是岁月和生活造就的,好像她本就生的这个模样。她用她那双挣扎着才能富含神采的眼神盯着我,脸上似乎微微泛着笑意。

“啊?呃……嗯!”我的喉咙几乎没有什么震动地回答了她,就又扭过头去看向了窗外。

“哎……这世界上有很多种角色,每个人都需要扮演上好几种:女儿,妻子,母亲,客人,司机,下属,医生,乞丐等等等等,呵呵,多的让人应接不暇了是不是?可我们还需要与无数的角色发生关系,需要他们帮助自己分担一些不必要的担当,在这其中也就产生了许多成文和不成文的观念与规则,那观念和规则多数并不出你所想,但你却毫无异义地遵从了下来,其中几乎看不到什么精神上的压迫,即使感受到了压迫也不过是是杞人忧天,痴人说梦,最后多是交给了时间和幸福哲学,我们就在不知是谁画的圈圈里面嬉笑怒骂地生活着直至死亡的来临……”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似巫婆在念着她咒语,我不自觉地望向她,她却没有看我,仍自顾自地说着。

“人人都会说勤勉,但都不过是个懒惰者,迷惑者,兜兜转转也只不过是在绕着圈圈,是你选择了生活,不是生活选择了你,呵呵呵,可人呐就是喜欢抱怨,抱怨身不由己,抱怨世事不公,抱怨遇人不淑,哼哼!可听最多抱怨的都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父母,爱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哎!兜兜转转总绕不开个死字,可在这极短的几十年里不求自己能尽可能多地领略这圈子里美景,但也不能阻碍了他人享受他们难得而短暂的一生。你是他们的一部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们和你一起能在萧瑟的寒冬迸发出烟火,甚至能一起兜出这教条而刻板的圈子。遗憾啊,作孽啊,都败给了抱怨,把爱切割供奉给了伤害。”她仍自顾自地说着,神色中透露出一种异样的虔诚。

“嗯,一场没有彩排就上场的演出,演员当然常常会无所适从,身不由己,谁敢说自己说的一定就是对的,想的绝对没有错,呵呵,没有人……可发生了,体验了,时间流逝了,情感流露了,演出就得有所不同,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的对手。与他们对戏的时候,你要努力,要酣畅淋漓,要去鼓励,去盼望,在他们要谢幕的时候,去给予他们你为此积攒的所有最美的情感,给予他们你最热烈的掌声与赞许。落幕了,没有了,掌声平息了,还是会失落对不对,哼哼哼,活该!活该呀!呵呵呵,咳咳咳……”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终止了她错乱的自言自语。就在这时,韩警官快步地走了进来,在我的床边站住,略带严肃地盯着我,他举起右手,手里捏着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有些暗。

“秦女士,请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东西?”

“不好意思,我有些近视,看不太清!”

韩警官面无表情地把照片递给我,我接过照片,又看了一眼韩警官,他没有看我,只是紧紧盯着我的左手。

我低头看着照片,照片发暗,图像单调却很清晰:浅黄的沙粒与灰黑色的石子之间掩映着一枚金属样的东西,这金属……

“啊!”我不禁掩面失声,我隔着弯曲的手指之间的缝隙惊愕地望着被沙石覆盖了的这枚金属。

“秦女士,你认得这个对吧,如果没看错的话,照片上的这枚戒指跟你左手戴的这枚应该是一样的!”

他见我没有回应,沉着的继续说道:

“看戒指的大小应该是枚女式戒指,是在你丈夫尸体附近发现的,上面沾有你丈夫的血迹,可能是凶手在移动你丈夫尸体的时候从你丈夫的身上掉落下来的,也有可能……有可能是凶手不小心掉落在凶案现场的。”

……

“秦女士,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见我仍如一具僵硬的死尸一般一动不动,他的语气里明显有了愤怒的质问。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对,照片上的戒指跟我手上的这枚戒指一模一样,不,应该说我手上的这枚其实是它的复制品,其实,其实都是复制品,呵呵呵……我在胡言乱语是不是。”我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上帝在他脸上终于下了重笔,勾勒出了一种有点无所适从的错愕,那是他看到了一张完全被泪水给模糊掉的悲戚的脸时反应,我很感谢他的“坦白”。

他缓缓坐到床边的那个凳子上,脸上重新恢复了原来的“阵仗”。

“那……那就请你说的更明白一些!”

“这枚戒指,我说的是照片上的那枚,是他当年向我求婚时特意给我订做的,我们恋爱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我曾经有过一枚世界上最美的戒指,是我妈妈亲手给我做的……可是……我却把它丢了……他就让我画一画那枚戒指的样子,我以为那只是他热络我们感情的一个方式而已,没想到他却把那图给收了起来,暗自定做了一枚,一枚真真正正的戒指,一朵永不凋谢和褪色葵花。”我回忆着那现在依旧让我春风拂面,心潮澎湃的瞬间,全世界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那你手上的这枚是怎么回事?”

天色更加的阴沉了,大地似乎已经避免不了被洗刷的命运。

“这枚!”我低头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悔恨与自责开始纠缠。

“我又弄丢了,弄丢了我丈夫给我的戒指,弄丢了他给我的爱!”泪水汇集,义无反顾地奔流,却依旧带不走一丁半点的愁。

……

“那天我们去源壁湾游玩,我那时候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孕吐反应很是强烈,精神和心情都不是很好,我老公就带我去那里散散心。那天天特别好,阳光特别暖,天湛蓝湛蓝的,我们在那呆了挺长时间,心情是好了许多,可不知为何我的头却开始涨疼的很,时不时晕晕沉沉的。回家的路上,我就睡着了,到家也是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然后……早上起来,要去洗漱的时候,我发现……我发现我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说完我便闭上了眼睛,我不敢把它睁开,我想要逃避这世界投来的毫无掩饰的苛责的目光。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是我放弃了,胎停夺走了我的意志,夺走了我的判断,也模糊了我对他的爱。后来,他做了一模一样的一个给我,他多么希望一切都能恢复如初啊,热烈期盼着我能重拾信心与希望,坚定的看待我们之间的爱情与未来,可……可我还是让他失望了……我竟然还……啊!他一直在找,在找我们那纯洁不渝的爱,在找我们曾经那份对生活的热情,在找他不可磨灭的对我的盼望,在找我曾经对他情感欢欣而强烈的回应……啊……”我再次掩面而泣,丧失了所有感知的盲目哭泣,泪水的倾泻成了维持我生命的唯一动力,我不愿停止,也停止不了。

我不知哭了多久,感觉泪水已经枯尽的时候,我抬起了如灌了铅般沉重的脑袋,睁着肿的生疼的双眼再去接受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让这个世界去接受我。

眼里仍然是单调刻板压人的病房,在我业已颠覆的心理面前,世界仍是一成不变,安详沉闷地令人生厌,床边的凳子已经空了,尴尬地望着它眼前的这个已经不算正常的人。我死皮赖脸地望着凳子,顺势也朝它的后边看了过去。

我竟看到那个古怪的女人正死死的盯着我,像是要摄走我的魂魄似的。

我身体不禁微微后倾,惊诧而迷茫地看着她,她却没有任何避开我眼神的意思,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极不自然地看向其他地方,余光一瞥,却发现她对我的关注没有丝毫的松懈。我有些烦躁地扭过头去看着她,想要用显而易见的情绪逼退她不同寻常的关注,可……可她仍是一动不动。

我渐渐地发觉,她那盯着我的眼神虽然尖锐,但好像空无一物,不仅如此,她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就仿佛她是有别于我们的其他物种,而她现在的姿势只不过是他们这类物种睡觉的方式而已。

我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她,她就如某位艺术家的得意之作一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锋利的眼睛朝我的位置看了过来,像是盯着我看,却又不屑于我的自以为是。突然,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向我袭来:

我感到死神就坐在她的身后,冲我发出阵阵的嘲笑,而在死神手里缚着的,竟是那女人的灵魂,那女人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冲我射来的眼神里写满的尽是渴望与虔诚,她渴望我看到她,看到她被缚着的样子。

我惊恐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她,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远不及人对于自己想象的恐惧,我恐慌而焦躁地坐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似乎缓和了一些,虽然灰蒙依旧,但却有了放晴的迹象。

离开已经刻不容缓。

我像要抛开什么似地掀开了被子,将鞋胡乱地套在了脚上,在那女人的眼皮底下从我们俩床头间的柜子上拿起了包,急步地朝门口走去。

“你应该用得上,那个名片!”那个女人的声音缓缓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惊恐的回头看向她,她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也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我猛然扭过头,离箭似的跑出了病房。

护士和医生与我擦肩而过,都行的匆忙,我走出医院,原来大雨已经下过了,虽然雨水没流进心里,但地面确已经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