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说》:湖畔儿语

因为我家城里那所向来很著名的湖上,满生了芦苇,和满浮了无数的大船,分外显得逼仄,湫隘,喧嚷,所以我也不很高兴去游逛。有时几个友人强约着去荡桨湖中,每每到了晚上,便各种杂乱的声音,一齐并作,锣鼓声,尖利的胡琴声,不很好听的唱声,粉面光头的妓女的调笑声,更夹杂上小舟卖物的喊声,便几乎把静静的湖水,全起了大波。因此我有时不得已在湖中的时候,只有收视反听地去寻思我自己的事。不过也有时在夕阳明灭,反映着湖水的时候,我却常常一个人,跑到湖边的僻静处去乘凉。而且一边散步一边听着青蛙儿在草中奏着雨后之歌,看看小鸟啁啾的争向柳枝上飞奔,自然还有些兴致。而每在此时,一方引动我对于自然中的景物的鉴赏;一方却同时激发我无限的悠渺之思。

一抹绀色,兼以青紫色霞光,返映着湖堤上的雨后的碧柳,某某祠庙的东边,有个小小的荷荡。这处的荷叶最大不过,高得几乎比人还高。叶下的白洁如玉雕成的荷花,到过午之后,又是将花萼闭起。偶然一两只密蜂飞来飞去,还似留恋着花香的气味,不肯即行归去。红霞照在湛绿的水上,散为金光,而红霞中的欲下沉的日光,也幻成异样的色彩。一层层的光与色,相荡相薄,闪闪烁烁的都映现在我眼底。这时我因昨天一连落了有六七个小时的急雨今日天还晴朗些,便独自顺步到湖的西岸来,看一看雨后的湖边景色。斜铺的石道上,满生了莓苔,我穿的皮鞋印在上面,显出分明的印痕来。

这时湖中正人声乱嚷着,且是争吵的利害。我便慢慢地踱着向石道的那边走去。疏疏的柳枝与颤颤的芦苇旁的初开的蓼花随着微吹的西风,在水滨摇舞。这里可谓全湖上最冷静而幽僻的地方了。除了偶尔遇到一二个行人之外,只有噪晚的小鸟,在树上鸣着。而乱草中时有阁阁的蛙声,与他们作伴。

我在这片时之中,觉得心上比较平时静恬了一些。但对于这转眼即去的光景,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深重的留恋。因为一时的清幽光景的感受,而又时时记起“夕阳黄昏”的话,也不禁凄凄地生出心底的叹息来。所以对留恋的思想,也有点怕去思索了。

低头凝思着,很疲重的脚步,也懒得时时举起。天上绀色,与青紫色的霞光,也越散越淡了。而太阳的光,沉落在返映的水里。我虽知时候渐渐晚了,却又不愿即行回家。遂即拣了一块湖边的白石,坐在上面,听着新秋犹噪晚的残蝉,便觉得在黄昏迷濛的湖上,渐有秋意了。一个人坐在几株柳树之下,看见渐远渐淡的黄昏之光,从远处返映过来的微茫的灯火。天气并不十分烦热,而且到了晚上,微觉得有些嫩凉的感触。同时也似乎因此凉意,给予我一些苍苍茫茫的没有着落的兴感。

我正自无意的感思着,忽然听得柳树的后面,有擦擦的声音。在静默中,我听了仿佛有点疑惧!过了一会,又听得有个轻动的脚步声,在后面的苇塘里乱走。于是使得我要搜寻的思想,不能再按捺得住,便跳了起来,绕过柳树,到后面的苇塘边下。那时模模糊糊地已不能看得清楚。但在短的苇芽旁边的泥堆上,却有个小小的人影,我便喊了一声道:“你是谁?”

不料那个黑影却不答我。

本来这个地方,是很僻静的,每当晚上,更是没人在这里停留。况且黑暗的空间,只有较明的星光,在天上照着。而柳叶与苇叶,不时摇擦着作出微响来,于是我陡然觉得有点恐怖了!便接着又将“你是谁”三个字喊了一遍。正在我还没有回过身来的时候,泥堆上的小小的黑影,却用细咽而无力的声音,给我一个答语是:

“我是小顺……在这里钓……鱼。”他后一个字,已经咽了下去,且是有点颤抖。我听这个声音,便断定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的声音,但我分外疑惑了!便问他道:“天已经黑了下来,水里的鱼还能在这时钓吗?还能看得见吗?”那小小的黑影又不答我。

“你在什么地方住呵?”

“在顺门街马头巷里……”由他这一句话,使我听这个弱小口音仿佛在那里听过的。便赶近一步道:“你从前就在马头巷住吗?”

“不。”那个小男孩子迅速的答:“我以前住在晏平街的。……”我于是突然将陈事记忆起来道:“哦!你不是陈家的小孩子,……你爸爸不是铁匠陈举吗?”

小孩子这时已将竹竿由水中拖起,赤了脚,跑下泥堆来道:“是……爸爸是做铁匠的,你是谁?”

我靠近看那个小孩子的面貌,尚可约略分清。那里是像五六岁时候的可爱的小顺呀。满脸上乌黑,不知是泥还是煤烟。穿了一件蓝布小衫,下边露了多半部的腿。而且身上时时发出一阵泥土与汗湿的味来。连小孩子竟会有这样快而且大的变化吗?他见我叫出他的名,便呆呆地看着我。他的确不知道我是谁;的确他是不能记得了。我在片刻中,回想到小顺在四五岁的时候。那时我还非常的好戏弄小孩子;每从家门首走过,看见他同他母亲坐在那棵古干浓荫的大槐树的底下,他每每在母亲的怀中唱出小公鸡的小儿歌来与我听。现在已经相隔有六年多了,我也时常是不在家中,但是后来听见家中人说,前街上的小顺家迁居走了。这也不过是听自传说,实在也不知道是迁到什么地方住去。但是我每经过前街的时候,看看小顺的门首,另换了人名的贴纸。我便觉得怅然,仿佛失掉了一件常作我的伴侣的东西一般。在这日的黄昏的冷清清的湖畔,忽然遇到他,那能不使我惊疑!而尤其使人奇诧的,怎么先时那个红颊白手的小顺,如今竟然同街头的小叫化子差不多了,他父亲是个安分的铁匠,也还可以照顾得起小孩子。哦!如今竟至于这样,使我蓦然地在心头上满布了疑云。

我即刻将他领到我坐的白石上面与他作详细的问答。

我就先告诉他,他几岁时我怎样常常见他,并且常引逗他喊笑。但他却懵然了。过后我便同他一问一答的作这个初秋之夜的谈话。

“你的爸爸现在在那里?”

“在家里,……”小顺迟疑的答我。而且在暗中,我从他呆呆目光中,还见他对于我这个老朋友有点奇怪。

“你爸爸还给人家作活吗?”“什么?……他每天只是不在家,却也没有一次……带回钱来,……作活……吗?……不知道。”“你妈呢?”“死了!”小顺简单而急迅地说。

我骤然为之一惊!然而这也是必然的,因为小顺的母亲,是个瘦弱矮小的妇人,而且据以前我曾听见人家说过,他嫁了十三年,生过七个小孩子,到末后只剩了小顺一个。然想不到时间送人却这样的快呵!

“现在呢,家中还有谁?”

“还有妈,后来的……”“哦!你家现在比从前穷了吗?看你的……”

小顺果然是个自小时即很聪明的孩子,他见我不客气地问起他家‘穷’的这个字,便呆呆的看着远处在迷漫中的烟水。一回儿低下头去,半晌才低声说道:

“常是没有饭吃呢!我爸爸也常常不在家里……”“他到那里去?”“我不知道,……可是每天到早饭以后,才来家一次。……听说在烟馆中给人家伺候……不知道在那里?”

说这几句简单的话时,他低声而迟缓地对我说,我便对于他家现在的情形,异常的明了了。一时的好奇心,便逼我更进一步的向他继续问道:

“你……现在的妈多少年纪?还好呵?”“听人家说,我妈不过三十呢。他娘家是东门里的牛家……”他说到这里,在面上仿佛有点疑惑与不安的神气。我又问道:“你妈还打你吗?”“她吗,没有工夫。……”他决绝的答。

我以为他家现在的状况,一个年轻的妇女,来支持他们的全家的生计,自然没得有好多的工夫。所以我又说:

“那末她作什么活计呢?……”“活计?……没有的,不过每天下午便忙了起来。所以也不准我在家里。……每天在晚上,这个苇塘边,我只在这里;……在这里……”“什么?……”小顺也会模仿成人的态度,由他小小的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家里常常是有客人去的!有时每晚上总有两三个人;有时冷清清地一个也不来上门。……”

我听了这个话,便有点惊颤了!……他却不断地向我道:“因此,我妈还可以有个钱做饭吃。……但他们来的时候,妈便把我喊出来,不到半夜,是不叫我回去的。我爸爸他是知道的;而且他夜里是再不回来的。……”

哦!我听到这里,居然已经明白了小顺是在一个什么环境里了。仿佛有一篇小说中的事实告诉我:一个黄而瘦弱,目眶下陷,蓬着头发的小孩子,每天他只是赤着脚,在苇塘边游逛。忍着饥饿,去听鸟朋友与水边的蛙朋友的言语。时而去听出苇中的风声,所响出的自然的音乐。但是父亲是个伺候偷吸鸦片的小伙役。母亲呢,且是后母;是为了生活,去作最苦不过的卖出肉体的事。待到夜静人稀的时候,惟有星光送他回到家中去。明日呵,又是同样的一天。这仿佛是由小说中告诉我的一般。但我真不相信,我幼时常常见面的玉雪可爱的小顺,竟会到这般田地!末后,我就又问他一句是:“天天晚上,在他家出入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小顺道:“我也不能常看见他们,然而有时也可以看得见。他们有的是穿了灰色短衣服,歪带了军帽的;有些身上尽是些煤油气,每人身上都带有粗的银的链子的;还有几个是穿长衫的呢,每天晚上常有三个和四个,……可是有的时候一个也不上门来。”

“那为什么呢?”我觉得这种逼迫的问法,太对不起这个小孩子了。但我的心思为新奇的悲怜所充满,又不能不问他。

小顺笑着向我道:“你怎么不知道呢?在马头巷那几条小道上,每家人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去的!……”他接着又笑了!仿佛笑我一个读书的人,却这样的少见少闻一般。

我觉得没有什么再问他了;而且也不忍再教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告诉我这种命运的悲惨的历史,他这时也如同正在那里寻思什么一般,望着在黄昏淡露下的星光出神。我真实感到人间的万有不齐,与变化无端的生活的命运,是极难抗违的。本来果使小顺的亲妈在日恐怕还不至于此,然而以一个妇女遇这样的生活,他的现在的妈,自然也是天天在地狱中度生活的!

家庭呵!家庭的组织与所遇到的命运堕落呀!社会生计的压迫,我本来在这个雨后的湖畔,为消闲来的,如今许多的烦扰而复杂的问题,又在胸中打起圈子来。

你们试想一个忍着饥苦的小孩子,在黄昏以后,独自跑到苇塘边来,消磨一个半夜。又试想到他的母亲,在家中因为支持全家的生活,而受的最大且长久的侮辱,是个非人的生活。现代社会组织下的贫民的无可如何的死路,到底是怎样呵!我想到这里,一重重的疑闷与烦激,起于心中,而方才湖上的晚景,所给予我的鲜明而清幽的印象,早随同了黑暗,沉落在湖水的深处了。

我知道小顺不敢在这个时候回到家去;但我又不忍遗弃这个孤无伴侣的小孩子,在夜中的湖岸上独看星光。因此使我既感觉到悲哀,更加上踌躇了!我只索同他坐在柳树下面。待要再问他,实在觉得有点不忍了。同时我静静地想到一个环境中造就的儿童,不由得使我对于眼前的小顺以及其他在小顺的地位上的儿童全为之颤栗了!

正在这个无可如何的时候,突有一个尖呼而急遽的声音,由对面传过来。原来是喊的“小顺……在那……里呵?”的几个字,即时将沉静的空中冲破,我不觉得愕然的立了起来!小顺也吓得将手中所没有放下的竹竿投在水里。

由一边的小径上跑了过去。我在迷惘中不晓得怎么的事,突然发生。这时对面由丛树下飞跑过来的一个中年人的黑影,拉了小顺就走。一边走着,一边说道:“你爸爸今天晚上在烟馆子被……巡警抓了……进去,你家里,……伍大爷正在那里,谁敢去得?……小孩子!……西邻家李怕伯,叫我把你喊……去……”

他们的黑影,随了夜中的雰雾,渐走渐远。而那位中年男子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分明了。

我也就一步一步的踱回家来。在浓密的夜雾中,行人也少了,我只觉得胸头沉沉地,仿佛这天晚上的气压度数,分外低好多!而一路上引导我的星光,也模糊黯淡看不明亮!

十一,八月

(原载1922年9月25日 《东方杂志》第19卷1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