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惊讶
序威廉·林赛《威廉:我的长城生活》
八达岭现在成了“王府井”了,亦且更为拥挤,攀缘之路宽不过数米,到了旅游旺季,城垛间的胜景不是长城,而是摩肩擦踵的人。
略一看,人丛中夹杂着不少“老外”,再一看,中东、东南亚、南美、南洋的来客,并不见多,比例最高的“夷人”,来自西洋。
西洋人一旦爱上中国——我不确定是否可以叫做“爱”——那股认真的狠劲儿,是唯西洋人才有。八十年代末,著名南斯拉夫裔行为艺术家Marina与她当时的男友,同是行为艺术家的德国人Ulay合作完成一件作品,题曰《情人·长城》。整整三个月,他们一个从山海关出发,自东向西,一个自嘉峪关出发,由西向东,相约会合二郎山。之后,两人分手了。好像是前年吧,Marina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又做了一件作品[*]:数千名参与者排着队,被邀请与她对坐对视,不发声。忽然,二十二年不见的Ulay坐下来。
Marina眼眶湿了。两个老去的人。过了片刻,他俩隔桌拉手,满场掌声。Ulay起身离开,让位给其他等候的人。
2003年,我陪回国探亲的弟弟去到慕田峪长城。傍午下山,兴奋的弟弟单独走去攀登另一段被荒弃的陡峭城墙,回来后说,他在山顶烽火台遇见一对德国老夫妇,聊起来,才知道他俩每年飞来北京,入住后,翌日便到长城,牵着手,一步步登上顶端,站一站,下山,第二天就飞回德国,继续上班了。
此外的例,应该还有,我所知道、遇见的,便是以上两个故事:这故事给我的印象倒不是长城,而是西洋人的性格。除了古老的传说“孟姜女”,我想不出中国人与长城的无数故事中,可曾有过类似的情节。
Marina与Ulay的故事,其实关乎“爱情”,主要是,关乎一件闻名于西方的“行为艺术”。这件行为作品的规矩是只能对视,不动感情,但使她破了规矩而涌起泪水的记忆,是二十多年前她与男友的往事,还是长城?
我知道这是无端而无聊的一念,可是,不论如何,他俩的故事全程发生在中国北方横跨千里的古长城。
我倒是格外记得那对德国老夫妇,他俩每年只为登临长城而来,而这按期践行、信守如仪的行为——是啊,也是“行为”,但不是“行为艺术”——并不知名。它不发表,不宣示,只是夫妻俩坚定而快乐的秘密,近乎隐私,除了我们兄弟,除了我好几次与人说起,全中国没人知道,更别提全世界。
我为此感动,但说不出感动的理由。揣测,自也有的:寻常携手散步的老夫妻,欧洲有的是,如此跨国散步,想必手头宽裕,年年跨越欧亚飞一趟,多么奢侈而朴素、朴素而奢侈啊。
想下去,这地球上古老壮阔的去处,有的是——埃及金字塔,雅典神庙,玛雅文化那座神山,日本富士山,还有美国的大峡谷——但他们选择了长城。这是足令我们的爱国主义者大为骄傲的。此刻顺手写下这一问,我也涉嫌难以自抑的民族自豪感——我随即提醒自己:即便一打以上的西洋老夫妇、老情人每年来长城,更有数千万倍的洋夫妻、洋情人选择了别国的胜景。
但我仍然愿意想下去。
“老外”爱长城,不奇,但他们爱长城的方式,引我思索,却想不出所以然——眼下这位威廉·林赛先生,不得了,竟是从1987年到现在,与长城周旋近三十年,还竟爱屋及乌,娶了位中国女子。有一回,两人亲率逾百位热爱长城的中外志愿者去金山岭长城“捡垃圾”,入新世纪,夫妻俩联袂发起“国际长城之友协会”,矢志守护长城。
这就是西洋人爱长城的方式,一如任意糟蹋长城而不知是糟蹋者,也属中国人爱长城——包括爱乡土、爱祖国——的方式。
千百年来,中国人对长城的怨之颂之,实在是听得多了,热爱长城的“老外”既不怨,也不颂,唯选准了地点,相会二郎山,登临慕田峪,或在金山岭“捡垃圾”(好壮观啊!);现代中国的哲学家思想家历史学家对长城的种种解读,我也大约读到过,都说得好极了,而爱长城的洋人没有一位是学问家。所以我老在琢磨:人家眼里心里的长城,究竟是怎样一种意思?
当年索尔仁尼琴流亡美国,有感于文化的鸿沟,慨然说道:“人类是不可沟通的。”我确信这句话。我也同时确信,人类永在寻找别的沟通对象与沟通方式。
沟通,是渴望被理解(包括理解对方),渴望在彼方实现自己的表达(经由去到彼方,而实现)。体育,大约可算是一项吧,而将自然作对象,跨国寻求,也可视为沟通之一种吧——或曰,被沟通。在国界不再阻隔人类的时代,在人类得以选择地球上任一地点而实现梦想的时代,长城,想必是以上几位西洋人的伟大选项。他们走向长城,融入长城,我不认为那是爱中国,以西洋人的世界主义观念,哪一国都可爱,都该爱。“国家”,不是这几位西洋人如此行动的主语,而作为“地点”,他们选择了长城,长城,满足了他们。
满足了什么呢?以我中国式的顽劣和愚蠢,还是想不出来。以上云云,只怕是过度的解读,因我确信索尔仁尼琴的话:人类是不可沟通的。或许,他们的动机远较我能理解的更复杂,或许呢,其实非常单纯。另有一句世界著名的话,是一位著名登山者说的,人问他为什么要爬山,他说:
“因为山在那里。”
我不记得有过比这更质朴更雄辩的话,直逼哲学,胜于哲学。是啊,每次远远望见长城,我就想走近前,爬上去,喘吁吁地爬上去了,给山风吹着,放眼瞭望苍穹之下更多更远的长城,无尽展开着,延伸着,心里还想继续走,继续爬……为什么呢,“长城在那里”。
是啊,长城在那里。胡兰成著书曾引苏轼一句诗,大意是钦佩古人的生猛与能量,往往“做事令人惊”。诚然,全世界早古先人做下的那些事,不见则罢,不想则已,但凡见到、想到,虽去今数千年,仍是心里一惊:长城,可能是遍世界超规模的古代遗迹中,最令人惊讶不置的景观。
我们且来看看:单是某段城墙,某一烽火台,长城远不及金字塔宏大,论建造的难度与精密度,尤不及金字塔;而长城跨越的区域,大抵穷山荒岭,并无可看;论自然的壮美与丰饶,未必可比西洋的名胜。可是大峡谷壮阔渊深,纯属地理景观,没有历史,不见人世的炊烟;阿尔卑斯山的雄奇无与伦比,藏着好多历史的传说,而西欧的大山之上,或许有城堡,但没有长城。
长城,和全世界崇山峻岭都不一样:我永远弄不清长城是大山呢,还是长城,是自然景观呢,还是秦始皇的作品。长城令人惊,是在无尽的伸展而延绵,与山体、与大地、与国家版图、与历史记忆,无从分辨,汗漫合一。
在二十世纪中国实行闭关锁国之前、之后,西洋人曾经不断不断来到长城,他们是来探险、旅游、朝圣吗——“长城在那里”。相比Marina与Ulay,相比那对德国老夫妇,威廉·林赛是个更傻、更憨、更疯狂、更忠于长城的家伙。他为什么将自己整个成人的岁月及其余生交给长城?他以怎样的方式与长城周旋?请诸位读这本书。
但长城不知道林赛先生三十年来的壮举与苦行,他在长城沿线遭遇的无数故事与人,长城也不知道。两千多年来,长城只顾静静伏卧着,延伸着,当它不再能抵御外敌而变成伟大的废墟,它于是展开自己浑然不知的功能,为人类——绝不仅仅是中国人——持续奉献着漫长的惊讶。
2014年9月19日写在北京
[*] 指2010年,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Marina Abramović)的行为艺术《艺术家在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