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贵客,不知姓甚名谁,身份神秘,连模样都不曾露过。方暮暮只知他和他的随从是半个月前来的,一来就住进了玄金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允许师父叶问水进出。
要说这玄金楼也是大有来头,自方暮暮记事起它就存在,从外看,楼外花园便极其奢华,花木繁盛,蓊郁葱葱,四时繁花似锦,落英似雨,绵绵不断,比其他地方不知迷眼多少,更不消说楼中布置会是何等的令人艳羡惊叹。
念及此,方暮暮少不得偷偷看陆锦画一眼,见她敷着厚厚的面纱,只露一双眼睛在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禁愣住。
陆锦画讪讪笑道:“怕我这张脸污了贵客的眼。”心中却道万一这位贵客是个老色胚,跟上次那人似的看她美貌便要伸手揩油,那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方暮暮满眼尽是困惑之色,不过没有再多说。眼看花园在前,再多半步就要犯了忌讳,她慌忙驻步,将手里的药箱给陆锦画递了过去。
踏青石板而前,小路蜿蜒,底下铺着细碎的鹅卵石。仔细一看,鹅卵石的颜色尽是纯白,明显精心挑选过。再看两旁花木,蔷薇的长藤爬了满架,和长垂的紫藤缠在一起,颜色错落有致,娇艳并叠。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朵,灿灿绽放,绮丽异常。
忍不住向它们走去,驻足凝望片刻,心底的聒噪催促她缓缓伸手,想摸一摸它们娇嫩的花瓣。
回头看去,见是个浑身黑衣,覆着铁面的男子。她一时摸不清对方身份,便规矩行礼,自报家门道:“我叫画鹿,是医圣的嫡传弟子,现授师命前来为客人诊治。方才见那花儿特别,一时不察出了神,若有得罪,还请阁下饶恕画鹿这一回。”
又道:“下不为例。”打量她两眼,看她脸上包裹得比自己还严实,暗道崔浩渺这老东西又在耍手段。本想逐她离开,但怕再拖延下去会耽误了主子伤势,只能松口:“进来。”
屋内光线极暗,像与世隔绝一般,跟方才外面的灿烂明媚相比,全然两个世界。
幸好窗外有光,压抑的气氛稍微减去两分,她稍稍抬头,依稀能将他的身形轮廓看个大概。能看出贵客是个男人,至于年纪或者其他……
温暖的橙色光芒慢慢晕开,四周明亮不少,陆锦画松了口气,手放在药箱上轻声道:“还请您坐下,容我为您治伤。”
只是二人皆戴着覆面,寒铁面具掩盖之下,透射出的眼神冰冷无情,像夺人性命的利刃,飒飒向陆锦画飞去。陆锦画不知他们为何同时用那样的目光齐齐看自己,心头发憷,遍体生寒,吓得后退两步。
纤细的声音像细雪绵绵飘落,遇到危险总会下意识地后退,还及时服软“认错”……
拾柒摸不透主子这突然是闹哪一出,看看进来的医者,又看看他,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自从王妃离开,闲王府被烧光殆尽,主子身边就没有再留任何一个女人。就连堡内伺候的仆人也悉数换为小厮。如今这医者是个女人,难不成因为这个,主子才这么一反常态?
越想拾柒越发紧张,先一步抱拳认错:“请主子恕罪!属下担心再等下去会耽误您的伤势,所以才——”
拾柒和陆锦画交往不深,听不出她的声音,分不清她的身形再正常不过。而他是她的枕边人,莫说同床共枕多少次,单是从小一起长大,他就不会错认。
他的心悸动不已,耳边像有夏日鼓噪的蝉般不住怂恿着他上前。他往前行了一步,看她立马往门边退,只能强压心头狂喜,佯装平静地吩咐拾柒:“退下。”
拾柒微掀眼帘悄悄瞄了秦翊一眼,看不见脸色,辨不出喜怒,只好满腹怀疑地抱拳应声:“……是。”
许久没有这般害怕的时候,面前男人气场太过强大,分明不是杀气,又令她感到十足危险。
屋内有些冷,不知是男人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反应,还是屋子背光的缘故。她咽了口唾沫,用力掐了掐指尖,强迫自己镇定。
他想上前拥住她,亲吻她,迫不及待地告诉她这三年来对她的强烈思念和万分抱愧。
但秦翊了解她的性子,既然她之前能放弃玉穗毫无留恋地离开,眼下不见得会立刻接受他,还有他如今的一切。
陆锦画声音纤纤:“是。”低头将药箱置去桌上,从里面拿出几瓶要用的粉末和纱布。
烛光映照下,他胸膛的几痕旧伤明显,但已经愈合,无其他大碍。顺势往下看,他腰身线条清晰紧致,肌理分明,竟被微醺的光镀上一层别样诱惑。
她怔了一怔,赶紧默念医者眼中没有男女之别,只有伤势严重与否,略去那些繁杂念头。走到他身边伏身蹲下,将他腰腹上的纱布小心翼翼拆开。
一道足有两寸长的刀伤映入眼帘,尽管有叶问水悉心的救治,还是一团血肉模糊,似乎并没有长好太多。
秦翊望着她,桃花目里贪婪和迷恋交错,尽情放纵着自己沉溺在她熟悉的香息之中。
“……兵器淬毒么?”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她重新又问了一次。不经意地抬头,正好将他那炽热的眼神尽收眼底。
碍着他是位得罪不起的贵客,她只能硬着头皮缓和气氛:“阁下既然身上有如此严重的刀伤,还是别想那些龌龊之事的好……有助伤口愈合。”
只是一笑过后,他忽而意识到陆锦画这般大的反应,还有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来行医的缘由是为何。
以前倒是听人说过她身上有很淡的气息,不似花香脂粉香,但嗅来会令人心静。
走神一瞬,那位气势霸道的男人再次开口:“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以往都是叶大夫给本座治伤。”吧
陆锦画不知他突来的情绪是为何,横竖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就算觉得不好听,直言便是,何必嘴上说着好,语气却十足十的令人心头不爽。
她的动作还是那么温柔,尽管一团血肉模糊,她亦没有生出厌弃,反而一点一点,仔细剔除那些腐烂的坏肉。
“会有点痛,您若是觉得画鹿动作太重,可以叫停。”她麻利地挽起一方叠好的纱布,托出中间位置,将药倒了上去。
手指顿了顿,陆锦画越发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但还是好脾气问:“您想听什么故事?”
陆锦画瞬间嗤笑:“阁下莫不是想探人隐私?”又觉人家毕竟是贵客,还是尊重些的好,便咳了一咳,道:“刻骨铭心之事没有,开心之事近来倒是有一件。”
陆锦画:“前几日天象特异,不少星石坠落,后山积了许多。据说星石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格外有趣,云环姐闲得无聊,便寻我去后山捡那些星石,不过一圈捡下来倒没发现成双成对的,全被摔得七零八落。”唇角忍不住弯起,又道:“我当时就同云环姐说,人家心意相通的男女才能有缘拾得成双成对的星石,我们两个女孩子凑什么热闹呢?她还不高兴……”
见她絮絮分享那一件琐碎,秦翊恍惚又回到从前,那段暗潮汹涌不断,却也甜蜜的时光。
她总是这样,能为很细微的事物开心许久,眼角眉梢都是发自内心的笑意。尽管看不到她的唇,但他知道她说出这番话时,定然是弯了唇角的。
意识松动,一阵剧痛突然从腰腹传来,没料她会这时候上药,秦翊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浑身颤抖。
她想说不用那么顾及面子,都是肉体凡胎,怕痛呼出声很正常,忍反而会忍出病来。
又想自己这一多嘴,反而只会拂了贵客的面子,便颔首抿唇,默默替他把伤口彻底缠好。牵着纱布从他肩头再绕腰腹,反复三次,她仔细压入边角。正欲起身,冷不防脚尖踢到鞋榻边沿,半寸长的缝隙勾掉她的鞋子,她一个趔趄,直接朝面前人的怀里扑去。
陆锦画大吃一惊,虽然事出有因,但这样的举动看上去暧昧之至。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解释等同欲盖弥彰,不解释又显得确实有所图谋……
陆锦画慌里慌张地伸手撑床,扬眸那瞬,蓦然发现贵客脸上的覆面移开了寸余长的缝隙,露出小半张脸来。
手指不自禁接近他脸上的覆面,试探着,犹豫着,指尖伸出又蜷缩,犹豫了几次,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一窥究竟。
陆锦画脑子嗡一下炸开,头皮阵阵发麻,盯着他目不转睛,凤眸内尽是惊恐。
秦翊的手仍放在她的腰际,趁她尚未回过神来,他颇是贪恋地感受她的温度。原本没想这么快与她坦诚相见,反倒是被她瞧出端倪。如此,他选择顺应天意。
那双茫然无措的凤眸失去往日清明,显然受到很大的打击。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害怕她一时钻了牛角尖,他还是忍不住想开口唤她。
只是唇角刚牵起弧度,“啪”一声,陆锦画竟干脆果断地把覆面给他扣了回去。
方才是失去血液,浑身冰冷彻骨,现在是血液悉数冲回脑门,浑身滚烫得怕人。
顾不得秦翊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他接下来的话,陆锦画快速挣脱他的束缚,拎起一旁药箱直接走人。
拾柒在楼下静候,看到那奇怪的医女跟阵风似的跑了出来,想拦,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
这人什么脾气?难不成方才跟主子闹翻了?想到后者,他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往楼上跑。
拾柒到底不擅揣度人心,小心翼翼上前问询:“主子,是方才那个医女有问题吗?是否要属下去探查一二?”
秦翊敛神,“嗯”了一声:“查,定然要查。但切记不要打扰她……也不要让她发现你的存在。”
当他依照方暮暮提供的路线,一路找到医女独居的寒烟馆,恰好遇到那位医女站在门前,仿佛在迎人。
正欲回去复命,眼风扫到有个身形瘦高的姑娘从远处而来,明显是冲主母去的。拾柒多了个心眼,决定多看两分,从斜旁绕后,跃上房顶伏身,静观其变。
一盏茶时前才得知秦翊还活着,她实在无法做到淡然处之。但那些都是往事,说来道去只是和她牵系万千,她不想再连累无辜旁人。
和云环姐一起吃晚饭是早就定好的事,所以她要全力应付,不让别人瞧出破绽。
陆锦画不想再提那个人,主动挽过暮云桓的胳膊将他往屋里拉扯,边走边道:“今日我备了三道菜,其中有你上次说好吃的虾仁百花蛋呢!待会儿可得多吃些。”
暮云桓噗嗤笑道:“那是自然,鹿儿的手艺越发出神入化,我自然不能放过你亲手烹调的美味。”
待最后听到那个小笨蛋竟然还亲手给野男人做饭吃,秦翊倏然起身,目色阴冷。
“吃饭?”秦翊挑唇冷笑,“那不妨吃顿好的。”侧目看向拾柒:“以今日治伤之术颇见成效为由,请画鹿姑娘单独过来用膳。速去。”
拾柒眼角抽了抽,本想提醒恐怕这时候他们已经动过筷了,转念一想他还没活够,不嫌命长,赶紧闭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