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好,请问是衡月小姐吗?”
早上九点多,衡月接到一通来自苏安省南河市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操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喂”字拖得很长,带着抹纯朴的方言口音。
今早天色蒙蒙亮时衡月才睡着,躺了不到四个小时,头脑昏沉得仿佛塞满了湿棉絮,此时骤然被手机来电的振动吵醒,心脏震跳加速,仿佛有铁皮鼓在胸腔里擂动,很不好受。
房间里冷风吹拂,空调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她蜷在床上,眼皮像粘了胶,捏着手机含糊回了几个字:“嗯……我是。”
声音低哑,分外无力。
那边听见她的回话,情绪十分激动:“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终于联系上你了。衡小姐你好,我是南河市××乡安宁村的村主任,联系你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弟弟林桁的事。”
……
弟弟?哪里来的弟弟?
衡月皱了下眉,眼睛张开一道狭长的缝,忍着屏幕刺眼的亮光瞥了眼来电显示,看清上面“苏安南河”几个大字后,回了句:“抱歉,你打错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复,就挂断了电话。
衡月住在北州市,看见别省的来电,认定这是一通拙劣的诈骗电话。为了不再被吵醒,她开了勿扰模式,将手机扣在一旁,又闭上了眼。
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近一个小时,除突突跳痛的太阳穴越来越胀以外,再无半点睡意。
她的睡眠状况一向不佳。
衡月认命地睁开眼,摸过手机,发现上面显示着两个未接来电和几条彩信。
未接来电正是先前接到的那通“诈骗电话”,而那几条未点开的信息也来自同一个号码,在网络普及的今天,竟是很少还有人在使用的彩信。
如今电话诈骗这么执着了吗?
衡月本能地感觉到了些许异样。
她点开信息,径直撞入视线的是一张标准的证件照,几乎占据了手机整个屏幕。照片里是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
证件照似乎是手机镜头推近了拍的,尺寸很大,但像素却不太高,拍得有点模糊,不过仍可看清照片里少年的长相。
面庞清瘦,眉目漆黑,挺鼻薄唇,五官生得极好,但神色却很平淡,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镜头。
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少年,但就是这张照片,却让衡月愣了足足半分钟。
因为照片里的这张脸,和她刚刚去世的继父竟有几分相似。
就像是……就像是一对父子。
衡月怔怔地看着照片,若有所思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打开床头灯,浏览起另外两条长逾百字的信息。
信息里说照片中的这个少年名叫林桁,正在南河读高中,爷爷奶奶已经相继去世,之后身边就没了监护人。
给衡月发消息的是林桁所在村的村主任,林桁无依无靠,也没有收入来源,为了参加高考,高三入学前村主任便去帮林桁办理了国家的学业补助申请。
但半个月后,村主任收到消息说补助申请没办下来,后来一查,才发现他法律上还有好几个家属——父亲、继母和继姐。
但其中只联系上继姐,也就是衡月。
林桁的补助申请表上填写的是单亲家庭,与事实不符,根据相关要求,补助没办下来,因此也就上不了学。
这都还不算什么,更主要的问题是,林桁如今才十七岁,还未成年,法律要求未成年人必须和监护人居住,不然就要以保护之名将其送往未成年看管院。
那种地方,和孤儿院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村主任言辞恳切,再三请求,信息里没有要求衡月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担负起照顾林桁的责任,只恳请她帮忙联系一下林桁的父亲。
显然对方还不知道,林桁的父亲林青南已经在半月前离世了。
衡月逐字逐句看完,放下手机,神色迷茫地盯着虚空处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下床从保险柜里翻出了户口本。
衡月的母亲和林青南在十二年前结婚,衡月从来没听说过林青南还有一个儿子,她母亲也没同她提起过。
两人先后在半年前和半月前去世。此时,她翻开户口本一看,才发现户口本里明明白白写着四口人。
翻过前三页户页,后面是一叠空的透明保护层,衡月捏了捏户口本的厚度,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她又仔细翻了一遍,才在其中一张保护膜里发现一张对折夹在里面的薄纸。
衡月抽出一看,赫然发现是林桁的户口页,且户籍地址和村主任提及的信息都能对得上。
衡月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母亲和林青南要将林桁的户口页藏起来,两人已经去世,她也找不到人询问。
蓦然得知自己法律上还有个弟弟,衡月面上的表情却很淡,没有喜悦,也不见被隐瞒了十多年的愤怒。
她把林桁的户口页展平,放回保护层里,唇瓣一动,忽然极缓地呼了一口气,像是觉得这事十分荒唐,但又有种无从推卸的责任感。
她望着手机里林桁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轻点了点,发出“嗒嗒”的响声,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狭长的眼尾微微垂下,明亮的手机屏幕上,少年略显青涩的脸庞映入眼中。过了大约五分钟之久,衡月拨通了电话。
衡月所在的北州市和林桁所在的南河市隔了两千多公里。第二日,衡月乘飞机飞往南河,出了机场,就径直打车前往了安宁村。
联系衡月的村主任姓李,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她同村主任在村委会见过面后,简单寒暄了几句,两人都想着尽快将事情解决,便没多言,一起前往林桁家中。
去林桁家有一段泥土小路,车子进不去,只能步行。
快三十摄氏度的天气,衡月撑着把遮阳伞,感觉脸上的妆都要晒化了。她实在没料到南河的天气这样毒,好像和北州沐浴的不是同一个太阳。
见到衡月后,村主任一路上都显得十分高兴,但又有点忐忑,他拎着一只军绿色大号保温杯,就这么走在烈日下,话语不停,明里暗里都在夸林桁,似乎很担心衡月会突然改变主意。
毕竟衡月一来就说要带林桁去北州生活,这并不是件小事。
“林桁是个懂事孝顺的乖娃子,这些年他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照顾,老两口虽然体弱多病,但有林桁在,走得也不算痛苦。只是可怜了林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想到他那个爹也跟着走了,虽然不靠谱,好歹是个亲人,唉……”
村主任口音有点重,一会儿一句夹生的普通话,一会儿一句地地道道的方言,衡月只能听个大概,但她没打断,跟在村主任后面安静地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礼貌地给个回音。
不知是因为周末放假还是怎么,去林桁家的路上,他们遇到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窝在田沟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黑乎乎的脑袋从田坎间冒出来,黑漆漆的凌乱的短发犹如几丛未经打理的杂草,长在了田坎上。
衡月穿着高跟鞋,怕扭着脚,眼睛盯着脚下不太平整的路在走,压根儿没发现几个小家伙,只听村主任“嘿”的一声,冲着几颗脑袋瓜子大吼道:“三娃子!你是不是又在带着他几个小崽子胡闹!一天天不学好,我等下就去告诉你妈!”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几颗看不见脸的毛刺脑袋中认出人的。
衡月被村主任这中气十足的吼声吓了一跳,抬高伞沿,往村主任盯着的方向看去,便见几个衣服上蹭着黄泥土的男孩从田沟里探出半截身子,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东西摁灭在土里。
其中一个男孩不小心摁在了田坎上一株衡月不认识的绿色农作物上,惹来另一个男孩的一巴掌,男孩严肃道:“你干啥?把我家的四季豆都烧死咯!”
另一个不服气道:“我赔给你就行了嘛!我爷爷还不是种了,种了四亩!”
这几个孩子显然是惯犯了,不躲也不跑,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其中有一个正嬉皮笑脸地向村主任求饶:“别啊!李叔,我下回不会了。”
显然就是主犯“三娃子”。
村主任一时更气了:“下回!下回!你哪次不是说下回!”
几个男孩中有两个脸上还有婴儿肥,看起来没超过十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是怕被告家长,一时安静下来,都不敢吭声。
只有被叫作“三娃子”的男孩站得最高,声音也大,吼着道:“李叔你千万别跟我妈说,我下次肯定不带他们了……”
说话时左摇右晃的,脚下像是踩着石头。
村主任压根儿不相信他说的话,嘴里继续训道:“你自己说你这都第几回了!咋个就不学好,尽学些坏毛病,你说说你长大想干啥,当街溜子啊!”
三娃子还想说什么,一个小孩看见村主任身后俏生生站着的衡月,突然伸手拉了拉他,小声道:“哥,你看那个人……”
三娃子疑惑地“啊”了一声,手撑在土里,歪着脑袋往村主任身后的衡月看,圆鼓鼓的眼睛不期而然地对上她的目光。他又语调古怪地“嗯”了一声,视线好奇地在衡月身上来回转。
衡月没避开视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他看,直把小孩慢慢看红了脸。
她手里举着把青色遮阳伞,另一只手提着包,一袭浅蓝收腰的高定长裙长至脚踝,底下踩着一双五厘米的碎钻细高跟。黑色长发绾在脑后,肤白高挑,妆容精致,无论气质还是穿着,怎么看都不是这小地方的人,站在这田埂小路间,有种违和突兀的神秘感。
农乡的小村庄就像是一个有摩擦但熟识的大家庭,被村主任这家里人骂和别人看着自己被骂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小孩也要面子。他们看了看衡月,认出她是从外地来的,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几眼,然后小牛崽似的嬉笑着拔腿跑了。
村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带着衡月继续往前走,见衡月望着几个孩子跑得歪歪扭扭的背影,连忙解释道:“衡月小姐你别担心,林桁这孩子不这样,他听话得很,不抽烟也不打架,勤快能干,读书也厉害,村里个个见了都夸,不像这几个不学好,成天书也不读,净在坡上打滚儿……”
他擦了擦汗,说着气得拧开手里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脸颊上的肉随之动了动,齿间抿出一片因泡太久而变得发苦的碎茶叶,本想吐出来,但看见衡月,又给干吞了回去。
衡月见小孩跑远,收回视线,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路,语气平淡:“没事,您别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会照顾林桁,就不会反悔。”
村主任放下心来,连道了几声:“好、好,那就好……”
不只孩子,去林桁家的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几个村民,皆是汗流浃背地在地里干活。和城市疏离冰冷的人际关系不同,村里的人彼此熟识,几乎每个人看见村主任都要打声招呼,再随口聊上两句。
他们看见一个漂亮年轻的城里女人撑着伞跟在村主任后面,都觉得很是新奇,统统在问村主任她是谁。
村主任也不隐瞒,乐呵着道:“这是林桁的家人,来接他去城里住。”
“哎哟,那林桁这下子有福气了哦……”
衡月笑着朝村民点点头,只说一句“你好”,并不多言。
又走过一段还算平坦的干燥泥路后,村主任指着远处在一片油菜地里冒出头的瓦房对衡月说:“就那儿,马上就到了。”
他们走了已经有十多分钟,衡月鞋尖点地,驱赶着涌上来的细小蚊子,客气地对村主任道:“好,辛苦您了。”
“没事没事,应该的。”村主任摆摆手,感叹道,“之前啊,我们一直联系不上林桁他爹,林桁都跟我说不用管他了。唉,那么丁点儿大一孩子,也是吃够了苦头,马上就要高考了,稳妥妥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能说不管就不管。咱们这村里,就没出过大学生。这孩子聪明、成绩好,考不出去可真就毁了。”
村主任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那孩子还不知道你要来。他那爹扔下他后,这么多年就没回来过,他奶奶那些年身体不好,听说林桁还去城里找过他,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到人,他一个人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要是你不来,估计之后这孩子就只能自己一个人熬了……”
林桁这样的穷苦孩子突然多了一个有钱好心的城里姐姐,村主任既为他感到高兴,但一深思,又忍不住为他惋惜。
在村委会,衡月跟村主任说了林桁父亲的情况后,村主任拧着眉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衡月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里有教养的有钱人,村主任猜想她母亲也不可能穷到哪儿去,可这当爹的再婚过上了好日子,就把亲儿子给扔一边不管了,这算什么事……
但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不好当着衡月的面说。
走到林桁家门前,衡月才发现远处看起来冒出头的瓦房并不止一间,而是好几间灰黑色的石砖瓦房并排在一起,其中一间小木门的门口堆着干柴,瓦房周边地里种着大片大片的油菜。
金黄色的油菜秆高高地耸立在地里,已是到了丰收的季节。
林桁家里的门关着,门上挂着把旧锁,没锁上,但显然人并不在家。
“欸?”村主任上前摸了摸锁,奇怪道,“这大夏天的,中午不在家待着,上哪儿去了?”
“林桁——,林桁——”村主任扯着嗓子大声呼唤起来。
唤了没两声,屋后边的油菜地里就冒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人两大步从油菜地里跨出来,沉声道:“李叔,我在这儿。”
他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把手上的油菜扔进地上的背篓,朝村主任和衡月走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桁一句话没说完,猛然停了下来。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站在村主任身后的衡月,神色怔愣。那反应很奇怪,不像是初次见到一个人时该有的反应,更像是先前认识衡月,又对她在这里出现感到极其意外。
衡月没说话,借此时间打量他。
面前的人看起来比证件照里的要大一些,这个年纪的男孩一天一个样,或许只大了一两岁,但看上去已经没了那份朦胧不清的稚气。
暑气浓烈,衡月没想到大中午的林桁会扎在地里干活,她看了看瓦房四周,这一大片油菜地加起来约有两个篮球场大,而油菜秆已经倒了半个篮球场。
林桁穿着一件短袖和一条黑色长裤,很普通的装扮,但他骨架长得好,衬得身形格外高挺。
和精心打扮的衡月相比,他看起来实属狼狈,衣服上沾着晒得焦黄干枯的油菜壳,脸上还沾着黄土,就连耳朵上也蹭上了,和一路上看到的村民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或许就只是他和那些年过半百、头生白发的农民相比太过年轻,年轻到让人忍不住为他大好的年纪却耗费在这几亩春生秋长的田地里感到可惜。
他显然热得不轻,浑身像是在冒热气,莹亮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修长的脖颈上滚,身上的衣服汗得湿透,紧紧贴在腰侧腹前。在正午的光线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
林桁身量很高,肩背挺直,身高拔过地里的油菜秆一个头不止,估计快有一米九,衡月穿着高跟鞋都得仰头看他。
就是瘦,十分清瘦,面部线条都因此显得十分凌厉,眼珠子黑得乌浓,不看人时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但直直望着你的时候又觉得他生得乖巧。
衡月在心里道:倒是挺会长……
村主任见林桁看得眼睛都不转了,笑着往旁边跨了一步:“怎么,看傻了?知道这是谁吗?”
林桁似是被这句话惊醒,猛然回过神来,他偏头避开衡月的视线,眼睛眨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知道。”
“知道?”村主任奇怪,“你咋知道的?我记得没跟你说过啊,别人跟你讲的吗?”
两人突然快速地说起方言,衡月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见林桁垂着眼,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所幸村主任并未纠结于此,他拍了拍林桁的肩膀,笑着道:“知道最好,既然知道,那就别忙活了,收拾东西去吧。”
不怪村主任着急,是衡月说最好一天把事办妥,人生地不熟,她没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上。
林桁刚还说“知道”,听了这话,又十分疑惑地看着村主任,认真问道:“收拾什么东西?”
“嘿!你这孩子,你不是说你知道吗?人都大老远来接你了,你还杵在这儿。”村主任轻推了他一把,“走走走,进屋说去,这鬼天气热得要命,阳寿都给我晒掉半年。”
林桁仍是一脸不解,但听见这话,却是快速地看了一眼衡月,瞧见她脖子上的细汗,他眉心轻敛了一下,转身推开了门。
三人进到屋中,村主任坐下来,详细地把昨天如何联系上衡月,以及衡月同意担任起他监护人责任的事完整地跟林桁说了一遍。
“还有就是,那个,你爹他……”村主任看向林桁,欲言又止道,“你爹他已经去世了,半个月前的事,昨儿个你姐给我说的……”
这个“你姐”,自然指的是衡月。
村主任说着,话音渐渐没了声,他当村主任好多年了,这个年纪,也该是看惯了贫苦,但此时都有点不忍心说下去。
林桁他妈生下他没两年就受不了跑了,如今他爷爷奶奶都走了,爹也死了,血浓于水的亲人是一个不剩,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虽然衡月答应会照顾林桁,但毕竟非亲非故,又没什么感情,能照顾到哪个份儿上谁也说不好。
但无论如何,跟着衡月去大城市都是林桁如今最好的选择,给他爷爷奶奶看病耗光了家里的积蓄,之后又是买棺材又是办丧事,这家徒四壁的,不知道变卖了多少东西,他身上怕是没剩下几个钱。
总不能让他真的学也不上,窝在这地方步老一辈的后尘,挖一辈子地,种一辈子庄稼。
村主任深深叹了口气,从老式衬衣胸前宽松的口袋里掏出包捏得皱巴巴的烟,想抽一口,余光瞥见一旁像杆荷花茎一般亭亭立着的衡月,又把烟盒塞回了松松垮垮的衣兜。得知林青南去世,林桁的反应意外的平静,他垂手站着,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面上丝毫不见悲伤。他爹也才四十来岁,可林桁连他怎么走的都没过问一句,仿佛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屋内安静下来,压抑厚重的气氛似一团缠绕不清的透明清雾弥漫在三人之间。
村主任坐在一张长凳上,手搭着膝盖,见林桁这态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孩子一贯缄默少语,吃多了苦,心思也沉,连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不说林青南,两位老人也算寿终正寝,走了是没办法的事。至少林桁身上从此没了负担。
他爷爷奶奶那病如果多熬几年,林桁怕是能在这地方熬到二十多岁。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村主任出声打破沉默,尽力活络着气氛。
看得出他还是因为衡月的到来而由衷替林桁感到高兴,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对林桁道:“别傻站着了,去洗洗换身衣服跟你姐走吧,以后就不用忙得学也上不了了。”
困境之中陡然出现一根解难的藤蔓,是换谁遇到都该喜极而泣的事,但林桁对此却没半点动静,他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宛如一种无声的拒绝。
两人一直在用方言交谈,衡月听不太懂,也没怎么听,她看了一圈屋里简朴过头的陈设,视线落在墙上挂着的两位老人的遗像上,最后又慢慢转回了林桁身上。
林桁此时也正抬起头看向她,但他好像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头来,少年怔了半秒,眼皮垂下去,立马又错开了视线。
随后他给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答复。
他对衡月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必要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村主任一听,急得眼睛都瞪圆了。
但林桁看起来像是认真在为衡月考虑,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诚恳:“我很感激你能来这儿,但说到底其实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年轻……”他顿了顿,眉眼垂得更低,“有工作有家人,过得自由自在,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不是什么好决定。”
村主任听林桁越说越不对劲,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拼命在一旁给他打眼色。
但林桁仿佛突然眼盲,对此视若无睹,他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替衡月分析了个透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指向一个中心点,那就是照顾他对衡月没有半点好处。
不值得,没必要,谢谢她来,但她可以回去了。
成年人看重利益和未来,“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绝不是空话,村主任深知林桁从这儿走出去远比待在这个小村镇更有前途,所以才会劳心劳力地替他找他那个不尽责的亲爹。
但十七岁的林桁却心有傲骨,不愿意低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即便这个人在法律上跟他有关系。
衡月耐心地听林桁说完,点了下头。林桁以为她想通了,却见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平静道:“知道了,你所说的对我来讲都不是问题,去收拾吧,我买了六点的机票,再耽搁可能要误点了。”
她显然没因林桁这番话有任何动摇。
林桁愣住了,村主任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路安静少话的姑娘竟然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一般人,哪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要照顾这么一个平白冒出来的穷弟弟呢?
村主任见衡月态度坚定,不由得隐隐高兴起来,他看着林桁长大,对他而言,林桁有着落总归是件好事。
村主任心潮澎湃,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仿若“嫁女儿”的冲动,见林桁还站着不动,正准备跟着再劝几句,兜里的电话却突然响了。
中老年人手机声音开得大,他不好意思地朝衡月摆摆手,掏出电话,接通了往门外走。
门外檐下,村主任的声音响如洪钟,即便在屋内也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打起来了?咋又打起来了?怎么又是因为鸡啄菜的事?上回不是都用篱笆围起来了吗?哎呀!这俩老头!”
在农民眼里,辛苦种的菜和养的鸡鸭那就是第一宝贝的东西,也因此,村里常有人因为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屋里两人谁也没说话,衡月脚尖点地,缓缓转了转脚腕,放松着走累的小腿,林桁则像块石头一样没怎么动弹。
一分钟后,村主任又匆匆进了门,两道眉毛拧在一起,一副心焦火燥的模样:“衡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突然有点事得去一趟。”
衡月看他神色焦急,因此没出言挽留,她浅浅勾起一抹笑,道:“好,这一路谢谢您了,您有事就忙去吧,我来跟林桁说。”
村主任看衡月神色冷静,稍稍放下心来,他提起水杯,语重心长地又劝了林桁几句,这才火急火燎地走了。
李村主任就像是一根连接在林桁和衡月之间的线,没有了他在中间平衡,主动权便直接一边倒,完完全全落到了衡月手里。
林桁看着少年老成,但有些时候也和这个年龄的其他男孩没什么两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当他单独面对衡月这个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漂亮女人时,总是慌乱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明明衡月才是这间房屋的外来者,但林桁却是表现得分外局促的那一个。既怕自己唐突了她,又不希望她看轻自己。
外面的日头稍稍落下去,厚白的云层晃过明媚的日光,在门前投下大片缓慢移动的阴影。
林桁眉心没再皱着,但也没抬起眼看衡月,他就这么站在离衡月两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仿佛在思考还能说些什么才能让衡月清楚明白“照顾他对她来说并不值得”这件事,然后再回到他的油菜地里继续忙活。
衡月看着他汗湿沾泥的脸,问:“你要直接收拾东西和我走,还是先洗个澡我们再谈?”
她声音不高,轻柔但不算温和,并没有给林桁第二个选择的机会。
林桁张了张嘴,还准备说些什么,衡月却突然认真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林桁,”她看着他,“我花了四个小时从北州过来,想得已经很清楚。照顾你对我来说并不麻烦,养你于我而言可能比养一只猫还简单,这并非客套话,但对你来说,你的人生从此会宽阔许多,你才是应该认真想清楚。”
高跟鞋尖踩着地面轻轻点了点,她微歪着头,继续道:“我母亲同你父亲结婚十二年,在他照顾我的时间里,对你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心有亏欠,你若过得不够好,我怕余生都不得安宁,你就当行行善,帮我个忙,好吗?”
她说得诚恳,这段话终于叫林桁肯看向她。他个子高,明明是低头看着衡月,气势却莫名矮了一大截。
衡月看向林桁的眼神如同看路上遇见的那几个小孩,直白又坦然,明亮的眼瞳里满满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
被这双眼睛望着,让人莫名有种被它的主人珍视的错觉。
林桁分不清她话里想要照顾他的真情实意有多少,但他看着那双眼睛好一会儿,最终垂下眼眸,极轻地“嗯”了一声。
林桁答应了衡月后,先出门把那扔在地里的半背篓油菜籽和打油菜用的农具拿了回来。他把背篓放在门外,然后进屋冲了个澡,他洗澡的速度很快,前后没超过五分钟。
他换了身衣服出来,看见衡月没再站着,而是坐在了一张小凳子上。她将伞和包放在了一边,单手提起裙边,正弯腰往露出的细瘦的脚踝上看。
她侧对林桁而坐,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黑色实木簪子绾在脑后,发丝细密,如同上好的柔软绸缎,下面露出了一截白得晃眼的细颈。
长裙贴着臀,裙子将腰身掐得纤细,侧腰处软得凹下去,林桁几乎能看见布料下凸起的胯骨,她微微一动,浅蓝色裙摆便似海水一般在她脚踝处摇晃。
阳光照进屋内,温顺地睡在她的脚边,她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衡月身上的穿着和气质提醒着林桁,她和这里的人不一样,和他更不一样。
他默默收回视线,但又没忍住看了过去,见她两道细眉蹙着,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问:“怎么了?”
衡月听见声音,回头看向他。林桁洗的冷水澡,冲去了暑意,此时身上透着一股凉气,他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只胡乱擦了几下,有些乱,还在往下滴水。
衡月发现他左耳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之前被泥遮住了,此时身上的泥灰被冲去,才干干净净露出来。
那颗痣很小,但却很浓,耳朵上那小小一点皮肉都仿佛被染透了,极其惹人注意。
衡月的视线在他的耳朵上停留了几秒,慢慢收了回来,道:“被蚊子咬了。”
她看着脚踝上方肿起来的一个大毒包,难受得有些无措,她连什么时候被咬的都不知道,直到发热发痒才发现。她想伸手去挠,又怕弄破了它。
林桁看着那截纤细的小腿,愣了愣,随后进房间翻了一瓶花露水出来。他大步走到衡月身前,屈膝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他低下头,留了一个乌黑潮湿的发顶给衡月,顶上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发旋,衡月看了看,是朝顺时针方向旋转的。
林桁扭开花露水的绿色小瓶盖,熟练地将刺鼻的花露水倒在手心里搓热,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冲着她脚踝上的蚊子包捂了上去。
他蹲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当他将手摁在衡月白皙的小腿上时,那细腻的皮肤触感突然提醒了他面前的人并不是他照顾惯了的爷爷奶奶,而是他并不算熟识的“姐姐”。
脑内神经如同被火燎了一下,林桁猛地将手缩了回来,用力过猛,脚下都趔趄了半步。
他下意识抬起眼帘,想去看衡月的反应,虹膜却猝不及防地掠过一片饱满白腻的皮肤。
少年的脸彻底红了,脖子和耳朵也未能幸免,连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都瞪圆了一圈。
衡月的手搭在膝上,仍弯腰看着他,好像没觉得两人的姿势有什么问题。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离他极近,林桁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好闻的香水味。
她很漂亮,是林桁不敢直视的漂亮,眉眼含情,浓烈又肆意,美得叫人惊心。
林桁对上衡月的视线,立马便挪开了目光,纤密的睫毛颤了几下,一时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在这个十七岁少年贫瘠的人生里,这是他第一次离年轻女人的身体这么近。他嘴唇微动,想要道歉,却连怎么开口都犯难,但衡月却好像完全不在意。
她坐直身,蹙眉看了一眼林桁手里绿油油的花露水,将腿往他面前伸了伸,坠在耳垂上的蓝色耳环在林桁的余光里轻轻晃动,她轻声道:“麻烦了,我不太喜欢手上弄到花露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