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童年,我的童年是伴随着父亲的故事长大的。
这些故事中有父亲自己的成长故事,也有他听来的故事和看戏记下戏文里的故事,总之父亲肚子里永远也有讲不完故事——
这些故事当中,父亲讲得最多的,还是他那苦难多变的童年。
我家住在大路边上,每次过队伍,都是首当其冲,还有那些占山为王的各路土匪,时不时的进村扫荡搜刮一番。
我的祖辈在我爷爷那一辈是兄弟三个,我爷爷排行老三,我的大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不到半年时间,就传来了阵亡的消息,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死的,死在了那场战役,一切无从知晓?
精明的二爷一看,现在兵荒马乱,国民党隔三差五的抓壮丁,为躲壮丁整日东躲西藏,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现在,大哥又一命归天,留下大嫂一个小脚女人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这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二爷当机立断,要自立门户。
他知道我们家在大岭堡下面的半山腰,有十几亩土地,虽说是山坡地无法浇灌,每年的麦子打的不少,秋季可种高粱、黄豆、谷子之类的杂粮,只要当年风调雨顺,收成也会不错,虽说山上的土地贫瘠,它却占领了我们家将近一半的土地,他也不吃亏!
那里也有几只现成的窑洞,是我们家每年作为夏收时期的零时落脚点用的,基本上过日子用的东西一应俱全;那里的风水也不错,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附近,住在那里山高皇帝远,再也不用整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二爷两口子一商量,连个招呼都不打,趁爷爷奶奶下地干活的时候,吆牛赶驴的驮着粮食,领着老婆娃娃上了山。
大婆一看慌了神,本来丈夫去世的消息对她而言,犹如五雷轰顶,现在老二又弃家出走,基本上卷走了把一半的家业,留下满院子狼藉一片,使她心寒不己!
望着嗷嗷待哺的三个儿子,不由得她放声痛哭,大骂老二落井下石没良心……
爷爷和奶奶从地里回来见状,明知二爷做事有些过分,但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样?面对整日哭哭啼啼的大嫂,他只是成天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那天晚上,爷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奶奶知道丈夫最近心情不好,她也不敢多说话,只能静静地躺着,自从大哥走后,她就从来没有见过丈夫的笑脸,她知道卷走一半的家业,对于这个羸弱的家庭来说,那不仅是釜底抽薪,而且是雪上加霜!
爷爷在万般无奈之下,他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翻身问身边唉声叹气奶奶:“喂,翠儿,你睡着了没有?”
“唉,你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啊?”
“我想了一个笨办法,不知行不行?”
“什么办法?”
“你看现在兵荒马乱,土匪四起,整日里人心惶惶的东躲西藏,大嫂的脚那么小,还带着三个孩子,跌跌撞撞的怎么跑,你的身子也越来越笨,真要是遇上个啥事情,我就是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
“嗯,你说的也是。”
“我听说不少人家,现在都在家里偷偷地挖地窨子,我也想在南窑里挖一个地窨子,那窑里本来就有个堆放柴禾的小拐窑,我们可以在拐窑里面挖一个大些的地窨子,能把家里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放下,咱们一家大小也能够足不出户就能藏起来,你说好不好?”
“好虽是好,那得多长时间呀?”
“要挖那也快着哩,只是要把出口挖小一些才隐蔽,我估计大概有一个多月就能完成,我们白天还要下地干活,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咱们就得摸黑偷着干,你说我这个办法怎么样?”
“嗯,我觉得行!明天做早饭时,我和大嫂商量一下,我想她也巴不得能有一个藏身之处呢!”
“那好!我明天先准备一把短把的头和短把的铁锨,咱们早一天完成,就早一天安全。”
第二天一早,爷爷照常下地干活去了。
奶奶在家和大婆做早饭的时,看着大婆哭得红肿的眼睛,只能试探着劝说:“大嫂,你放宽心,我们不会像二哥那样丢下你们不管的,你这样整天哭,哭坏了身子咋办?我和他三爸昨晚商量了一下,想在咱们南窑的柺窑里,挖一个能够藏身放东西的地窨子,万一有事,咱们脚不出户就能躲起来!大嫂,你说这个办法行吗?”
“这个办法行是行,就是要辛苦你们两口子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行吗?”
“大嫂,只要你同意,别的你不用管,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就去把地方腾出来,咱们说干就干!”
吃早饭时候,爷爷从地里回来放下锄头,懂事的大伯就端来了洗脸水放在厨房的房檐台上。他也知道,父亲一去没有踪影,二爸嫌弃他们是累赘,宁可一家人住到高山顶上,也不愿意和他们同住。他只能处处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唯恐三爸也像二爸一样弃他们而去。
刚才,三娘和娘在厨房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吃饭的时候,三个大人又在商量此事,大伯走到爷爷跟前说:“三爸,咱们挖吧!我帮你!”
爷爷看着大伯非常懂事的样子,终于欣慰的笑着说:“行!咱们就这么说好了!”
从此,爷爷带领着六岁多的侄子和大肚婆奶奶,三个人便没黑没明地干。
大婆白氏,看着小叔子两口为了顾全这个家,不分昼夜的屋里地里连轴转,她也主动把家里做饭、洗衣的所有家务活都包了干。
由于孩子小,大婆每次出门洗衣服时,都是提前把饭做好放在锅里,把要洗的衣服、皂角、棒槌准备好装进篮子里,等爷爷和奶奶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她就吩咐奶奶说:“翠儿,饭在锅里,菜在案板上的盆下扣着哩,你招呼他三爸和两个娃吃饭,我洗衣服走了!”
爷爷见状说:“大嫂别急,你先吃点饭再走吧!”
“不用管我,你们先吃吧!”
自从大爷走后,这多半年来,大婆整个人瘦了一圈,白天家里的事情多,做饭洗锅晒柴禾,还要给孩子们缝缝补补做针线;晚上孩子们睡了,她又拖着疲倦的身躯,坐在冰冷的纺车前,陪伴着南窑的爷爷奶奶纺线。
随着纺车“嗡嗡嗡”的响声,大婆一边纺线,一边漫无目的地回想着,丈夫在世时的王家大院。
那时候,家里日子过的多好多滋润,地里活都是他们弟兄三人一起干,她们妯娌三个只管在家,说说笑笑哄娃娃,织布纺线干家务。
昔日充满了欢声笑语的王家大院,随着丈夫的离世——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七零八落的烂摊子。
随着纺车不停的转动,大婆痛苦的苦思冥想着这个看不明白的世道与亲情。
自从那日,决定挖地窨子开始,爷爷奶奶便起早贪黑的干,从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刚开始,因为洞口小,爷爷不得不躺着跪着挖,窝的实在太难受了,爷爷就得钻出来吸锅旱烟喘口气。
奶奶就把爷爷挖下地土一锨一锨的装进筐里,都装成半筐,放在一个长把锨上,让等候在一边的大伯拽着锨把往外拉,拉出去倒在指定的地方,奶奶也挺着大肚子提着往外倒。
后来,当地窨子挖得稍微大一点的时候,爷爷就能站起来猫着身子在里面挖了,那时候,只有二十几岁的爷爷有的是劲,他只想早点把地窨子挖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一想起上次土匪进村后,不管贫富挨门挨户的抢夺了一番,佛爷殿背后的二娘,她想自己是一个小脚老婆,土匪要她也没用,她让儿子带上媳妇孙子都跑了,她自个儿留在家里看家,没想到的是,土匪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他家里藏有鸦片,把家里翻了底儿朝天,就是没有找着鸦片,把老太太打了个遍体鳞伤,也没有问出鸦片的下落?就把老太太捆了吊起来用火烤着问。
没有来得及跑出去的老烟鬼二爸,藏在二门外的柴垛子后边的背篓下面,土匪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寻找鸦片,拷打老婆,追问鸦片下落,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还是舍不得怀里抱的鸦片罐子,这是他的命根子!没有了它,烟瘾犯了,浑身就像爬满虫子一样难受。
当听土匪说要把老婆吊起来用火烤,贪婪的老烟鬼,还梦想着土匪,只是吓唬吓唬老婆。
没料到土匪动了真个的,二娘被吊在院子里的椿树上,土匪点燃扫把放在二娘的脚下用火烧、疼的二娘杀猪一般的嚎叫!
烟鬼二爸的那颗冰做的心,终于被烈火融化了,他再也忍不住了,可他临出来前,还是摸黑掏出手帕,藏了一部分鸦片放在柴禾堆里。
当他哆哆嗦嗦从柴垛后面出来,口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全都给你们,求求你们了放了我老婆!”土匪见他怀里抱着一个黑罐子,抢过去一看就是鸦片烟,这才解下只剩半条命的老太太。
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骗的,他们一看就知道他做了手脚,又把他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最终,他还是熬刑不过全招了出来。
虽说,自己家里没有金条、鸦片烟,却有一家人赖以生存的粮食,还有年轻貌美的妻子和大嫂。
如今,家里的什么事情,都得靠他一个人扛着,为今之计,只有快点儿把地窨子挖成,先把粮食藏起一部分,免得被土匪抢光,一家几口饿肚子。
奶奶由于劳累过度,还没等那个两米高、两米宽。三米长的地窨子挖成,父亲就提前出世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道道耀眼的闪电过后,便是轰隆隆的巨雷声滚滚而来,紧接着暴雨声淹没了一切。
已是半夜时分,奶奶肚子疼得难以忍受,爷爷在窑门口那么大的声音叫大嫂,她都没有听见,可见那雨下得有多大啊!
没办法,爷爷一看奶奶肚子疼得豆大的汗珠往下掉,连接生婆都顾不上请,也来不及回他们的北窑,他只好戴了个大雨帽冲过来,从纺车前将大婆拉起说明情况,大婆拿了一把剪刀和提前准备下的小褥子夹在胳肢窝,爷爷便把大雨帽给她扣在头上背起就走。
此时,外边雷鸣闪电,瓢泼大雨就像天河决口似的往下倒——
自从开始挖地窨子,大婆为了让你爷爷他们干活累了,倒在炕上展展腰,不至于着凉落下病根,她就把南窑的土炕经常用火喂着,用被子暖着,炕是热乎乎的,父亲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出生在南窑的土炕上。
大婆一看是个男娃,高兴地笑着说:“生了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当时大家听了都很高兴。
等把一切安排就绪,爷爷他却坐在炕边,一锅接一锅的抽旱烟,哭丧着脸说:“唉,这个娃出生的时间不好,外面风雨交加,肯定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将来一定是个命苦人!”
谁知,后来还真的让爷爷说中了,父亲他不但命苦,而且命硬,三岁上克死了爷爷,六岁上克死了奶奶。
其实,这不是父亲的命不好,而是他当时出生的时代背景不好,那也由不得他自己,谁叫他赶上了那个又是兵患加匪患的动荡年代,而且偏偏的是赶上了那场震撼世界的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年馑,在乡下除非有钱有粮的大户人家还可以;一般百姓人家,大都差不多在死亡线上挣扎。
爷爷为改变尴尬的处境,他付出了常人不能付出的艰辛,地窨子虽然挖成了,却没有改变命运对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