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世昌的家里。
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唱出悦耳的歌曲。在裁缝吴凤姣的心里,缝纫机每“哒哒”一声,就意味着金钱流进了田家的大门。这么一想啊,吴裁缝越干活,越带劲。
已经日上三竿。田世昌早就去学校上班去了。吴凤姣独自在家干活。伴随着缝纫机的“哒哒”声,她轻声哼起了歌曲,“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哟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喂。工业农业,手挽手齐向前啰喂;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蜜甜啰!”
应当说,吴凤姣虽然身处贫穷的、偏远的山乡,从事的,也不是什么“高、大、尚”的工作,按照当今许多人的生活逻辑,她应该天天自怨自艾、时时怨天尤人。可是,没有,根本就没有!她相当满足,相当乐观。她,总是,心里乐滋滋的;脸上,笑眯眯的。什么原因呢?原因有二:
一,比较。幸福都是相对的。吴凤姣跟湾子里的人相比,感到相当幸福,十分知足。
论工作,她有一技之长,会量体裁衣,坐在屋子里干技术活,日不晒,雨不淋,不像众多的乡亲们那样,顶着毒日头、冒着风雨雪,在露天劳作,结果,皮肤粗糙,肤色黝黑,皱纹密布,面容苍老。与他们相比,吴凤姣相当自豪、骄傲,皮肤细嫩,面色红润,白白胖胖,年龄显轻。
论收入,她在全村范围内,她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连全村公认的“大知识分子”、村办小学的资深老校长、她的丈夫田世昌,她都不放在眼里。至于,村子里那个远近闻名的企业家杨松,她早就“开除”了他的“村籍”——把他排除在可比对象之外了。因为,拿此人一比,自己的这一点收入,就好比毛毛雨遇上了暴风雨,不值一提了。但是,“他不能跟我比呀!他又不是咱们十八盘村的人!”吴凤姣把杨松排除在可比对象之外,不光是“阿Q”的自卑心理,它有一定的科学依据:杨松成为富翁之后,早就在城里买了房,把全家的户口,也转到省城去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论地位,在全乡的范围之内,如果数一数,地位高、名声响、乡亲们争相巴结的人,除了乡干部、卫生院里有数的几位有名望的医生、乡中学里不多的几个把关教师,就要轮到她吴凤姣了!吴凤姣的缝纫水平,在全乡数一数二,特别是做新娘的嫁衣,式样新颖,大小合体。把新娘衬托得身材窈窕、美艳如花。特别是,不知咋地,乡下人纷纷传说:只要是找吴裁缝做了嫁衣,个个新娘都夫妻恩爱、家庭幸福,特别特别重要的第一点是:没有一个新娘,成为寡妇!第二点是:结婚第二年,新娘必定“有喜”。传说一传开,乡下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四乡八里,都来找她做嫁衣。预定的日期,常常排到了几周之后。
论待遇,请她干活,必有好酒好菜招待,那时候,农村贫穷,农家经济拮据,不是逢集,买不到新鲜猪肉,可是,熏鱼、腊肉、鸡蛋,那是必不可少的!吴裁缝甚至得意对丈夫田世昌炫耀:“谁敢这么大摆宴席、招待乡长、老师、医生?!有纪律管着,人家就算是做了好菜、备下好酒,他们也不敢吃啊!我不怕!啥纪律?管不着我!”按照当地惯例,请裁缝上门,每天一包烟,餐餐都有酒。吴凤姣不抽烟、也不喝酒。备下的这些烟啊,酒啊,最后都被吴裁缝拿回家去,给她的丈夫田世昌享受了。这也是田世昌遇事要总让妻子三分,在妻子面前,总是说不起硬话的原因之一。
二、眼界。吴凤姣小学文化程度,平时不看书、不看报,也不关心时事。你可以责怪她,“视野不开阔”、“眼界不高”。我却要说,正是这“视野不开阔”、“眼界不高”,给了她满足与快乐。如果她知道了大千世界的林林种种,知道了,她每天赚的那一点辛苦钱,在某些富豪那样,只是九牛一毛,还不如他们饱食之后,从牙齿缝里剔出的一点残渣值钱。请想一想,她会满足吗?会感到幸福吗?同理,可以推导:在一个贫穷的国度,封闭国门,拉上竹帘,在一定时期之内,是有助于提高国民的幸福指数的。
扯远了,说回来。
话说,吴凤姣独自在家缝制衣服,伴随着缝纫机的哒哒声,吴凤姣哼得不成调、也不在板上的歌声,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加入了“合唱”。
吴凤姣感到奇怪,她停下缝纫机,停止哼唱,唯有那个陌生的声音,还在继续,断断续续……
吴凤姣侧耳一听,明白了:是从女儿田英的屋里,传来的呻吟声!吴凤姣这才想起,那间屋子里,还躺着一个人呢!
自打田世昌、覃文锋从悬崖下面,把这个坠崖的少女,营救上来,抬回村里,安置在田世昌家里、女儿田英的房间之后,这位姑娘依旧昏迷不醒。已经一天一夜了。
吴凤姣忙起来,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听见呻吟声,吴凤姣知道,一定是这个女孩,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了!她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从堂屋奔进了西厢房。定睛一看,那位头上缠满了绷带、脸上擦满了紫药水的女孩,正瞪着一双十分好看的大眼睛,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吴凤姣欣喜不已,问道:“你!你醒了?!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呀!你在我家里,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你知不知道?!我真怕你……”
女孩脸上流露出惊恐和疑惑的神情,打断了吴凤姣的唠叨,问道:“你是谁?我,我这是在哪里?!”
吴凤姣面带微笑地回答,尽量打消姑娘的疑虑:“姑娘你别怕!你现在在十八盘村。我叫吴凤姣。是个裁缝……”
姑娘似乎对吴凤姣的后半截话,不感兴趣,她反问了一句:“你说,你说,这里是十八盘村?!”
吴凤姣答:“是啊,是啊!你听说过我们这里吗?”
姑娘没有直接回答,她心里在想:“命运的安排,竟然如此神奇!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十八盘村。怎么稀里糊涂,我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吴凤姣答:“嗨呀!你不记得了?你呀,掉到悬崖底下去了!差点没摔死!是我屋里的,和他的同事,把你给救上来的!呵呵,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姑娘疲乏地合上了眼睛,砸吧了一下嘴唇,轻轻说了一句:“水……”
吴凤姣似乎挺为自己没提前想到这一点,而内疚,她一叠连声地回答:“啊啊啊,要喝水,要喝水。我这去,给你倒水,倒水!”她边说,边跑到堂屋去,用粗瓷碗倒了一杯开水进来,边进门,还一遍朝着粗瓷碗吹气。坐在床沿上,吴凤姣打算把水碗递给姑娘,她用嘴唇测试了一下碗边温度,便把水碗放在了桌子上,嘴里说道:“水太烫,太烫!你等等,等等!”她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又一阵风似的,飞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调羹。她用力把姑娘的上身抬起,把枕头塞在姑娘的背后,让她倚靠在床架上。然后,一手端碗,一手捏着调羹,喂姑娘喝水。每喂一口之前,先要把调羹,放到自己的嘴边吹一吹。
姑娘很快把一碗水,喝了一个底朝天,吴凤姣刚刚把水碗和调羹,放到桌子上,姑娘又说了一句:“尿……”
吴凤姣,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什么?你说什么?”
女孩的脸微微一红,面带羞涩略微,提高嗓门,嘟嚷了一句:“我要……撒尿。”
这回,吴凤姣听清楚了,却面带难色,心想:“我家的厕所,也就是一口茅缸,搭上两块木板,放置在屋后隐蔽处,四周围用干枯的高粱杆一围,上面用茅草盖顶。如此简陋,这位城里来的姑娘,能否适应?这倒还是其次。去到屋后的茅房,要出大门、要绕道屋后,虽说不算太远,健康人如果内急,不用太费力、太费事,就能走到。可是,眼下这位姑娘,身受重伤,昏迷多时,刚刚苏醒,身体虚弱,能否承受得起如此劳累?会不会加重伤情?!”
吴凤姣心里没底,不敢贸然扶她前去。少顷,吴凤姣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主意,她说了一句:“你稍微,等一会。”说罢,她奔出了西厢房,跑到了堂屋的一个角落。从木头做的脸盆架上,拿进来一个搪瓷脸盆,往床前一放,说了一句:“你身子虚,不能走远。就撒在这里面,我给你倒去。”
姑娘一看,崭新的脸盆,明显不是便盆,她犹豫了,问:“这是……?”
吴凤姣知道女孩的意思,为减轻她的愧疚感,故意显得轻飘飘地说道:“没事,没事!这是我和我家当家的,用的脸盆。先用它救个急。用完了,多洗洗,就没事了。你用你用吧!我,我先回避一下……”说罢,她主动退出了房间,还把房门随手带上了。
姑娘心中十分感动!萍水相逢啊!就愿意把她的清洁之物,拿来装自己的污秽之物。这位吴裁缝啊,一定是个好人!姑娘的戒备心理,放下了一些。
姑娘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四下一打量,没看见擦屁股的手纸。那个年代的、贫困山区的妇女,绝大多数,小便的时候,是不用手纸的。因此,吴凤姣根本就没有想到,要给这位陌生的姑娘,预备手纸。
姑娘忽然想起,自己的长裤的裤兜里,还有几张手纸。她伸手去裤兜里,掏出了手纸,然后,艰难地、缓慢地、忍者浑身的疼痛、龇牙咧嘴地下了床……
吴凤姣站在堂屋里、房门外等待,突然想到:这姑娘,自打受伤以后,已经好几天粒米未沾了,一定是饿坏了吧?!现在,既然已经清醒了,我给她煮一碗稀粥,让她喝下去,应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吧?!想到就干!她转身进了厨房,点燃柴草,舀了一瓢水,抓了一把米,放进在锅里,又从泡菜坛子了夹出了几根泡萝卜、酸豆角,这些开胃菜,放在一个小碗里。
忙完这些,吴凤姣突然想到,西厢房里,那姑娘的排泄物,还等着她去处理呢!她疾步匆匆走出厨房、穿过堂屋,向西厢房走去。推开虚掩的房门,吴凤姣看到也许身子还是太虚弱,姑娘已经睡着了。
吴凤姣走到床前,弯腰去端搪瓷脸盆、临时的便盆,忽然看见,便盆旁边的地上,有两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纸,它们是从姑娘的裤兜里,掉出来的。吴凤姣放下便盆,拾起纸片,走到窗户前、亮堂处,打开纸片。不看则已,一看之后,不由得惊掉了下巴!
两张纸:
一张是《教师招考登记表》,报名人名叫张念念,年龄二十四岁。……最后面的审查录取结果是:不予录取。原因是:未婚先孕,私生女,却隐瞒真实情况,欺骗组织。
另一张是《省人民医院体检报告》,体检人是张念念,体检结果是:未曾怀孕,处女膜完整。
吴凤姣暗想:啊!我明白了!难怪这个妞,会掉到悬崖底下去!一定是,组织上查出了她,乱搞男女关系,没有结婚,就怀上了野种。她觉得丢脸,就私自打了胎,再去省里的医院检查,当然什么也查不来。可是,领导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招工仍旧没有招上,她觉得失望,就跑到高山上、悬岩边,来自杀!原来这个妞哇,不是个好东西!
吴凤姣深深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只是匆匆瞟了两张纸一眼,就能得出结论、看穿这个坏女孩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吴凤姣把两张纸,照原样折叠好,塞进了自己的裤兜里。她弯腰端起了脸盆,突然觉得,这盆里的尿,特别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