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用力活着,懒着死去

天气十分阴晦,胡生抬头时毛毛细雨正往下落。

他坐在小路沿边的石台上,雨水先是渗透了肌肤,在寒风再次刮来时,他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父亲也在一旁,就在今早,他对付着父亲说:今天穿的够暖了。

现在,胡生的内心百感交杂,不知道从哪儿开口。父亲的内心荡然一片,不知道在哪儿开口。他们就这样坐着,那是两张密不成缝的嘴。

一辆汽车驶过,胡生被它吸引了注意。

汽车弯了进去。

片刻,胡生回过头,他开始看向大山。

这的大山一座连着一座,延绵不断,就算站起来也看不到头。

他皱起眉,但又忽然想到这儿的一砖一土都被那山庇佑着,于是转而凝望山,忽地想起从前一位教书老师在课堂里告诉学子们“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老人们倚坐在木椅上说着闲话;妇人们在小河边用木棒敲洗着衣物;男人们一窝蜂地搓着麻将。一阵茫然后,胡生又开始向四周搜寻,他在找剩下的,剩下的孩童。

孩童会像他们一样么。

“怎么还在东张西望,头转过来,转过来看山。”父亲唤道。

“山?山有什么好的。”胡生犟着嘴说。

“山不好?你是不知道这些山对我们多重要,没这些山,我们吃饭都不知道去哪吃。”说起这话时,父亲的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色,那双眸子里更是装满了对幸福过往的回忆。

胡生看的出这些山对于父亲这代人来说是骄傲,是山养育了父亲,那才有的胡生。

“你说说它哪不好了。”父亲问。

胡生低下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许久过后。

“真不好,你走不出去呀。”胡生说。

父亲的神色开始变的黯然,祥静。接着,他拍了拍胡生的后背,嘿嘿地笑了。

雨继续下着,一辆惹眼的汽车开着雨刷器从视野尽头的弯道驶出,紧接着,父亲用他那双干裂的手抹去了浸润脸庞已久的雨水。

胡生知道那双手是被冻的,他那老父亲不爱戴手套,还常常卖惨给他看。

这点他像极了父亲。

父亲先是看着胡生,再回过头去看了看山,开口说:“绿水青山就是我们的金山银山。”

“对我们来说只是绿水青山,没有金山银山。几代人走不出去呀!都是被绿水青山围禁的鸟,这辈子也飞不出这儿。还有公交车上,老太太老公公们天天赶着同一班车卖菜回家。这里就像牢一样,被固定的路线跟大一点的鸟笼没区别。”

胡生滔滔不绝正要继续说下去,父亲打断了他,荡然的说:“知足,人要知足就会幸福。”

胡生顿了顿,反驳说:“那是还没感受到真正的痛苦。你忘了吗?人在最痛苦的时候一定会喊出声的,说自己活的好苦一点都不幸福。”

“那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呀,人要想开。”父亲说。

尽管看着胡生这副固执模样,父亲依旧是嘿嘿笑着,似乎在他面前,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一笑而过的。

胡生又犟着说:“你连笑都在用力,所以活着就是要用力的,死亡是一件简单的事。”说完以后,他开始肆意践踩起脚下的杂草,想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心结愈发的重。

父亲低着头,缄口不语。良久,他沉静地说:“先回去吧,雨下大了。”

“嗯。”

胡生站起身,他轻轻地跳了两下,自然地抖落裤子上也许会连带的不干净的东西。他抬头看向天空,乌云依旧,意外的是正中心正好有块空圈,那儿能见到蓝。

亮金色的阳光透过那点蓝来到乌云密布的天空,它照出了白炽;而就在白炽的下面,一口圆月若隐若现。

光景难得一见,胡生的照相机按下快门。

临时搭建的铁皮房门口,人们进进出出,他们多是些生面孔,多是五十上下年纪。父亲站在胡生的身边,他守着胡生,不让胡生乱走。胡生还小,铁皮房是进不得的。

胡生表现的很安静,因为铁皮房不让说话,所以站在这里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沉默。保持沉默。不过它倒是许可一种声音出现,那就是现在充斥在胡生耳畔的,妇人们此起彼伏的哭噎声。

不可否认,胡生的心理的确出现了些问题,现在,他无论怎么样都静不下心了。他觉得烦闷。他独自来到石台边,那还有条河。

胡生淋着雨一路往下走,小河流水因细雨而湍急,胡生看到一位妇人正披着雨衣清洗衣物,两只鸟儿停在河岸的石头上。

女人的出现十分突然,是因为石头长阶所形成的高矮视线差让胡生没能注意到她的存在。胡生的存在同时也拦住了她的去路。

“哎呀,没看到呢,我的雨伞有擦到你吗?”女人抬起头歉声问,脸上挂着笑容。

“没碰到。”胡生漫不经心的应道,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鸟身上,他在想小鸟会不会被这绿水青山束缚住。家养的鸟和大自然的鸟,哪个更好。

就这样,胡生与女人擦身而过,父亲寻了过来。

胡生看着父亲,对胡生而言,雨是浑浊的,他也是浑浊的,他站在雨里,丝毫不理会雨的存在,这无非是一种类聚。

胡生在那天说了许多。

今儿是择定的日子,胡生随着父亲走在去往铁皮房的路上。这一路上戏曲不断,锣鼓不停,是在舅舅家门前,遮阳棚下,一方二胡弹唱,一方吹乐打鼓。

女人咿咿呀呀,唱的是越戏,这不禁让胡生想到前些天母亲告诉他说:外婆想听戏,有什么办法。

“来了啊。”

迎面向胡生走来的是他的母亲。母亲站在他面前,从衣兜里拿出一份红包递到他手上。

“这是外婆早上让我给你的,哥哥姐姐都有。”

“拿好,下午有花篮让你担。”

“哦。”胡生说。

母亲走了。胡生站在原地,他不敢打开红包,他不敢数,只是摸了摸红包的厚度就塞回兜里了。

胡生找到了父亲,问这红包是什么,父亲也只是笑了笑说:千岁钱。是外婆给你的?

“美人给的。”胡生说。美人是他母亲的名。

“那你就好好收着吧。”

“想用的话就去用。”

“嗯——”胡生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

“她说下午有花篮让我担,哪儿呢。”胡生好奇地问。

“下午有花篮?那你下午不就知道啦?”父亲说。

胡生知道问不出什么,与父亲打过招呼后就径直走向舅舅家,外婆坐在那儿发愣。

遮阳棚下,越戏唱着,二胡拉着,乐鼓打着,坐在门口的外婆是听着了,就是不知道外公看到没。

胡生看不惯这些礼乐队的,听说楼上还有披麻的女人在打麻将呢。

下午了。

胡生被小姨领到了铁皮房门口,小姨进去了,胡生望着铁皮房里头,白白的一片。

不久。两只花篮被小姨担了出来。

“你等下担着它先走,马上就出发了。”小姨指着地上的花篮,对我说。

礼乐队的人来了,他们模样依旧,还是胡生厌恶的那般。

“我们等下一起走。”找胡生说话的是他表姐。

“啊。”胡生有些惊奇,心里想着我能跟她一起走么?

礼乐队敲起鼓来。

“花篮,担花篮的人呢?快过来。”胡生知道这是美人的声音,他急急忙忙的担起花篮抗在肩上,他在找礼乐队的身影。

这时,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你等下听我的,我让你怎么做你怎么做。”

“哦。”胡生说。

就这样,胡生担着白色的花篮走在礼乐队的前面;而走在他前面的,是两位负责敲铜鼓的中年男人。

眼下胡生觉得十分神气,这是他第一次走在前面当领头的。他知道他得多学学,以后就不止这些了。

三点出发,到那儿已经是四点,走了不少路,放下花篮时,胡生感到一身轻松。

从半山腰往下看,白的一片,红的一片,乌泱泱的都是人。

胡生心想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都在今天。

“你们别停下来呀,再敲两下,别人家的都在敲,你们也用力敲。”

是美人的声音,她走向礼乐队,或许是因为我们这儿太安静了。

“他们一天多少钱呀。”胡生问站在他身旁的父亲。

“他们可赚钱啦,干这行赚钱。”父亲说。

“那他们为什么这样。”胡生反问。

在美人的说辞下,礼乐队敲起了鼓。

仪式进行的很快,即将落幕。

“终于好了。”胡生低声自语着,他倒不是嫌这些,只是一直记得事发那天美人传消息过来,父亲推开家门,朝身在楼上的胡生喊道:“胡生,走,电话打来了。”

胡生并没有在父亲的语气中觉察到丝毫的哀惜,反之,语音中似乎有着等待已久的解脱。

山风微微,礼乐队鸣奏乐曲,胡生再一次担起花篮,这次他晃晃悠悠的离开。

人连活着都要用力,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懒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