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鲜花着锦,状告皇帝!

幸好。

卒字没再继续。

“三子刘杰,弘治元年举人,不仕。”

司礼监随堂太监毕云恭声道。

时人常言: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此话不假。

刘次辅次子,是成化年间进士,累升至兵部车驾员外郎,于弘治元年卒于任上。

刘次辅洞察朝廷是个是非场。

在为次子心伤之余,叫停了三子同年的恩科之道。

国朝内,举人也能做官,即,听选官。

但是。

刘次辅不止一次,拒绝了同僚的好意,不让三子入仕做官。

以免得日后膝下无子的人伦惨剧。

“刘阁老三代无孙儿?”

“回陛下,刘阁老膝下有两个孙儿,长孙刘成恩,因门荫任中书舍人,早卒。

次孙刘成学,因门荫任中书舍人。”

毕云答道。

两个“因门荫任中书舍人”,是不同的意思。

刘次辅长孙刘成恩,是靠着父辈蒙荫,得入内阁任中书舍人。

很遗憾,当年就死了。

而刘次辅次孙刘成学,则是先皇怜悯,准许其接过了其兄长的位子。

“刘次辅三子刘杰,和次孙刘成学,能力与风评如何?”

“回陛下,刘杰童生试是案首,乡试是解元,世人都说,如果次辅家幼子入会试,必是会元,会是国朝第三位连中三元的文状元,因家门之弊不仕,才华不得展露,于乡中,常周济穷人,善名远扬。”

毕云说到这,面露古怪之色,顿了顿道:“刘成学,入内阁任中书舍人一年间,无有大错,以稳重为名。”

这是捡好听的说。

内阁中书舍人。

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之权。

是阁老们助手的存在。

品秩不过从七品,但却是个位轻权重的位置。

以文官内部的话,这就是六部尚书的候选人。

可是。

刘次辅的次孙,着实不堪造就,对国朝诸事不明。

得益于他的内阁次辅祖父,其他阁老,阁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刘成学干起了端茶送水的活。

无错无过,当真稳重。

“着旨,朕闻听刘家三子杰,贤明远扬,为国朝沧海之遗珠,不忍再弃之于阙门之外,命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着旨,内阁中书舍人刘成学,秉节持重、吏维良臣,准补户部尚书。”

朱厚照闻弦知雅意,安排道。

毕云嘴角微微抽搐。

擢拔廷外之臣。

以御史言官先干起,是历代的先例。

但哪有从御史言官第一人先干起的?

要知道。

这朝廷中,最难对付的就是那批清流言官,心高气傲。

忽降一人为上官,别说是刘次辅三子,就是刘次辅亲爹都不成。

都察院,要热闹了。

还有。

刘成学的户部尚书之位。

谢阁老前脚刚走,去送韩文到应天府任职,后脚,尚书的空缺就填上了。

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内阁次辅次孙,换谁不多想?

况且。

户部掌管全国朝的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事务。

以刘成学那愚钝资质能完成吗?

倘若引发朝廷动荡,刘成学,身首异处不说,恐将牵扯父、祖。

但这些。

都与毕云没太大关系,领下旨意后,又道:“谢阁老,共有六子。

长子谢正,弘治六年进士,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

次子谢丕,乡试第一,弘治十八年进士及第,是为今年春闱的探花,授吏部员外郎。

三子谢豆,弘治十二年进士,大理寺左司副。

四子谢亘,过继给谢阁老之弟谢迪为后,是左军都督府都事署经历。

而谢迪,是广东布政使。

五子谢至,弘治十三年进士,山东武定州判官。

六子谢垔,弘治十四年进士,山东胶州同知。

长女谢怜,嫁于刑部尚书闵珪之子闵华。

次女谢柔,嫁于都御史宋冕之子宋惟昭。”

华丽。

与李东阳首辅和刘健次辅的子嗣不兴不同,谢阁老家丁兴旺。

而且。

谢阁老,是个立志重现汉唐世家荣光的人。

兄弟、儿子,手握实权,女儿,嫁于实权门第。

只要不犯下诛族大罪,谢家始终有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几代人后,门楣不减。

哪怕是朝代更迭,以谢家之势去依附新朝,荣华富贵依然享之不尽。

就连朱厚照,一时间,也想不到太好去捧杀谢家的办法。

朝廷内,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这么多高位空缺,就是有,也不能全都给出去。

如此多子嗣,就是死一个,两个,也动摇不了谢家威望,谢阁老也难以在乎。

“陛下,要是觉得头疼,就让谢家子,全部致仕吧。”

毕云心中一动道。

今朝。

与汉唐不同。

世家把持着知识和上升通道。

随着造纸术的发展,随着民智的觉醒,国朝土地上,基本没了世家的土壤。

诸如谢家的家族,只要有个两三代人不在朝为官,就会家道中落。

谢阁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历经成化帝、先皇,和陛下三朝,顾命大臣存在,不可轻动。

但谢家子,包括即将入朝为官的谢家孙,予以致仕和不录。

等到谢阁老乞骨还乡后,不消几十年,谢家,就会消失在国朝汪洋新兴家族中。

此乃,诛心之计。

“不错。”

朱厚照眼睛一亮,夸赞道:“可朕该以何种理由让谢家子致仕呢?”

“陛下无须动手,只待首辅大人、次辅大人子孙入朝为官后,谢阁老见到两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象。

到时候,再让锦衣卫、东厂和西厂的人,在谢家子府宅附近出没一二,让谢家子以为陛下欲对其动手。

惊弓之鸟下,谢家子自会纷纷上奏疏请辞,等谢家子请辞完毕,朝廷再不起复谢家子即可。”

毕云敬声道。

谢阁老。

善于侃侃而谈。

可并非大胆之人。

李氏、刘氏的教训在前,估计会拖家带口的跑。

等事后,谢阁老回过神,再扼腕叹息,一切也都晚了。

朝廷,已无谢家子的落脚之地。

谢家,自然没了建立国朝世家的可能。

“你倒是聪慧!”

朱厚照再次夸赞道。

阳谋,与阴谋,虚与实结合,组合拳下去,谢家不想赴死,只有致仕一条路。

与数道圣旨一同,一道密旨悄然降下,谢家三代人入仕之路断绝。

……

内阁。

司礼监随堂太监毕云作为天使到来,宣旨于阁房。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恭喜令嗣、少君、令孙高升!”

毕云拱手贺喜道。

李兆蕃,仅是李首辅嗣子,以令嗣为称。

少君、令孙,指的是刘次辅家二代刘杰和三代刘成学。

“臣领旨谢恩!”

李首辅接过嗣子受封圣旨,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

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臣领旨谢恩!”

刘次辅,同样如此,颤颤巍巍代三子接过了圣旨。

至于孙儿的圣旨,倒是不必了,中书舍人刘成学,正在此处。

“谢陛下隆恩!”

满脸喜意的刘成学,感动到无以复加,跪伏于地,大礼相接。

怎么也没想到,补入尚书,踏足九卿之列,会来的这么快。

陛下,圣明啊!

谢阁老和众多阁员见此情形,皆面露怪异。

次辅大人的孙儿,还是那么愚钝而不自知,以后的刘家,有福了!

毕云见首辅大人,次辅大人,不是那么开心,自是知道不便久留,朝谢阁老点头一笑后,回乾清宫复命。

阁员们朝着新任户部尚书刘成学道了声恭喜后,各归其位。

阁房内。

气氛逐渐恐怖。

哪怕是刘成学尚书,也感到阵阵不适,粗劣找了个交接政务的借口,匆匆离开。

但就那点端茶倒水跑腿的活,哪谈得上交接。

不过。

李首辅、刘次辅和谢阁老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摆摆手让人走了。

晚霞万丈。

阁老们却不觉得美丽,只觉得迟暮之意,无限凄凉。

“宾之,希贤,你们说,毕公公走之前的笑,是什么意思?”

谢阁老头皮发麻道。

不愧是大太监。

笑容中,三分薄凉,三分讥笑,和四分漫不经心。

太瘆人了。

“你说呢?”

李首辅反问道。

刘次辅瞥了他一眼,没多少什么。

他们俩,都是四朝老臣,见惯了帝王心术,也深陷于权术中。

头一次。

慌了。

其实。

国朝皇帝都善使权术。

这包括英宗皇帝。

别的不说,有几个皇帝能从瓦剌俘虏后完好无损归来,被尊为太上皇后,发动夺门之变自降为皇帝。

这能是一般皇帝吗?

宪宗皇帝亦然,权术不凡。

但是,这两位国朝有名的昏君,在使用权术时,皆有所求。

比如,英宗皇帝夺门之变后,终其后半生,都在为洗刷昏君之名做努力。

宪宗皇帝的一切权术,是在为立万贵妃为皇后做努力。

两代先皇,有着明确的权术目的,为世人所笑,这是私欲,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而先皇,孝宗皇帝,为人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不近女色,勤于政事,重视司法,大开言路,努力扭转朝政腐败状况。

看似不通权术,实则不然。

孝宗皇帝在世时,文官、武将之间,堪称和睦,这平衡权术,历朝历代皇帝,鲜有人能及。

孝宗皇帝是成功的,但是种不伤及任何人的成功。

追求君正臣贤的世道,是孝宗皇帝对祖父、父亲两代皇帝抗争的私念。

可当今陛下的权术,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世人,在想什么,在干什么。

谁也挡不住。

陛下以李家子,刘家子做威胁,迫使内阁必须完成有利于国朝的事。

于私欲,私念无关。

纵使内阁想反抗,也不知道从哪开始。

毕竟。

陛下在大义上,是降下隆恩于李家、刘家。

在世人看来,是难得的福分。

陛下又不是偏心眼的人,内阁,两位阁老都享福了,谢阁老的谢家,哪能少的了?

可能是陛下看谢家子嗣众多,暂时不知该从哪个下刀罢了。

“我谢家门小槛矮的,怎么会被陛下放在眼里?”

谢阁老嘴角抽搐,自我安慰道。

又得到李首辅、刘次辅的鄙夷。

就谢家那显赫门楣,国朝自建立起都没几个,陛下要是不放在心上,就怪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然陛下有意提携,自然不可推辞,以后,多多操劳就是了。”

刘次辅叹息道:“只是这把年纪了,不知道为国朝,为陛下尽忠多久。”

圣旨已降,不可挽回。

刘家子孙唯一的路,就是尽心尽力完成陛下交代的事。

如果子孙能力不济,那就只能作为祖父、父亲的多操心点了。

“只好如此了。”

李首辅脑海中闪过数个办法,但细想之下,都不可行,无奈道。

但求将来陛下能看在内阁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份上,给李家、刘家留个后,别绝了香火。

“那我怎么办?”

谢阁老慌乱道。

李家、刘家,没路可选,但谢家,貌似有无数条路可走。

“于乔,让汝诸子辞官吧。”

刘次辅想了想道:“别忘了你广东那个弟弟。”

或许陛下是没想好给谢家诸子的安排,留给谢家反应的时间,谢家若是不想处处受制于宫内,唯有全部辞官一条路。

独留谢阁老一人在朝,观山河变化,以待天时。

“……”

谢阁老仰着脸,捂着心口,不让泪水流下来。

谢家几十年的努力啊!

一朝化为乌有。

心在滴血。

“咚~”

“咚~”

“咚~”

一声声沉闷鼓声响起。

阁老们原以为是彼此烦闷的心跳声,但又觉得不对,转头朝午门处望去。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谢阁老,南京户部尚书韩文,南京兵部尚书刘大夏,在午门率众擂响了登闻鼓!”

阁老们疾步而来,汇禀道。

午门外登闻鼓。

是太祖皇帝所立。

号召受冤的百姓们击鼓鸣冤。

然而百姓很少能顺利抵达京城,进入承天门,擂响登闻鼓。

久而久之,就成了官员专用。

受冤官员,如果自认清白,可擂鼓申冤,皇帝亲自审案。

“韩文、刘大夏,有什么冤枉?”

“回首辅大人,二人午门外喊的是,皇帝狂妄自大,穷兵黩武,内阁负德辜恩、谄媚逢迎!”

闻言。

李首辅、刘次辅和谢阁老瞬间蹦着从坐位起身。

以臣参君,其罪当诛!

“首辅大人,次辅大人,谢阁老,陛下诏内阁入宫觐见!”

毕云再次驾临内阁,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