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乐坐在客厅餐桌旁的椅子上,感到后脖颈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她盯着母亲手里裁剪布料的剪刀,被衣服领口的标签肆意蹂躏一整天的那块皮肤,终于即将迎来它解放的时刻。
这是一件她用在镇上奶茶店兼职三天挣得的工资,又坐了两个小时,换乘三次公交车一路颠簸到最近的一座小城里买的衣服,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商场,里面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店。这是她第二次去到那座小城,第一次,是高中时代的班花过生日,请全班同学去商场吃肯德基。
用了四年的手机拿在手里和周围人轻薄的最新款比像一块板砖,用起来更像。结账时死活加载不出来支付界面,程乐尴尬得想把衣服放在收银台一走了之。她曾在奶茶店带着祈求的语气询问店长是否能给现金,店长轻蔑地说:现在都用微信支付啦,哪来的纸币给你。最后,程乐在服装店店员不耐烦的眼光下手忙脚乱地关机,重启,才成功付了款。
她拎着印有对勾商标的纸袋走出商场的自动门,重重地呼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的空气。这是程乐拥有的第一件带牌子的衣服,小时候她的衣服都是别人家孩子穿过的二手货,上学后就每天都套着同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长大后的新衣服每每都是在镇上一周两次的大集上草草挑选购买了事。
这次买新衣服,是为了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毕业的第四年,程乐常常延迟数个小时后才在那部卡顿的手机里得到消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有人去了上海,也有人北漂,更有甚者乘着飞机到了祖国南端的深圳——大城市嘛,机会多。但程乐知道,他们在那些陌生的城市住着通勤时间三小时的合租房,却还要买着四五十块钱一杯的咖啡,程乐从来也没尝过咖啡是什么味道,但她知道它像中药一样,是一种苦涩的液体,她想不通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买一杯并不好入口的饮料——要知道,五十块钱是这里一家人一周的生活费。乌烟瘴气的人群,早就淹没了青春期那些纯粹的幻想。而他们不约而同的,是在朋友圈里强行装出拥有奢侈生活的模样,约而同的,是他们在这天都从全国各地回到了这座小乡。
今晚的饭桌上,程乐穿着那件新衣服见到了如今出落得更是落落大方的班花,和她高中时幻想的一样:她做了美甲,手指上的钻石在餐厅的顶光下煜煜生辉,她还穿了一件动物毛的衣服,程乐摸了摸,比家里养的橘猫的毛还软和,她笑起来时,和高中一样漂亮,却有些说不上来的不一样。而那些去了BJ,上海和深圳的同学们,有人带着机械表,有人套了金扳指,也有人故意假装不经意间往饭桌上扔了一串钥匙。尽管穿了新衣服,程乐在一桌人里像高中时一样,仍然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扣着自己没有任何装饰素净的指甲,右手的手指上起了倒刺,拔下来的瞬间出了点血,她把食指放在嘴里吮吸起来,又意识到不妥,立刻放下。
新衣服的标签磨的后背有一种奇痛奇痒,程乐起身去了洗手间,无人在意。她在隔间里把衣服的领子扯了又扯,尝试把那张折磨她一晚上的标签硬扯下来,又唯恐扯坏了新衣服,只好作罢,重新入座。回到包间时,饭局已经接近尾声,几个男同学吐着酒气,顶着因酒精作用而通红的脸吹牛皮,吵得不可开交。班花补着口红说她还要赶凌晨的飞机回BJ,几个爱玩的女同学组织起下一场KTV,刚刚还人声鼎沸的房间,转眼间只剩下几个和程乐一样内向的普通同学和一片狼藉的餐桌,程乐向他们点了点头,披上羽绒服走出了餐厅,这场聚餐才算正式散场。
她又换乘了三次,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回到了家。进门时,她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用一把生锈的大黑剪子裁剪着床单,父亲则在一旁肆意吞云吐雾。和我那帮男同学一样,程乐这样想。她默默把那只并没有牌子的白色包包放在鞋柜上,换了拖鞋,餐桌上有一盘剩菜,油汪汪的盘底映出昏黄的灯光,几只飞虫闪着荧光扑向客厅里唯一的那盏灯。
“苦尽甘来…谁不苦?”父亲吸完了烟,猛然开口:“镇上的药店招人,明天你去一趟。要是行就好好干,别再乱花钱了。”
“不就是个同学聚会,还用得着买新衣服?我们二三十块钱的衣服不是照样穿好几年。你看你爸的袜子…磨破了都舍不得扔。”母亲裁完了床单,把那把剪子放到餐桌上。漆黑的铁器,和那盘剩菜并排躺着,竟反射不出一道光线来。
程乐没说话,点了点头。后背的血痕一片灼热,但她没好意思再拿那把剪子,也没再继续把手伸到后背的衣服里挠。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听见父亲拳头砸在沙发扶手上的一声闷响。
手机铃声合乎时宜地响了,点开来看是班花一小时前发布在群里的照片,内容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机翼的一端,配文是:我落地啦。那几个唱K的女孩去吃了夜宵,和晚饭那盘高贵的龙虾不一样,是烧烤。
程乐把那些照片和消息悉数看尽,想起店员鄙夷的目光,想起厚重卡顿的手机,想起自己长满倒刺的手指,想起走出洗手间的那刻,那个拥有一串钥匙却把她堵在门口的男同学,以及身处的这间小屋。仅剩的热情燃烧殆尽,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
是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没有意义。
那就结束吧,结束这一切。
她回到了客厅,父母也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了,灯被关上了,没有光亮。剩菜被母亲收进了冰箱,只是那把剪刀仍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她把那把沉重的金属剪刀捧回了房间,然后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咔嚓,程乐终于剪下了那张标签。
她给镇上的奶茶店店长发了条微信,内容是接下来一周她还要继续在那里兼职。圆圈转了许久,终于有了信号,显示发送成功。店长回了个ok的手势。
她用买衣服剩下的钱下单了一个行李箱和一张去往BJ的站票,她希望自己在班级群里发送的下一条消息是北京火车站的建筑物,和四个字:
我下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