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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休息时分,医院住院部原本空旷宁静的走廊里,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硬质皮鞋底敲打地面发出的聒耳噪声,令正在打盹的护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揉了揉眼眶,她将那副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架在了鼻梁上,在抬头的瞬间,视野也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循声望去,她却只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

“跑得可真快。”她正这么想着,走廊尽头就传来了一阵咆哮,似乎有人在那边吵架,陆续从病房中探出的脑袋也证明,听到动静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中午轮班的护士只有两位,那个习惯偷懒的同事早就借故溜号,只留下她一人形单影只。咆哮声明显是男人发出的,作为女护士她难免有些忐忑,不过职业的责任感,还是让她走出了护士台,打算去阻止这场喧嚣。

这层是骨科病房,俗语云,“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得慢,伤得快,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儿都是一房难求。好几百米的长廊,她每天都要无数次地来回,她甚至根据门口瓷砖上的花纹就可以判断出走到了几号病房前。

在众人的瞩目下,她低头前行,当走到30号病房门口时,双方的争吵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个小年轻,一个中年妇女。”不同的音色让她对吵架者有了一个简单的判断。

……

“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是个孩子就没事了,要是石头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轻饶了你。”青年愤怒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个孩子尖锐的啼哭。

“哎,嬴亮,你是怎么说话的,街坊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这不是带石头来医院治了吗?你冲孩子撒什么泼啊?”中年妇女说起话来也不甘示弱。

“我是看你年纪大,尊敬你喊你一声陶姨,可你自己算算,这都第几次了,要不是石头亲眼看到自己父母死在家里,他能发疯?以你家孙子为首的这些鬼孩子,哪天不是在小区里以欺负石头为乐?石头的父亲是警察,是英雄,你们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能这样对他!”

“不管怎样,他也只是个孩子,又没有什么恶意!”那个女人硬气地顶了回去。

“孩子?都快十岁了,还是孩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光是石头,他们在背后还叫我爸独眼龙,我爸出事前,你们哪家没找他帮过忙?我爸说过一个不字吗?纵着这群小王八蛋胡说八道,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够了亮子,怎么跟你陶姨说话呢!”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响起,争吵戛然而止,“你先带孩子回去吧,反正石头也没大碍。”

“走,跟奶奶回家去!”女人虽然没再纠缠,但语气里还分明带着怨气。

这段简短的对话,已足够让门外的女护士推测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

就在今天上午,骨科手术室转来一名病患,名叫李磊,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小名唤作石头。陪同他来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右眼失明。他自称是李磊的监护人,却跟病人不同姓,从住院单上签下的名字看,中年男子名叫嬴川。嬴川告诉护士,石头是今天与孩童玩耍时,从二楼上跳了下来,腿骨及肋骨不同程度骨折,所以紧急送进医院治疗。

李磊虽是个大小伙子,可他的面相有些异样,说是他自己从楼上跳下来也能解释通,所以女护士也就没有太在意,可从刚才争吵中透露的信息来看,这里面显然另有隐情。

中年女人一脸不快地推开门,带着孙子离开了,哪怕看见护士就在门外,她也没做丝毫停留。

护士目送片刻,走到这间病房门前。透过木门上的方形玻璃,她看到了屋内的两名男子,其中年纪稍大的,就是她早上见过的嬴川。他长着国字脸,头发已白了大半,虽说右眼几乎完全凹陷,但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仍能让人窥视到军人的独特气场,而站在他身边的年轻男子,相貌与他十分相似。她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可无论是锐利的眼神,还是强健的体魄,都显示他完美继承了父亲的血脉,让人颇想评论一句:“虎父无犬子。”

两人正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都没有发现门外还站着一位正在窥探的“白衣天使”,她站在门外观察片刻,发现两人没有继续争执的意思,便转身沿着走廊离开了。

屋内,望着还在沉睡的石头,嬴亮气不过地低声埋怨:“爸,你拦我干吗?就算用半个脑子都能想到,一定是陶姨的孙子让石头给他们表演跳楼了吧!上次是从一楼跳下来,石头的脚扭伤了,在家里歇了快一个月,这次从二楼跳下来,准又是那些孩子作的怪!”

“唉……”嬴川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

他也是满腔郁结不知该跟谁诉说:石头的父亲李占涛曾经是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两个人关系要好到连住房都买在了同一小区,现在占涛两口子因为意外先走一步,在这世上只留下石头一根独苗儿。他们的父母,也是走的走,瘫的瘫。

虽说两口子咽气时,没来得及留下一个字,可他觉得,抚养石头于情于理都是自己的责任,奈何他的身体自从受了伤,便日薄西山,一天不如一天,而石头虽憨傻,可毕竟也才二十二岁,年老体衰的他平日就算追得再紧,也不可能随时随地跟上石头的脚步。

今儿个一早,不过是上了趟厕所的工夫,石头就从楼上跳了下来,其实整个事情经过跟儿子推测的八九不离十,可他又能怎么样呢?他总不能跟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斤斤计较吧?况且,孩子的奶奶还是小区里有名的泼妇,一来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再去掰扯,二来要是闹起来,石头只怕会被变本加厉地欺负。

“这事啊,不能全怪你陶姨,还是我没看好石头。”嬴川憋了半天,最后也就憋出这么一句来。

“爸,你怎么……”嬴亮冷不丁望见父亲那头白发,到底还是把后半句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石头住的是一间过渡用病房,输完液病情稳定之后,才会把他转进三人间。屋里没其他人,护士更不会随叫随到,嬴川一边用纸巾轻轻擦拭石头额头的汗,一边说:“说点别的吧!你李叔的案子,专案组介入了没有?”

他并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让嬴亮的心沉到了谷底,嬴亮想起之前碰的钉子,有些不情愿地说:“打从我进组的第一天开始,就不停地在给上级打报告,可部里迟迟不给回应,因为这事,我私下找过展队好几次,可每一次,他都对我避而不谈,总是拿那句‘服从组织领导’来搪塞我。说实话,我都不知道现在专案组在搞什么名堂,说好的翻陈年旧案,现在却是接不完的现发案。而且……”

“汇报了就行。”嬴川打断了儿子的牢骚话,“我们警察是纪律部队,上级自有上级的考虑,不能总是我们想怎样就怎样。”

嬴亮有些暴躁地顶撞道:“可再这样下去,我们到底要等到哪一天?爸!这案子不破不行。”

嬴川抬头警惕地望向门的方向,见门外空无一人,他才小声地说了句:“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我怀疑,你李叔的案子恐怕跟914大案有关。”

嬴亮闻言陡然一惊:“914大案?我怎么没听说过?”

“案子发生不久就被列为绝密级,知道的人不多,而你李叔当年被省厅抽调,担任案子的主办侦查员,要不是我俩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跟我漏了点口风,就算是我也不会清楚,他手上还有这桩案子。”

嬴亮思索片刻,突然瞳孔一缩,说道:“我们专案组的代号就是914,难道说,这两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我看不但有关联,而且关联比我们能想到的要大。”嬴川叹口气,伸手拍拍儿子比自己更高的肩头,“我跟部里的领导打过交道,既然有人打报告,他们就不可能放着这案子不查不办,之所以卡着不给回音,里面恐怕有什么缘故,说不定要等一个更好的时机,所以你回专案组后,一切要服从上级安排,听到没有!”

嬴亮勉强地点了点头,可对父亲的警告他并没有真正地入脑入心。与此同时,他反倒觉得,如果是父亲推测的那样,那么作为专案组组长的展峰一定知道其中的内幕,他寻思着,只要能揪住展峰的尾巴,问出真实原因,应该不会太难。

长时间的相处中,嬴亮非常清楚,要是自己来软的,展峰那油盐不进的性子,必定不会吃他这一套,只有硬碰硬,或许才有丁点胜算。于是,应付完自家老爹,拿定了主意的他,心里打起了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