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读图的兴致

“亲手绘制了第一张地图的人,也就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说。”据说这句话是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说的。[1]不管怎么说,对此我完全赞同。并非每一部小说都可以像地图那样形象地讲故事,但每张地图都至少记载着一个故事,甚至研究一张城市地图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阅读。当然,规划图和地图的叙事节奏要比小说平缓得多,读者不会突然紧张或觉得平淡无味。

我读过的那本《奥德赛》里是没有地图的。当时还是学生的我,为了理解故事情节,只能在《迪尔克世界地图集》上,把故事主角奥德修斯的历险一段一段地标记出来。地图册上是不允许乱画的,因为它是学校的财产。我在地图册上涂抹勾勒得越多,继续读下去的兴趣就越浓。读完整部史诗时,我已经描绘出了一幅比其他同学的地图更有意思的地中海地图。上面展示了奥德修斯冒险之旅的全部路线,甚至还包括古代地名以及我补充的要点。暑假之前要把地图册还给学校的那天,对我来说非常煎熬。

是的,我特别钟情于地图,也收藏了很多地图。对我来说,无论是旅行之前、旅行途中还是旅行之后,地图都是不可或缺的。地图的重要性高于一切:无论是用于制订计划、辨别方向、搜索调查,还是仅仅用来观察欣赏。尹德拉跟我差不多,她认为:“在一张完美的城市地图里,你可以考察一个地方,识别各种路径,甚至可以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了解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于我而言,这是对异乡的一种了解,非常重要,即便旅行结束之后也是如此。”

如果你研究一张城市地图的时间足够长,就能透过地图看穿这座城市。我们看一座城市,当然不只看它具体的外表,还要看这座城市所体现的理念。其实每座城市都很相似,如果你不仅看到了它的名胜景点,还研究了城市结构,那么你很快就能识别出其他城市的类似结构。从此以后,在每次旅行真正开始之前,你都可以在地图上预习。布莱克博士说:“我可以没完没了地研究地图,这能让我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纯文学作品会让我昏昏欲睡,但地图总能让我头脑清醒、振奋不已。”

尽管地图学可以使用地貌阴影线和不同色彩绘出地势的高低起伏,但有时仍无法展现自然风景的多姿多彩。相反,城市则是同一主题的不同变体,人们能够以虚拟形式在城市中漫游、观光,只需一些旅行经验和丰富的想象,再加上一张不局限于内城范围的城市地图。“如果人们耽于幻想难以自拔,仅仅沉湎于照片、旅行笔记来回顾其旅行经历而弃地图于不顾,那么他们就是无可救药的了。”[2]

当然,并非每个旅行者都是“地图迷”——如约翰·斯坦贝克所称[3]。沃勒说:“我对地图没有兴趣,我常常选择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手机上谷歌地图给出的路线。”

“谷歌地图一目了然,”瓦尔德领事也承认谷歌地图的优势,“但糟糕的是它给出的街区实景。我不想预先看到实地的街景画面,我要用自己的眼睛。谷歌街区实景地图是给胆小鬼使用的功能。”

吉塞克说:“数字地图,确切地说是数字导航,使人类逐渐变得蠢笨。更准确地说,它们使人类大脑开始退化。”

凯先生说:“这完全取决于旅行的方式。比如,在旧金山这样的大城市里寻找一个具体的地址,谷歌地图、电子导航之类的新工具就是不可或缺的,也是极受欢迎的。但如果你踏上旅途,一张地图就足够了。”

在实际的日常旅行中,谷歌地图总是可以为我们找到一条合理的路线,但我们也只能任凭程序摆布。手持一张地图,虽然显得有些守旧落伍,但如果我们依靠自己辨别方向的能力找到目标,岂不是还能收获一种成就感吗?即便在异国他乡,也应该信任自己的能力,这对艾里克来说非常重要,甚至在开车的时候,他也会用地图找路。“电子导航只能给你提供建议,纸上的地图却能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另外,地图还会显示更广阔的全景,便于旅行者掌握总体方向。”艾里克只有在做旅行攻略时才会使用谷歌地图,但在准备山区旅行时不会,因为简单来说,它还不够精确。“有血肉之躯的登山向导更为可靠。”

即便拥有一张传统的纸质地图,也绝不代表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城市旅游局提供的市区地图通常被精简到只剩下旅游观光景点而别无他物。也许这是有意为之,以便将观光客流导向特定的路线,把城市的其他区域留给当地居民。如果你想在陌生之地,在旅行原定计划之外绕道游览,那么城市地图一无是处。“我在泰国得到的地图几乎都是错的,”瓦尔德领事抱怨说,不过这至少给他带来了一些另类体验,“因为辨明正确方向会成为另一种冒险。”[4]

绘制这种失真地图可以说是前东欧国家的“功劳”,据说这是为了故意给潜在的侵略者提供错误的信息。虽然听起来天真可笑,但至今仍有一些国家对此坚信不疑。例如,在乌兹别克斯坦,私人持有精确的地图甚至是违法的。我曾给自己搞到了一张撒马尔罕的标准地图,以便让自己看清楚这座老城弯弯绕绕的街巷。当时,我被严肃地告知,千万不可以在公众场合拿出这张地图。拥有一张城市地图而不得不小心被人逮住,这实际上说明了很多问题。任何拥有一张城市地图的人,都大有间谍、密探的嫌疑。尽管时下,谷歌地图已在世界上被广泛使用,但在撒马尔罕,它却被完全禁止。

“地图是件艺术品,几百年来,它都是对现实世界的颠覆,”吉塞克说,“因为它强制性地把圆形变成正方形,把立体的变成平面的。”即便是精心制作的地图也在所难免。对很多人来说,所有数据资料和卫星图像看上去都没什么差别,但它们转换成地图后,却是如此令人惊异地不同。毕竟,即便在数字化时代,完成一张地图仍然需要人工工序。只有制图员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一张生动、美妙的地图才算诞生。因此,地图的风格也迥然不同。例如,法国“米其林”绘图员热衷于把浅色公路绘在暗淡的背景上,这让他们的地图比色彩浓重的德国地图更难以辨认。法国的城市地图用淡黄底色衬托白色街道,看起来色调大抵相同,而德国城市地图的底色则选用玫瑰色,与白色街道的对比更加鲜明,一目了然。最难以辨认的是英国的(A-Z)单张地图,它不但缺少统一的对比色,而且所有街道都是用粗线条笨拙地画出来的,就好像绘制它们的人都是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业余绘图员。恰恰是发现了新大陆之国的人绘制出了如此粗糙劣质的地图,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对地图爱好者来说,最值得庆幸的莫过于拥有官方测绘图。我本人就收藏了几张由巴伐利亚州测绘局绘制的,覆盖了周边地区的慕尼黑测绘图。这些测绘图就像一整幅世界画卷中的局部,人们总能从中发现一些新的东西。然而有时候,恰恰是地图上某些没有被标出来的东西才是重要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决定性的。尤其是亲临实地看过后,发现现实有另一种选择,并将缺少的部分在想象中或在地图上用笔补充完整,是非常令人欢欣鼓舞的。1983年,我们驱车前往魏玛,找了很久才找到尼采故居。在民主德国时代,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标出尼采故居,因此用手标出尼采故居的位置,就像是一种对当局的批判。我们只是想在地图上标出自己走过的路。这个简单的过程既令人骄傲又令人沮丧,我们发现自己所闻所见何其少,而未知未见又何其多。

只有经过诸如此类的补充,地图才会成为我们的知识财产,它几乎可以和书里的注释相媲美。若干年之后,它们将成为我们曾经探索世界的见证,永久收藏我们那时所获得的知识和体验,或者为我们多年之后获得更多奠定基础。2016年,我第二次去东京时,带着1988年的东京地铁线路图。把它跟2016年的地铁线路图进行对比,我仿佛看到了一部写在象形图上的进步史。几十年来,我一直住在汉堡,这里的地铁线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在此期间,东京的地铁网扩大了一倍,地铁站的数量也随之翻了一番。至少这是东京给我的印象。比较这两张地铁线路图,人们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未来是如何打造的。

每一张地图,无论以何种或写实或失真的方式展示现实世界,都是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因此严格来说,它也是认识论的研究对象。在这种浓缩艺术中,只有手绘简图才能更胜一筹。还有比这更精简的表现形式吗?标在手绘简图上的一段路,好比写在纸上的一句箴言。实际上,手绘简图代表了地图的精髓,属于有经验的旅行者。

当地人常常无法准确描述某个地点的位置,甚至会无意间给游客指错方向,但是,他们却常常可以准确地画出草图。以这种方式,他们可以指明任何一本旅游指南或地图上都没有的位置。当然,路途的距离通常也不怎么精确。在没有熟练的当地向导的情况下,按图索骥找到隐藏的地点,仅这一点就极具吸引力。因此,解密手绘草图常常是游客面临的一项艰难任务,若能成功解密,在一整天里都会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欣喜。

迄今为止,我收藏的最美的手绘草图,是一位名叫李斯豪特的印度教师给我画的,他这辈子一直在家乡毛利南周围的热带雨林里转悠。我去那里,是想看看著名的活树根吊桥。此前我已经在乞拉朋齐见识过一次,当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两个地方都在印度的梅加拉亚邦,数百年前,那里的土著卡西族人将榕树树根牵引横跨河流,搭建了“活树根吊桥”。在接下来的十五到二十年里,树根不断生长,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吊桥。

那天恰好赶上星期天,邻近村庄利瓦的活树根吊桥上挤满了印度观光客,于是李斯豪特给我手绘了一张通往另一座偏僻吊桥的路线草图。他说那里肯定没有游客,印度人懒得走那么远去看吊桥。除了他本人和当地丛林里的村民,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

他的草图指引我不断上下爬坡走了好几个小时,很快,我就偏离了当地唯一的公路,踏上了一条如穿越史前时代灌木丛的小道。不过,这条路实际上比李斯豪特为我画的小路长得多。我发现时间飞速流逝,为了赶在日落前看到那座吊桥,我加快了脚步,甚至快速奔跑起来。当那座吊桥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暮色降临,幽暗中弯弯曲曲、盘根错节的活树根吊桥如神话般忽隐忽现,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神秘梦幻。我屏住呼吸,驻足于吊桥前,孤独地与它默默对视了一分钟,又一分钟,然后,我拔腿在回程的小路上飞奔起来,直到夜幕完全降临。雨林之夜的天籁伴我一路走完剩下的路程。

返回住处之前,我先去拜访了李斯豪特,表示感谢。他又向我介绍了其他几座天然的榕树吊桥,甚至还有一段榕树根天然形成的悬梯。不知何时,那段榕树根被人牵置到悬崖上,一直垂到下面的山崖突石处。

榕树根悬梯?

只有他和他的朋友知道这段悬梯的秘密。他说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他会告诉我这段悬梯的位置。

我问他会不会再给我画一张路线指示图。

他挤挤眼笑着对我说,他不会再画图了,会亲自给我做向导,因为要画出通往悬梯的那条路,实在太复杂了。[5]

注释

[1]但出自哪里呢?就我所知,我没有在他书中的任何地方找到这句话。

[2]摘自瓦尔特·本雅明《拱廊街工程》,卷一,第136页起。

[3]美国作家约翰·斯坦贝克曾详细地驳斥那些爱看地图的人,但与此同时,进行穿越全美的旅行时,他总是迷路,甚至在终于返回纽约时不得不承认:“现在我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回到了我居住已久的地方,但我又迷路了。”(摘自《横越美国》,慕尼黑,2007年,第78页。)

[4]以我的经验来看,那些“最冒险的旅行”是在山丘上的城市。在印度西隆,我曾最终不得不根据太阳的位置辨别方向。

[5]如果谁有兴趣去冒险,可以拜访李斯豪特。李斯豪特的全名是Rishot Khong Thonh Rem,除了教师工作,他还在业余时间打理毛利南村的天景小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