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乱侃 散文

乱侃

1

习惯了躺在白色的床单上,看着那白色的液体通过输液管无声地进入你的体内,好像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点烦闷。同室的病友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们脸上的表情丰富而夸张,总是在喋喋不休地炫耀着他们的过去,儿女们象征性地前来探视,为病入膏肓的老人们送上一丝安慰。唯有你躺在病室的一隅,翻开一本无聊的书,打发无聊的时光。

记忆里全是一些碎片,不知道属于哪个朝代,那一日古长安的南门外,来了一位米国总统,瓮城里涌出三千佳丽,身着汉唐盛装,载歌载舞迎接远方的嘉宾。我看见你一身戎装站在宾馆的门口,铁青的脸上写满了世事的沧桑。

其实那不是什么仪仗队,那是嬴政墓室里的一具陶俑,米国总统在你的面前停下,用眼神将你久久注目,他知道你诞生的年代,西方世界还是一片荒芜,然而长安城里的喧嚣,早已让整个世界为之倾慕。

哗啦一下街灯亮起,看那各色霓虹灯瞪着色迷迷的眼睛招徕顾客,汉高祖足蹬木屐,在商店的门口探头,猛然有一小伙子向刘邦手里塞进一张性药的广告,刘老头兴致勃勃地看着,询问那小伙子:“这玩意当真管用?”

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壮阳药属于宫廷秘方,古来就有,我知道你是汉高祖,鸿门宴上用美色迷倒霸王,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演义,楚霸王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他却听不进亚父项伯的逆耳忠言,生生死死的博弈,你在乱军阵中多少次跟死亡擦肩而过,在张良韩信的倾力帮扶下,你在长安城里荣登了九五之尊。政治本身就是一场残酷的博弈,虽然历史上曾经留下话柄,特别是你下旨女官用菜刀处死了功劳盖世的韩信,被史学家们作为千古奇冤予以谴责,可是丝毫也无损你的威名,我看你身穿蟒袍翩翩而来,身边美女如云。

老兄用拖把清扫着汉高祖身上的积尘,一边清扫一边愤愤不平地骂道:“汉高祖是一个政治流氓!”

我吃惊地回过头,看那张脸上写满沧桑,突兀问道:“老先生,我猜你肯定精通楚汉演义那一段典故”。老兄在画廊下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满街的车流,竟然不紧不慢地说:“汉高祖是我老爸。”

我深信不疑,我肃然起敬:“吾皇万岁、万万岁!”

扫大街的老兄吭一声笑了:“我老爸爱唱秦腔,《鸿门宴》里主演刘邦。”

三言两语成了莫逆之交,感觉中这位老兄有一种潜在的气质,这种气质常人没有,那就是随遇而安,生活中没有太大的志向和追求,知足者常乐,享受着生活给予他的另一番乐趣,有时也愤愤不平地发几句牢骚,过后就忘,老人兴致勃勃地从身上掏出来一厚叠有关性药的广告,告诉我,这些广告散发完,能挣三十元钱。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将那些广告要过来一些,说:“我帮你散发。”

老兄给我审慎地数了几张,告诉我:“我不可能拒绝别人的善意,但是我知道,你不适宜干我们这份工作……”

临行前我们互通了姓名,交换了电话号码,我知道,那位老兄姓刘,汉高祖刘邦是他的老爸。

2

有时醒着,思绪却恍恍惚惚,仿佛在梦中。有时睡着了,思绪却分外活跃,发生过的往事历历在目。

同室的一位病友被推出去了,脸上蒙着白布。医院不准哭啼,子女们都强忍着悲痛,唯有遗孀不管不顾,大放悲声。这在医院极为正常,常有人去了该去的地方。兔死狐悲,剩下的几个病友都默不作声,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

我看你用一本书蒙着脸,不想让人看到你的表情。就在几天前,你刚入院不久,那位老兄告诉你,他家就住在离秦俑馆不远的地方,据他考证,秦俑馆里的陶俑全是关中大汉……

这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新的发现,这是的的确确的事实,陶俑们形态各异,几乎每一具陶俑就是一个鲜活的世界。如今,你的威名传遍全球,世界各国的政要站在你的身边,不由得发出由衷的赞叹,可是你却岿然不动,身上沾满积尘,仿佛刚刚从战场上凯旋。

我知道,你去了父皇的墓室,那里是我们共同的家,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从父皇的墓室里钻出来,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徜徉,然后把我们的所见所闻告诉父皇,父皇微笑着,不语,把感悟放进熔炉里冶炼,出来的,全是睿智的佛光。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忧伤,信念被撕裂,发出一声脆响,流萤似的灯光亮起来了,掩盖了都市白天的无奈和失意,看那月儿时隐时现,在薄雾里穿梭。突然一声亮亮的喊叫钻进你的耳膜:“爷爷——,中秋快乐!”

那是同室一位病友的孙女,在爸爸妈妈的带领下前来看望生病住院的爷爷,姑娘银铃似的笑声把整个病房溢满,紧接着病友们的子女们全来了,中秋佳节的日子,子女们忙里偷闲,为耄耋之年的爹娘送来关爱和温暖。唯有你无动于衷地躺着,任由泪水沾湿了双眼,其实你什么都不缺,可是却无来由地感到空虚,彷徨,并不是有人向你走近,也不是有人离你远去,而是对自己不满意,跟自己较劲。

手机响起来了,你懒得去接,因为你知道你的老婆和子女都离你很远。也许是老婆絮絮叨叨的叮咛,那种絮叨让人心烦,可能是子女无关痛痒的问候,那些问候并不新鲜。你需要一种原始的动力,帮助你连接起过去和现在,至于未来不用去多想,因为那是年轻人的世界。可是那手机仍然不停地响着,你犹豫着把手机打开,手机里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伙计,你在哪里?我来看你”。

我知道那是老刘,这座都市的一位清洁工,偶然的结识成为莫逆之交,他常常把手机打过来,跟我讨论那些只有我俩才感兴趣的问题。我告诉他我正在住院,我想跟一位挚友交谈,我知道老刘常常发些怪论,那些怪论使得我受益匪浅。

大约半个小时后老刘来了,手里提一箱牛奶一包月饼,我知道老刘的月薪只有一千多块,心里有些不安。

可是老刘却显得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他在我的床头坐下,信手拿起一本《三国演义》,那是我一生的挚爱,百看不厌,真佩服罗贯中驾驭文字的能力,能把宏大的战争场面描写得栩栩如生。老刘把书瞄了一眼,向我提出一个我一辈子也没有想到的问题:“假如刘备统一天下,他要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同室的病友全都坐起来了,大家踮起耳朵,聆听这位清洁工的宏论。老刘吭哧一声笑了,怀着一种睿智和自信,他不需要别人回答,事实上也没有人能回答出老刘的问题,这本身是一种假设,可是也包含着普世的真理。老刘笑完之后,非常严肃地告诉我们谜底:“刘备统一天下之后,要杀的第一个人是诸葛亮……”

3

弄不清你是刘邦还是刘备,弟兄俩一路货色,这里刚刚唱罢《鸿门宴》,那里《白帝城》又粉墨登场,一个正处于事业的巅峰,一个病入膏肓,无可奈何地在白帝城给诸葛宰相托孤,那是一场意志和智慧的较量,弟兄俩的心态各不相同。

谁也没有翻过刘家的家谱,刘备自称他是“刘皇叔”,这个刘皇叔是不是赝品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穷途潦倒之时,曾经在大街上卖过草鞋,现如今咸鱼翻身,摇身一变荣登了九五之尊。可能普天下的刘姓全是一家,我那位扫大街的朋友曾经说过,汉高祖是他的老爸。

不过这个皇帝的合法性令人质疑,充其量不过是一路诸侯,是不是乱臣贼子还有待定论。那一日我在大雁塔广场闲逛,看见了汉高祖跟刘皇叔相伴而行,手里拿着相机招徕顾客:“先生你想不想当皇帝?拍一张皇帝的着装照拿回家里挂在墙上,享受一下当皇帝的滋味。”

我微笑着,不语,快走两步,意欲摆脱这两个赝品的跟踪。突兀又冒出来韩信和诸葛亮,将我团团围住,我知道今日肯定要挨宰,这些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瞅准的是你的钱袋,跟卖性药的小贩是一路货色,不过他们也挺可怜

这些人不由分说,把皇帝的礼服穿在我的身上,当了“皇帝”的我悠然自得,摆好各种姿势让他们拍照,大约一共拍了十来张,百十来元钱,我也能出得起,图的是个痛快。十分钟以后照片出来了,我的人形没有走样,我还能认得自己,付钱时傻眼了,十二张照片他们向你要四百块!

我大声抗议:“你们这是坑人!我要到联合国去控告你们!”

这回轮到刘备和刘邦微笑了,他们微笑着解释道:“一张照片十块钱,我们没有坑你,但是你没有问租用服装的价钱,租用一次皇帝的礼服三百。我们少收你二十块,算是送你人情。”

诸葛亮和韩信趁火打劫:“租用我们的服装吧,我们的服装便宜,租用一次一百。”

尽管我们是礼仪之邦,但是我就想骂人:“你们这伙强盗,心比石头还沉,等着看吧,你们活不到一百岁!”

汉高祖和刘玄德笑得开心:“我们只图今日痛快,管他以后作甚?”

我不想跟他们伦理,自认倒霉,可是摸遍全身只摸出来二百多元纸币,那些赖皮们不放你走,看你是个外地人,故意跟你扯皮。无奈中我只得打电话告诉我那位在这座城市刚刚结识的、当清洁工的老兄:“我在大雁塔广场挨宰,老兄赶快前来搭救。”

大约二十多分钟时那位姓刘的老兄来了,开着他的“专车”,专门用来装载垃圾的三轮,三轮的拖斗里放着拖把和扫帚。刘玄德和汉高祖一见开三轮的老头傻眼了,异口同声地问道:“爸,你来这里干啥?”

我蒙了,这位扫大街的老兄竟然是个太上皇,生下了不同时代的两个皇帝,这个世界也小得可怜,我竟然一日之内翻阅了几千年的历史。老兄没有责备他儿子的意思,只是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的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得权且在大雁塔谋生,给游客照相是一种无奈之举,有时一天下来竟然颗粒无收。

汉高祖和刘玄德向我鞠躬,道声:“老叔,真不好意思,我们不知道你跟我爸是朋友……”

4

秋天坠地,河水黏稠,树叶飘落,我看见你在风中战栗。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坠落,你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你在说些什么,那些发涩的悟性只能感动你自己。

同室的病友在不断地更换,有人出院了,有人又住了进来,大家一见如故,总有一些说不完的话题,感叹现今社会物质丰富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益淡漠,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很严,谁也不愿意窥探别人也拒绝别人窥探自己。

我相信古兰经里灵魂不灭的说教,人死只是灵魂脱离了肉体,带着这个信念生活,你死时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最近经常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总梦见一双忧郁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神里包含着期待和焦虑,我知道、那是我的父亲

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落叶和秋风,还有那长满野草的林间小路。办完出院手续,稍作收拾,便搭上长途班车,回到我那久别的故居。

下了汽车,迎面扑来的是满街的车辆和人流,看不到那石板铺成的小街,鳞次栉比的商铺,米黄色的酒幌,身穿长袍戴着瓜皮帽端着贡品去寺庙里进香的信徒。

时代在变迁,而我却在过去的时光里徜徉,不知道要找回什么,也不清楚自己的付出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好像追求的是一种永恒、一种感悟、一种亘古不变的……什么,我说不上那叫什么,但是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在我的心里成长,那是一种蛊惑,常常引诱我去无谓地劳作,我把汗水洒在山崖上,期盼着收获,哪怕只长出一片绿叶,我也会感到欣慰,可悲的是,光秃秃的山岗上寸草不长,停留着鹰。

小小的县城也在追求时髦不甘平庸,年轻的情人旁若无人地亲昵,商铺门前的各色广告琳琅满目,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在人行道上漫步。而你却在漫无目的地寻找,寻找曾经走过的路。

我知道你在祭祀,祭祀流逝的岁月,未来对于你已经没有多大意义,这个世界上属于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可是你仍然心有不甘,总想给这个世界上留点什么。

其实你不必过虑,我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族群,犹如一片随风飘零的树叶,转瞬间就成为一缕烟尘。

打开生锈的锁,回到自己的陋室,看屋内积满灰尘,窗外,隐约传来唢呐吹出的祭歌,孤独和寂寞结伴而行,心的一隅泛出难以尽述的痛。

静下心来去跟自己对话,镌刻那些属于自己的感悟,尽管知音寥寥,你仍然能从那些无谓的劳作中得到满足。不要去想收获,付出了,就不要后悔,各人的活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