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给洛川 二

光阴荏苒,记事时,我已经三岁。在西街租两间东厦屋,一盘土炕就占了将近一间屋子,炕上、案板上、碗架柱上,摆满了瓦盆瓦罐,妈妈泡豆芽菜卖钱。地上堆满红薯,老大在十字路口西南角盘一台烤红薯炉子,卖烤红薯维持生计。十月天的早晨,家家烟囱的炊烟袅袅升起,凤栖城的上空罩着一层厚厚的雾霭,阳光透过东城门洞子直直地射进凤栖街的石板路,窄窄的石板路铺着一层金辉。街道上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带着唱腔,拖着长长的尾音,诱发路人的食欲,贵祥叔的包子、老李叔的油茶、地不平(绰号、拐子)的蒸馍、老大的烤红薯、八条腿(绰号)的羊肉泡、叫驴子(绰号)的卤肉、还有罗锅子的酒坊……我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猴娃帽子站在老大的红薯炉子旁边,幼小的记忆里嵌进了那些隽永的画面,潜意识里认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人们的脸上荡漾着友善。有时,老大拿一只烤红薯换贵祥叔一个包子,换老李叔一碗油茶,我拿着包子端着油茶狼吞虎咽地吃喝,吃完了,把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瞅着斜对面叫驴子叔叔的卤肉出锅,喉咙里咽下一口涎水,鼻涕流过河。叫驴子叔叔朝我招手,我跑过去,一双小手接过叫驴子叔叔递给我的肉骨头,像狗一样地啃着。

半上午,妈妈卖完豆芽菜,一只胳膊挎着条笼,一手拉着我,娘俩回家。回家也不闲着,豆芽菜必须每天浇两次水,给瓦盆瓦罐的下面钻一个小洞,把水浇透豆芽菜里,停一会儿拔掉瓦盆瓦罐下面的木塞,水便从下面的小洞里渗出。水的温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一瓦罐豆芽菜一般需要七天才能长成,为了保持每天不间断地供应市场,妈妈泡了七瓦罐豆芽菜,老大卖红薯顾不上担水,妈妈便担着两只木桶下西沟挑水,挑一担水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妈妈每天担水就需要耗费三个小时的时间。担完水浇完豆芽菜就到了下午,妈妈便做饭,那时候人们饭量特大,老大一顿饭能吃一老碗干面一老碗汤面,还得吃两个烧馍,好在伯父卖烧馍,吃烧馍不要钱。

妈妈擀的面又细又长,妈妈本身个子很高,站在锅台下捞面还得翘起脚尖,妈妈说我长身体,也得吃一碗干面。给老大送饭回来,面汤里只剩极少的面条,妈妈便给面汤里下些白菜,把面汤和白菜一起吃干喝光,吃完饭还得舔碗,舔碗是我们家的特长,老大老妈和我都会舔碗。

天刚麻麻黑,妈妈就给我脱光衣服,哄我睡到炕上,然后点亮煤油灯,为我捉虱子。那时卫生条件极差,几乎所有的农村小孩子身上都有那种小动物。烛光里的妈妈漂亮而慈祥,我罩在妈妈的光环里,一种难以尽述的幸福感浑身流淌。

最喜欢过年,妈妈把黄米(糜子米)放到锅里用开水稍煮一下,然后捞出来拌上麦麯,封在瓦罐里发酵,十多天后启封,满屋子散发着浓浓的酒香,那叫米酒,妈妈把米酒过滤,烧开,端上炕,我和老大喝米酒,妈妈吃过滤后剩下的酒糟。

过年前夕老大不卖烤红薯了,豆芽菜却畅销,那是一年之中难得赚钱的好机会。鸡叫头遍妈妈就起来,先用冷水把长好的豆芽菜泡上一段时间,然后用簸箕一下一下地把豆芽菜上的皮皮簸净,装进条笼里,老大挑到街上去卖,一早晨说不定能卖三四瓦罐。最喜欢看老大老妈头跟头碰在一起,在煤油灯下数钱,把那些毛票一张张捋顺,积攒,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然后在心里谋算着,什么时候才能购置一幢属于自己的小院。就那样一直忙到除夕中午,老大老妈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还喜欢窗子上的窗花,墙上贴着骑大红公鸡的抓髻娃娃。我属虎,妈妈便给我新棉衣的后背绣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猴娃帽子上绑着铃铛。除夕夜老大点上蜡烛,用老麻纸糊的屋子便显得明亮。老大老妈一边包饺子一边吵架,吵架的原因竟然是妈妈嫌割的肉多,填饱肚子就行,吃那么多肉干啥?

天热的时节,妈妈突然病了,有那么二十多天时间,我跟伯父在一起睡觉,老大不让我看见妈妈。重新见到妈妈时妈妈浑身瘦得没有了形样,两只好看的眼睛扑闪着,母子俩抱在一起大哭。后来我长大一些,妈妈才告诉我,她那一次流产,得了血崩,担心活不到头,担心儿子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