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好好活着

年纪大了,得了一种毛病,怕死。闲坐着,无所事事,感觉这里也不舒服、那里也不舒服,老怀疑得了那种治不好的病。感觉年纪还不大,正向七十三周岁过渡,心里还有点想法,期盼自己一生的心血得到社会的承认,期盼在文学的殿堂里,点亮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于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县医院住院部,直接找到一个熟知的医生,说,我想住院,检查一下,感觉浑身不舒服。

所有的检查都做完以后,你拿着一大堆检查单,看得仔细。毛病还真不少:脂肪肝、肺结节、冠心病、颈动脉软斑,最闹心的是血糖高。主治大夫安慰你,这都正常,年纪大了器官老化,注意饮食、坚持服药,多锻炼,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主要是心态要好。

长舒一口气,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活着多好,活着就能看见艳艳的烈日蓝蓝的天,活着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还能跟结交不多的几位朋友互相调侃,当然,期待孙子有一天能“骗”得一个女友,生一堆重孙,享受四世同堂的酣然。

同室的病友出院了,马上又住进来一个老人。住院的年轻人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些老人,相互间问候属于正常,属于那种惺惺相惜。生性慵懒,不愿意打探别人的家长里短,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展览自己,可是那个新住进来的病友好像查户口一样,把你问了个四门到底:今年多大了?家住哪里?原来干啥?退休金多少?有几个儿子和女儿?儿女们都干啥?………须臾应酬,心里老大不高兴,这老家伙一点常识没有,看样子没有素养。不过你没有发作,感觉不值,百人百性,不必计较。

把你了解清楚以后,他又做开了自我介绍:八十岁了,原来在供销系统工作,月退休金四千挂零,后悔那一年没有去政府部门工作,跟他一起参加工作的现在月退休金七千多。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人家把你当知音,你总不能冷落人家,偶尔问了一句:你老一定儿孙满堂。

老人激动了,滔滔不绝。脸颊下陷,颧骨凸出,浑身精廋,让你心里掠过一丝不祥:我原来三个儿子,没福,守不住,现在只剩一个。那天晚上病犯了,担心活不到天明,给儿子交代后事,把数十万存款全部交给儿子……

正说话时儿子进来了,老人马上打住,看儿子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身上没有什么特长。给老爸提着盒饭,伺候老爸吃喝。顺带问了我一句:你再吃些?

我忙答:吃过了。

潜意识里有一种欲望,想了解这位老人一生的经历和他对待生活的见地,相信人生的理念不同,耄耋老人肯定有他不同的人生解读。

点滴打完了,跟值班护士打一声招呼,回家去住。睡觉打呼噜,担心影响其他病友。

身体无甚大碍,心里也相对轻松,医生交代少吃多餐,可是天性爱吃肥肉,看样子必须吃斋,为了多活几天,大夫的话还是要听。

第二天早晨你推开病室的门,看昨天住院的那个八旬老人的儿子不在了,伺候老人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不便询问,只能面对老人点一下头,表示问候。

想不到老人首先开口:儿子回去了,打电话把女子叫来,你夜天(昨天)看见了,我就那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子孙女,孙女在延安上班,孙子在南方打工。

我顺势答道:您老人家儿女成双,有福。

女儿接上话茬:我爸心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几十万存款全部给了儿子,他病了却把女儿叫来伺候。

宪法规定女儿跟儿子有相同继承权,你心里也感觉这老人对儿子心眼太偏,应当给女儿分点,少给点也行。

老人却给我讲开了故事:你知道鲁智深吗?就是跟着唐僧取经的那个和尚。你心里一惊,来不及纠正,也许吴承恩老先生写错了,把鲁智深写成了沙僧。反正都一样,小说是人编的。关键是看情节,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

老人继续说:当年鲁智深娶妻生子,孩子降生那天鲁智深拿着一个葫芦瓢去邻居偷油,谁知邻居早有防备,躲在暗中一砍刀砍破了葫芦头。从此鲁智深离家出走,二十年后重返故居,看见儿子已经长成小伙子,结发妻霜染华发,两眼昏花,母子俩当然不认识鲁智深,问道:客官找谁?

鲁智深心里发酸,转身在墙上题诗一首:

二十年前去偷油

砍刀砍破葫芦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

莫为儿孙做马牛

儿子略识文墨,把墙上的诗文念给妈妈听,妈妈突然醒悟,对儿子喊道:“刚才来咱家的那是你爹,快撵!”儿子闻声去追,鲁智深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看破红尘跟着唐僧取经。

这首诗的后边两句从小便知,出自哪里没有考证。但绝不是鲁智深所提,风马牛不相及,你也没有必要纠正。女儿说,她爸得了那种治不好的病。不过老人看起来比较超脱:我八十岁了,迟早得死。

身边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对待死亡你已经不再陌生,常常告诫自己,大度一点超脱一点,少一点俗气多一点佛性。大道理人人都懂,可是真正直面死亡你还当真准备不足,这个世界太让人留恋,相濡以沫的老婆,对你说不上孝顺却百依百从的儿女,还有那一大堆活力四射的孙子孙女,还有棋友、牌友、老友、忘年交的朋友,爱看小伙子裸露的健肌,爱看姑娘们走路的风度,爱跟拾荒的老人搭讪,爱站在高架桥上看南来北往的车流,还爱仰起头来看那积木般的高楼……即使失意也不必沮丧,风雨过后照样繁华依旧。

老人还说,说了许多。特别爱讲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典故,而且总带着属于自己的点评,你默默地听着,不由得肃然起敬,看来死亡一点也不害怕,关键是你对待死亡的态度。把生命交还给大地,物质不灭,你会用另外一种方式诠释自己。

贪是一种欲望,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要适度。为儿孙做马牛是人固有的天性,代代传承,这完全是自愿,没有人强迫。有一个典故讲一个老人临死前眼睛闭不上,老瞅着面前那盏灯,嫌灯焾子太旺,费油。大女儿也来了,给老大(爸)提一些糕点,老人讽刺女儿:你是不是有钱?难以想象老人的几十万存款是怎么攒下的,那一定是指头缝里抠钱!不过抠门也是一种人生理念,吝啬鬼到处都有,属于有些人的天性,没有必要讥笑更不能指责,问题是这个老人对儿子心眼太偏。

算了,老人的存款爱给谁就给谁,跟咱毫不相干。看来女儿也不强求,你只是装着无意地问了一句:“你都没有给你老婆留一点积蓄?”

两个女儿对我摇头,示意我不要再问下去。二女儿悄声说:我大快走的人了,他爱咋地就咋地。

这一对不起眼的农村妇女,看不出她们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对老人宽容平和的心态却让人感动。

一连几天不见儿子露面,两个女儿一直纵容老人向儿子要一点钱,她们想为老大转院,把老大带到西安去看病,明知道希望渺茫,总期盼老人多活几天。看样子老人有些犹豫,他说他在西安已经住过几次院,究竟转院还是不转院听儿子安排。

一直到我临出院的前一天中午,才看见儿子风尘仆仆而来,说他实在太忙,地里苹果卸袋。老人点头,表示理解。接着老人婉转地说:你两个姐姐想带我到西安去看(病)。

儿子摇头,说得无奈:西安的大夫说你这病只能休养,到西安怕住不上院。

老人的两个女儿看见兄弟进来,转过身抹开了眼泪,再也不提到西安看病的事。

当天下午我出院了,出院手续交给我的儿子去办理。

故事到这里也该结束。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惦记着那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惦记着“鲁智深”去西天取经。不想对老人的行为做任何点评,只是感叹老人直面死亡的那种态度。人们都按照自己的轨迹去生活,不必强求别人跟你想法一致。到西安了,又能跟老婆坐在一起斗嘴,斗嘴也是一门艺术,幸亏孩子们都不在,生活中需要加一点味精。无聊时拉着老婆去广场逛游,一曲耳熟能详的老歌,一些退休老人在翩翩起舞,一群灰鸽子飞过,夕阳如血从高楼的缝隙洒下来,犹如洒下一地珍珠,是谁拉起了小提琴?《西海情歌》的旋律如醉如痴……你在心里祷告:好好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