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三十郎当岁,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破文,便有点忘乎所以,自认为得道成仙,骨子里有那么一点超然,感觉天生我材必有用,行为做事目空一切。
那一日,你下班回到家,看沙发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青年,那年轻人自我介绍,他叫杨同轩,在大修厂上班,对支老哥很敬仰,慕名而来。
心高气傲的你显得不屑一顾,说出的话有点刺耳有点随意:我劝你趁年轻还是干点其他,文学这条路不是谁想走就能走!
那个叫做杨同轩的年轻人面露尴尬,犹豫着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张报纸,报纸上有年轻人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麦饭》。
那时的你常常精神饥饿,凡是能看到的文学作品都拿来阅读。大约两千字的文字你一览到底,从字里行间你看到这个年轻人具备一定的潜力,古人云以文会友,文人有点惺惺相惜,知性者同乐,从那时起两个人就有了交往。岁月叠加,一路坎坷,不知不觉中竟然走过了将近四十年的时光,如果把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能写一部厚厚的书!毕竟年龄不饶人,同轩老友仙逝让你感到了生命的紧迫,只能采撷一些片段,主要是安慰自己。
那时的你清贫而孤傲,拿着月薪37.74元的工资,养活三个孩子两个父母。同轩工资也不高,好像月薪只有40多一点,媳妇没有工作,儿子还没有出生,只有一个女孩,跟父母亲在一幢独家小院生活,院子极小,南北不足一丈,北面一孔窑洞,南边两间厦屋,父母亲住窑洞,同轩一家三口住厦屋。就那也不影响我们纵论天下事,清贫算什么?只要胸怀大志就行。刚改革开放,潮水般的伤痕文学倾巢而出,我们谈《芙蓉镇》、谈《爬满青藤的木屋》、谈《蓝蓝的木兰溪》、谈《麦秸垛》、谈《满月儿》、谈《遥远的清平湾》、谈《爱是不能忘记的》、谈《绿化树》,谈古华、谈张贤亮、谈张洁、谈铁凝……两个未出茅庐的“思想家”随意指点江山,那种哲思的深度前所未有。记得有一次你得了九元钱稿费,便兴奋得忘乎所以,买了一斤猪头肉一瓶散酒,炒了几个鸡蛋,约同轩一起庆祝,喝高了,同轩说:老兄,你一定能够成功,因为你具备写作的天赋。这绝不是恭维,你从同轩的眼神里看到了真诚,那时的你深信不疑,自认为智商还行,具备闯荡文坛的功能。
后来、后来的后来,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你被迫封笔,在生活的深水坑里扑腾,文学不能当饭吃,你开始在东桥的农贸市场摆菜摊,贩卖葱和蒜,三个月下来挣了七十元,过年时给老大老妈买了几斤猪肉,给五个孩子每人做了一件学生蓝上衣。
一开始,同轩还常来你家闲谝,对你弃文从商充满遗憾。后来渐渐地疏远了,因为已经没有共同语言,某年某天,同轩突然来你家,拿出一本书,双手虔诚地奉上,你看书的封面上写着:《面对菩提》,作者杨同轩。
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喉咙有点干渴,蘸着胡椒面的“好”字从嘴里吐出来,老实说表情有点变态。
那一年正好生意失败,欠债累累,讨债的踏破门槛。你翻开同轩的书,一字不漏地看完。印象最深的是《寻觅大悲寺》、《昨夜桥章》、《空空如也刘琦墓》、《诠释烂珂山》……
始终认为,文章的新颖就在于,你发现了别人没有发现的发现。可以这样解读,《面对菩提》是作者前半生创作生涯的结晶,透过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到作者独到的见地和思考。生活虐待作者,作者却把日子的苦涩咀嚼、研磨、积淀,然后发酵,绽放出酒香。那不容易,需要修炼、自燃,还需要不同于常人的感悟和佛性!
重新坐在书案前你已经年过五旬,你一生耿直,不愿说谎。同轩的第二本书《九月鹰歌》也曾经阅读过几篇,老实说没有《面对菩提》精彩,好像作者进入程序,复制出来的作品没有多少新意。
有时你常常自责,是不是心理作怪?这是一种虚伪一种文人相轻的恶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里阴暗,近距离交往,灯影下最黑,在同轩的灯影下你忽视了朋友的亮点。虽然有时结伴而行、互相打诨、调侃,保持着一种亲密无间,可是总感觉缺少一点什么,没有了年轻时敞开心扉、无话不说的赤诚,岁月给人增添了一些世故,各自作茧,不愿表露坦荡的一面。
事先没有任何预兆,蓦然知悉同轩病危,在延安住院,瞬间的你有点痴呆,这家伙,你可以骗天骗地骗神仙,唯独不能骗挚友!得了癌症放弃治疗,这不叫豁达,而是自残!在延安匆匆一面,回程后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对同轩你必须重新认识,难以想象一个人得知自己得了绝症时的那种心情。
老婆的心脏病时好时坏,需要有人陪伴有人照顾。从延安回来后你又返回西安,但是心里时时惦念着同轩。手边有关同轩的资料不多,只能把挚友将近一年来在网络上发表的作品重新翻看,看着看着竟然看出来许多亮点,你不得不佩服同轩观察生活的细腻和热爱生命的情感,一只废弃的鸟巢、一段听来的故事、一朵菊花一片树叶,一阵风一片云,揉搓揉搓,都能给同轩增添不尽新意,《鸟儿、不再回来》、《初夏》、《陕北第一镰》、《参禅万安》……甚至在生命弥留之际,同轩依然笔耕不缀,《雨之恋》让人潸然落泪。
那天,跟老莫匆匆从西安赶回,主要目的就是探望老友同轩,第一天被诸多琐事耽搁,第二天跟老莫一起买了一些水果来到同轩住的楼下,拨响老友的电话号码,好长时间无人应答,停一会儿听见同轩儿子的悲戚之声:“叔,我爸两个小时以前刚刚离世……”
唢呐吹出的祭歌,在风中幻化,相信灵魂不灭,同轩没有走远,他仍然活在我们中间。也许同轩的人生太过精彩,上苍为他另有安排。有些职位不是人人都能胜任,有些角色不是人人都能扮演。回望来路,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用不了多久,我们将会在蓬莱仙阁重逢,相互间戏谑、调侃,生命之钟永远不会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