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病秧!”“二刈子!”一群破衣烂裤的混小子们围着一个清瘦的小孩。混小子们显然是刚从哪里野回来,衣服撕裂的撕裂,擦破的擦破,混着丝丝血迹和泥土,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兴致极高的起哄欺负被围在中间的小孩。
那个被围住的,看上去应该是个男孩。瘦小的很,只是衣着和周围的孩子格格不入。光是一个整洁就已经显得他不跟这些人一挂。周围的混小子们有的推他一下,他就从一边晃荡到另一边,那边谁再稍微一使劲儿,他就又晃荡回来。从包围圈外面看,这孩子被欺负的实在可怜。可混小子们才不管,他们这一天的劲儿还没用完,总得再折腾折腾才算尽兴。
“真那么想跟我们玩儿,你先把你衣服抹上泥,和我们一样才行。”一个看似领头的小男孩提醒他,“要不大家跟你玩儿,都不敢碰你。”
“抹上泥我也不敢碰他。太娇气了。”斜对方另外一个小男孩抢到,口气里满满的不屑。
那个领头的小男孩叫张静,鉴于平日里他总和这个小娇气鬼一个桌子吃饭,也算有点儿交情,他就大方的挑头做主道:
“听见了吧。我让你抹把泥你都不干,我们担着多大的风险呢?你哪天又被救护车拉走,是死是活没法预测,但我是铁定会被我妈打死。”
小男孩只能低头掩盖住自己的脸,看不到他在哭还是在怒。抖动的肩膀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
“成天跟个小丫头似的,你咋不穿个裙子呢!?”有个小孩儿作势还要掀起他衣服,嘴里嚷嚷着,“让我们看看是不是带把儿的?”“不会里面也是个女的吧?”
男孩把头埋的更低,双手护着腰间被掀起的衣角,左躲右闪,但是一群野小子早把他围得严严实实在中间。推来搡去间,就听得一声不紧不慢的吆喝声:“哎呦,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多大本事!”声音未落,一根韧性极足带着风声的柳条“唰唰”几下扫过围成一圈的泥孩子们,迫使他们无法再去围着那个男孩,都躲向四处。
女孩大大方方的走近男孩,拽着他胳膊就走,一边走一边斜眼眯着张静:“你信不信今晚我让你回不了家!”那口气十足的威胁,完全不顾平日里她也会去张静家蹭饭的情面。
瘦弱的男孩赶紧抬起头,比刚才还慌张的反抓住女孩的胳膊:“好何从,你可别,他也没干什么。咱不能对不起婶子。”
“让他一直欺负你就算对得起了?他这是在学坏你懂不懂?”何从又拿柳条指着张静,“你懂不懂?”“你”字特别加重,又是满满的威胁。
张静带着记忆犹新的疼痛赶紧点头像小鸡:“懂的懂的。”他抓抓头,又嘿嘿笑,“就是跟小明闹着玩儿的。没真打他欺负他呀。”
他向周围几个递眼神,其余的孩子就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解释:“是啊,没真欺负,逗他玩儿呢。”
女孩斜眼瞟了一下方晓明,他正努力配合周围男孩的口气,也跟着点头,像个傻子。还嘻嘻笑着,仿佛那些男孩这么一附和,真的就跟他是朋友了。
这个屡教不改的傻子,何从是一点儿办法没有。她不得不每次都撂下狠话震慑这群臭小子。
“张静,还有你们,都给我听着。我不管谁,只要欺负了他,我敢要你们的命。”张静不禁缩了下头,再不敢吭声。
作为张静,他见过何从打架。她说的是真的。何从不仅会要了欺负方晓明人的命,她也会不要自己的命。
那还是大前年的事。过年的时候,村子里一家姓任的来了外地亲戚,亲戚家里带来个小霸王似的八九岁男孩,那个时候,何从才满八岁,方晓明还不到七岁。那个小霸王拉着一小儿童车的鞭炮到寸头放。村子里的孩子们也爱热闹都跑过去看。方晓明就更爱热闹。他挤在孩子们中间,本来个头就比同龄矮,还常年病恹恹的,根本挤不过人家。谁知那个小霸王放着鞭炮,看着孩子们挤来挤去的,一时得意忘形,把鞭炮往孩子群里扔。这就是典型的熊孩子了。孩子们所在的本来是块空地,鞭炮噼里啪啦的被扔过来时,他们反应极快,跑得也快。但方晓明跟大部分孩子都不同,他比较倒霉得被推倒在地上,别说跑,连是怎么回事都没明白,就见着一串带响的火花迎头砸过来。他本能的抱住脑袋翻过身,鞭炮在他后背炸开,火星燎到他耳朵后面的皮肤,也炸碎了新年的棉袄。方晓明被炸昏过去。一时间村子里乱成一团。
方晓明被送到医院,检查后发现除了耳后那块,没有别的外伤,人是昏迷的,还发起了烧。方大同作为方晓明的爸爸,还是一村之长,一面心疼孩子,一面还得冷静的处理这件事。他没法像别的家长那样因为心疼就去质问那个小霸王的爸妈甚至大打出手。而对方,既然是能养出这种孩子的,能想象他们也未必觉得自己孩子哪儿错了。方大同一时也顾不上那些,先照顾好方晓明最重要。
谁知,何从得知方晓明在医院高烧昏迷后,一个八岁的女娃娃,气得抄起家里的一把竹枝做的笤帚就去找到任家。开始,任家大人没人把个孩子当回事,只说等她爸爸回来大人们再商量解决,要打发何从回去,谁知,何从站在那里,一点儿没有动的意思:
“你们大人的事,你们大人解决,我只做孩子的事。”
任家大人就有些恼了:“你还想怎么着?那孩子已经被我揍一顿了。快回去吧。”
那个小霸王的爸妈还在边上毫不在意的说:“人不也没事么,就是昏迷高烧,醒了就好啦。快回去吧。”
连那个小霸王都趾高气昂的说:“是啊,我又没让他去看,谁让他站那里来着?!”
何从一个孩子,她没办法,只能被人家关在了大门外。可她没走,就那么气哼哼的守在外面,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来的时候,是想揍一顿那个小霸王,可任家齐刷刷的一家子,她也有点儿害怕。
张静是个爱管闲事的,她跟何从蹲在任家大门外,还嘻嘻嘻地笑:“别跟这守着了。你还是等方叔叔回来吧。你能干啥啊!”
事有凑巧,那个小霸王一直在大门缝里看何从,见她一直没走,可怜巴巴的,心里居然有点儿得意。他贱兮兮的开门过来,极其嚣张的又来给何从补刀:
“就那个瘦不拉几的小子,我都不稀罕炸他。你看他那熊样!”好吧,可能我们善良得站在任家人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小霸王是想道歉的吧,就是嘴太贱。可何从才不管这些,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抽来的一根废弃电线捏在手里,站起身,假装不在意的经过那个小霸王,看着像是又要去找任家大人评理。其实她是用那个电线绑死了大门的门鼻。
她一转身的时候,那张脸阴得像个魔鬼。张静被吓得脑子轰的一下都空白了。等他再缓过神的时候,就见那个小霸王嗷嚎着滚在地上,捂着脸,指缝里还有血,身上的棉袄也被扒开,本来体面的毛衣上横七竖八的有很多竹枝折在上面。何从一点儿不带手软,她甚至都觉得用笤帚头打太轻,起先她用的笤帚抽打,后来一脚踩住地上人后背,随手把笤帚倒过来,用手柄开始一下下往下杵。笤帚的手柄是更粗的几根竹子,绑在一起。杵在人身上比一般的木棍更疼更尖锐。何从从小就力气极大,同龄的男孩也未必比得过她。几下下去,那小霸王鬼哭狼嚎更甚,毛衣都已经开始渗血。她像疯了一样,不知道恐惧,自己手也开始渗血也不知道疼,她把人一脚翻过来,朝着喉咙杵。小霸王本能地来回躲,何从好几下都没杵到关键位置。可这架势那真是要命的。小霸王变成了孙子,嘴里嚎叫不断,“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更是叫了一个遍,任家大门那里有人使劲儿拉着门,就是打不开。张静傻呆呆的看着,脑子里一团浆糊,就知道这事很大,可该怎么办?
幸亏那个时候,何从的爸爸何启发赶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何从,连人带笤帚一起抱着往家走。何从像完全失去神志一样,还挥舞着手,何启发不得不哄着,在她耳边不停地说“是我,是爸爸。”
后来何从是怎么冷静的,这事是怎么处理的,张静也没怎么听说。他只记得自己看到任家人翻墙跳出来的时候,他也撒腿跑了。那个小霸王据说浑身是伤,脸也破了相,那家人不依不饶的上方叔叔家闹过几回,后来不知道怎么也没再去。
张静作为唯一一个目击者,一直闭紧嘴巴。他本能的意识到危险,所以一个字都不肯说。有一次在饭桌上,他实在憋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总想跟谁说说的欲望,就半遮半掩的跟住完院回家的方晓明说:
“你家何从太狠了。”他瞅着方晓明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又故作老成的点道,“下手那叫一个狠。”
张静对这段,恐怕能一辈子都保持记忆犹新。所以,当何从问他“懂不懂”的时候,他是由衷地“懂”的。
方晓明没懂。他一直很想跟这些混小子们一起玩儿,每次来都被这么推搡一阵子,然后他们会谈条件,怎么让他加入。之前一直没谈拢,是因为方晓明坚持不能弄脏衣服,当然,自己真在玩儿的时候弄脏不算。几次下来,他心里打鼓的是,这要怎么才能达成一致呀。他更没有自信的是,自己这副弱不禁风的体质真的是个硬伤。他不想何从跟这些男孩子们打起来完全是因为不想把目前的僵局搞的更僵,不想让谁家大人掺和进来说“以后别老在一起玩儿”这类的话。他本来就很难了。
今天这轮又没谈成,方晓明拉着何从往回家的路上走。
“你非得去找他们?那是一群混球儿,你找他们玩儿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何从挥了下手上的柳枝,旁边一样粗细的树枝应声而断。
“可我没朋友啊,总要交几个朋友。”方晓明一脸天经地义活该受欺负的模样。
“你可真是个足斤足两的傻子!你交朋友为了什么?就图天天被推来推去?!”
“总有人会愿意跟我玩儿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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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晓明,大名方晓明,小名就是小明。他爸觉得小明的小太随意了,在大名里,把“小”改成了“晓”,多少能挽回点儿俗气。
何从比小明大两岁,是方晓明爸爸捡来的孩子。
福湾县这么个不大的县城,位置却是绝好的。临近省城,交通要道交错,所以周边发展的已经差不多都跟城市一样了。只在黎村这里,因为稍微离着主干道远了些,相对进来出去的人偏少,形成了个相对闭塞些的小环境,村里人倒也很享受这份闹中取静的优势。
方晓明的爸爸方大同,是个稳健型的村长,从毕业当村官一路上来到村长,在这里也扎根了很多年。他捡到何从的时候,才刚刚来这里没多久,自己也是个生瓜蛋子,来回联系周围的公安系统,前后找了半年多,竟然毫无线索。他实在舍不得把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最后送到福利院,和毕业同窗,同时身在省城的何启发商量,给这个女娃上了何启发家的户口。全当是为将来孩子上学做个未雨绸缪。但那个时候的年轻村官,真不知道这么个孩子以后该如何是好,顺道就给孩子起名字就叫何从,何去何从的意思。娃还是得方大同自己带,何启发的工作性质实在不适合有个娃当拖油瓶。
至于方晓明么,他也是捡来的。
不过,他被捡来的过程不像何从那么自然,何从是方大同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快临近黎村的时候路边捡的,那个时候,何从已经会爬了。方大同看到这个娃娃的时候,她正努力要爬过块石头。抱起来一看,小小的膝盖和手腕上上已经满是伤痕。方大同果断抱回了家。
方晓明吧,他被捡到的方式,是一种农村孩童间广为流传却谁都没遇到过的形式——从粪坑里捡出来的。黎村相对闭塞,村子里自己的小生态环境相对更加天然。进入二十一世纪,村子里为了个别人家能够进行现代家装改造,建了个集中的化粪池,这个池子有个更远的开口,在村外围的田地边缘。平时,村里人谁家想倒掉自家老式厕所的粪便,也会倒进那里,谁家想拉些大粪当肥,也会去那儿自己挖。方晓明就是被一家农户这么挖大粪的时候挖出来的。还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先是被村里的赤脚医生一通按压抢救,发现还有口气,又赶紧给好歹擦洗了送去省城大医院。
后来,命是救了,可村里人谁能有精力去管这么个大粪坑出来的婴儿?方大同怀里还抱着2岁不到的何从,真的像个当爹的样子了,他安慰自己说,这个孩子可能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这也算是有儿有女了。
在省城医院连着抢救和无菌仓,前后又一个小半年,这个娃娃才算真正保住了小命。何启发偶尔有空过来给搭把手的时候,都会真心的感叹:大同,你这命格真的不一般,不会之后每一两年你都捡一个吧?
方大同拧着眉毛否认:这小男娃也不是我捡的,这不是没人管么。
方大同从此过上了单身汉当爹又当妈的日子,尽心尽力伺候两个奶娃娃。虽“贵”为村里最有文化的政府职员,却很难找到合适的对象。
便宜爹当的快,养娃却着实不易,教养方式也没个定型,两个娃娃小的时候,他经常就托给邻居同样有娃的谁家,成天东家待一会儿,西家吃一顿的,好在村委工作给了他一层身份凭证,邻里间相互的信任帮他把两个奶娃娃终于养成了可以自己基本独立生活的小少年。
偶尔,方大同跟何启发感慨下生活,都会有点儿担忧方晓明:就小明这孩子,怕不是以前粪坑里伤了脑子,成天被欺负,还颠儿颠儿的跑去找人家。要不是何从厉害,我都护不过来他。
而如今,何启发也感慨起来:我这便宜闺女,这么能打,到底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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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衣服怎么又像是被拉坏的。他们那几个混球又欺负你了?”何从拉着方晓明的衣领吊着他脖子问。
方晓明今年十岁,何从快十二岁。
男孩子本来抽个子就晚,可能真的是从小被粪坑熏坏了,方晓明抽个子的潜力一直没啥动静,何从却是个高个子。十二岁的她已经快170的身高。此时两个孩子站一起,方晓明真真的是一点儿男孩子样都没有。又瘦又小,还一副受气样。
“你毕竟是女的呀。你别整天管我,你陪我玩儿也没意思,我怎么能整天和女孩玩儿呢!?”方晓明一脸很男人的样子,清瘦的脸上,带着点儿伤,说出的话,合着那整天被欺负出来的气质,“欠揍”感浑然天成。何从自己都恨不得抽他一顿。
她气得一脚踹在豆芽菜屁股上,“找男孩玩儿,你找那些好孩子啊,非找这群人?”踹完并不解恨,准备淘米做饭的手挥着接水的盆子还想再给他来几下。
方晓明同学一抱脑袋,“啥是好孩子啊,跟你一样的么?不也成天揍我?”他又拍拍屁股上的脚印,也不嫌疼,反而碎嘴的跟在何从身边唠叨起来:
——你一个女孩,就不能学着人家喵喵和房清娴啥的,小哲都说你太凶呢。
——你该不会是也没朋友,才没事成天追着我玩儿吧?
——我也不是总被他们欺负啊,小军和小静他们就是总想我讨好他们,我有时不想讨好,他们才那样。
——何爸爸说后天回来,不知道这次会给咱们带来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不说话啊,哎!就说这种时候,我找你玩儿,多没意思!
方晓明把腿搭在茶几上,个子小的原因,身子几乎是趟在了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觉得腰那儿悬在中间不舒服,翻个身又爬起来,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跟何从说话。
——明年你该去上中学了,也不知道你会去哪个?何爸爸肯定帮你找好了学校。
——你看你,学习也不咋地,我都替你发愁。
——你晚上别做茄子了,我这几天快吃吐了。换个别的吧?吃点儿肉行么?你看我都瘦成这样了,没准儿就是你这做饭不给吃肉闹的。
——我爸好像今天去省城了,说可能回不来。要不咱俩去隔壁吃吧?换换口儿?
听着他东拉西扯的一大堆,何从就只捡最重点的听听,“别去打扰人家了,最近你都去了多少次了。回头还不是得方爸爸给人家补人情去。”
“这你就不懂了。邻里之间就得这么你帮我我帮你的走动,不然都生疏了。”豆芽大的个子,老生在在地讲着自己的道理。
何从在这点上还是挺佩服他的。别看方晓明个子小,又感觉总是欠儿欠儿的,不得不承认,邻里街坊,都挺喜欢他。相反,自己是个女孩,大部分情况下,是没有小明那么会来事儿的。
她停下手,“要不你去隔壁吃,我自己做点儿就行了。”
豆芽菜的身体在沙发上翻腾了几下,脑袋闷在靠背一侧,挥着胳膊说:“你做吧。我就那么一说。我今天消耗有点儿大,困了。让我睡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