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9月8日,张爱玲被发现在美国的一所公寓中去世。5天后,《纽约时报》刊登了张爱玲去世的消息,《洛杉矶时报》更是做了详细报道:“张女士非比寻常,如果不是生逢国共政治分裂之际,必然已经赢得诺贝尔文学奖。”
张爱玲的一生充满传奇,起点就与众不同。她出身极其显赫,祖父张佩纶曾在中法战争中会办福建海防事宜,兼署船政大臣,祖母李菊藕是李鸿章的长女,父亲张廷重是家中独子,母亲黄逸梵是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但1920年张爱玲出生时,这个家庭却丝毫谈不上幸福。
幼年张爱玲眼里看到的,是父亲张廷重不光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吸大烟、打吗啡、娶姨太太。母亲黄逸梵反抗无效,只得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跟小姑子一起出国留学。
等到父亲病重,把姨太太赶走了,母亲这才回来。可父亲被侍候好了,康复了,就一心只想逼要母亲的钱,两人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吵架。一番打打闹闹之后,母亲终于决定离婚出国,父亲也再娶了姨太太。
少女时期的张爱玲在父亲和继母的尖酸刻薄和家暴中,终于熬到了中学毕业。17岁那年,张爱玲被继母冤枉,父亲对她拳打脚踢,打得张爱玲倒地不起,还扬言要一枪崩了她。自此,张爱玲被锁在一个空房间里,煎熬度日。但她没有放弃,坚持每天锻炼身体,希望有一天能够逃走。
可事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张爱玲突发痢疾,父亲却不给她请医用药,令她差点儿死在那个房间里。生病的那半年,她的文字就像房间里的那扇窗子,落寞不堪:
花园里养着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鹅,唯一的树木是高大的白玉兰,开着极大的花,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了。大白花一年开到头。从来没有那样邋遢丧气的花。
后来,张爱玲终于找到机会逃到了母亲那里。她开始补习,准备报考伦敦大学。不久之后,她的弟弟也从父亲那里逃了过来,还带着一双篮球鞋。但母亲却说,自己只负担得起一个人的教养费,弟弟只好又带着那双篮球鞋,哭着回去了。
在《私语》里描述少女时期的时候,张爱玲是压抑的:
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因为学习好,张爱玲的自信心日益增强,直到16岁时,母亲从法国回来。暌违多年的女儿被她研究了一番之后,信心一下子被击碎了。
在《我的天才梦》里,母女俩短兵相接:
母亲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母亲黄逸梵还经常说出“这周没去喝咖啡,都是为了你”“这月没添新衣服,都是为了你”这样的话,责备张爱玲是个“害人精”。
张爱玲在小说《小团圆》和散文里,对这段母女关系失望至极:
母亲对我的杀伤力与父亲那把未射出子弹的手枪,不相上下。我痛恨向她讨要生活费的自己。
我在学校吃最便宜的饭菜,不坐车走很远的路去补课。在学校,我过得相当艰难。
有老师送给我800元,权当奖学金。当我将这个消息开心地与母亲分享的时候,母亲当晚就打牌把这笔钱输掉了。那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可以支撑我一学期的生活费。甚至,她还怀疑我的清白,在洗澡时闯入浴室,检查我的身体。
从这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可再信任这个女人。
母亲有不同的男友,熟练地打包行李,妥妥帖帖,方便她随时拎包去欧洲旅行。可她就是不问我,一个女学生,没有学费、生活费怎么办?
大三,我想读完书,在欧洲的母亲没有寄钱回来,只催我赶快嫁人,她对我说:“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
母女关系破裂后,过了很多年,张爱玲把钱换成了二两小金条,还给了母亲黄逸梵,以此感谢她的养育之恩。
黄逸梵在伦敦病故前,曾托人给张爱玲说:“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见你一面。”张爱玲在美国,不知这是最后一面,不想见母亲,只是寄了一张100美元的支票过去。
张爱玲对这段母女关系感到绝望,她甚至表示:
我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我不会生孩子的,怕孩子替母亲报复我。
1942年,张爱玲回到上海,开始了写作生涯,风格迅速成熟。《沉香屑·第一炉香》是张爱玲发表的第一部小说,在上海文坛一炮打响。接下来,《沉香屑·第二炉香》《心经》《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这些名篇陆续发表。很快,张爱玲走红了,那时她才24岁。
正如她所想象的:
等我的书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个报摊去看看。我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吗?太贵了,这么贵,还有人买吗?”呵,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
年轻的张爱玲,在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遇到了胡兰成。
那时,胡兰成任职于汪精卫伪政府。作为一个38岁、自恃才华横溢的中年男人,他在南京翻读杂志时,忽然被一篇文章吸引了,读了一遍又一遍。这就是张爱玲写的《封锁》。于是,他立即写了一封信给张爱玲的朋友苏青,对这篇小说大加赞许,并表示非常想认识这位作者。
经过苏青的引荐,胡兰成一回到上海,就登门拜访了张爱玲。两人一谈就是5个小时,喁喁私语无尽时。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了他们初见时的欢喜: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是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的。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绔,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
我在她房里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讲理论,一时又讲我的生平,而张爱玲亦只管会听。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紧接着,胡兰成每次回上海,不回自己家里,先来看张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一连七八日,仿佛世间再无别人。
24岁的张爱玲也沉浸在她的第一次恋爱中。
他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静静的,都是欢喜。
他写过“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我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我想过,他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当时,胡兰成是汪精卫伪政府的官员,被斥为“汉奸”;而且,他在老家还有妻室。张爱玲并没有介意,她只想要这片刻的安稳。
最终,胡兰成和当时的妻子离婚,转身与张爱玲签订了一纸婚书:“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过,这场婚姻维持的时间很短。
1944年年底,汪伪政权岌岌可危,胡兰成说:“将来日本战败,我大概还是能逃脱这一劫的,就是开始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我们不好再在一起的。”说完就在湖北找了个事做,逃难去了。
张爱玲没有想到,逃到湖北武汉的胡兰成,没过多久就和17岁的护士小周在一起了。为了让小周安心,胡兰成还和她举行了婚礼。后来,他才向张爱玲宣告小周的存在。张爱玲大为震惊,但胡兰成却明确表态:他两边都放不下,也不肯放下。
此时,日本投降,胡兰成的大难来了。他改名换姓,逃到了温州,化名张嘉仪,称自己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就在这条逃难路上,他居然又和同学的庶母范秀美好上了。
这时候,已有半年未曾见过胡兰成的张爱玲,竟一路寻着他来到了温州。虽然三人谁也不说破,但张爱玲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她只觉得范秀美的眉眼神情,越来越像胡兰成——她心里很难过。
终于,痛定思痛的张爱玲决意分手,离开了。几个月后,她写信给胡兰成:“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随信还附上了自己的30万元稿费。张爱玲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多年后,61岁的张爱玲在给友人的信件中写道:“同时得到7000美元的稿费和胡兰成的死讯,对我来说都是生日礼物。”可见,这段感情在她心中早已灰飞烟灭。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爱玲曾受邀参加上海文代会,以“梁京”为笔名,在报纸上连载小说《十八春》,再次引起轰动。1952年7月,在拿到香港大学入学通知3个月后,张爱玲来到了香港,这年她32岁。
这时,距离张爱玲在香港大学读书已经过去了10年。这让我想起她在自己最有名的小说《金锁记》里的一段话,令人无限感慨: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在香港,张爱玲待了3年后,坐船去了美国。她在美国拿到一个文艺营的补助,继续写作。这时,36岁的张爱玲遇见了65岁的剧作家甫南德·赖雅。赖雅是哈佛大学文艺硕士,在麻省理工学院教书,和文学大师庞德、乔伊斯、福特、康拉德、布莱希特等人是文友。
张爱玲和赖雅可以说是一见如故。两人认识不久,就开始频繁来往,还互相到对方的工作室做客。张爱玲把新写的小说拿给赖雅看,让他提意见。相识2个月后,张爱玲和赖雅正式交往。又过了半年,张爱玲被赖雅求婚了,她很高兴地答应了。
也许对张爱玲来说,赖雅并非良配——他比她大29岁,身体差,人又穷,也没有写出过什么有影响力的作品。张爱玲要忙着赚钱,二人只好经常分居。张爱玲穿梭于美国、中国香港、中国台北,往返于美国不同的城市间,生活难免有点儿捉襟见肘。
在这段日子里,张爱玲将自己的生活琐碎事无巨细地写信给香港的友人宋淇等人,留下了很多文字记录。从这些信件中可以看出,两人不仅有真感情,而且是在互相扶持、互相依赖。
在张爱玲看来:
我和赖雅在一起的时候,生活轻盈而安宁。
我们一起到电影院看电影,一起笑出眼泪,然后步行回家。
我们一起搭顺风车到市区,去比华利山的时髦公司,看橱窗。
我们一起买了一台电视,多半待在家里看电视,还养了一只叫雪尔维亚的猫。
三餐通常是赖雅做,我只需要做一点他喜欢吃的中国菜。
在这不可靠的世界里,要想抓住一点熟悉可靠的东西,那还是自己人。
张爱玲承认“赖雅需要我,甚于我需要他”,但这种“被需要感”,本身也是感情的一种。
结婚11年后,长期疾病缠身的赖雅去世了。张爱玲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勤奋地写作。
回看张爱玲这一辈子,她的童年、青年和中年,充满了“虱子咬噬的痛苦”,这是她原生家庭的不幸,是她遇人不淑,也是时代悲剧在她身上的投射。张爱玲已尽自己所能摆脱这种桎梏了,想想同时代的作家,还有几人能有她的洒脱?
20世纪80年代之后,张爱玲的稿费源源不断,收入颇丰。不过,这都不是关键。这么多年,她始终自立谋生,几近自由。张爱玲写着自己想要的文字,并且最终都落于纸上,成了20世纪华语文学里最杰出的“流言”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