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觉自己死去了一点。我变得越来越像鲁迅了。我的四肢逐渐僵硬,好似提线木偶。我感到死去的部分,在晚上化身为灵巧的黑蝴蝶,悄悄飞走了。姜小姐和梅先生对我愈发恭敬。梅先生忙着替我应酬,应了很多事,整天忙得不照面,只是晚上有时过来问安,大体向我汇报情况。姜小姐多了一项工作,就是安排我的服装打扮。她带着我梳理了短直发,每天为我清理胡须。她还为我置办了深蓝色大褂,黑色布鞋,给我买了一管象牙黄的外国牌子烟斗,以及一面精致小圆镜。

她举起镜子,让我看自己。我简直惊呆了,这还是我吗?我的脸更加瘦削了,刀砍斧刻般。我的目光少了原有的自卑与怯懦,而是充满了严肃悲哀,蕴含着人间的大悲苦和大痛恨,仿佛喜悦和陶醉会让这张脸变得肤浅。我的头发愤怒地挺立,胡须浓黑而紧凑。我缓缓地点燃烟斗,深深地吸了口,烟斗里塞着姜小姐给我买的漠河烟叶,味道很冲。烟雾升腾,我便隐身在其中,镜子也慢慢模糊了,只剩下那黑硬的轮廓,还残存在空气中。

“文章巨公,百代文宗……”姜小姐软软地跪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手却不自觉地抱住了我的腿。伊的目光中满是崇拜和期冀,还噙着泪,令我不能直视。

你不要这样,我挣脱她,怜惜地说,我又不是韩昌黎,不要这死人封号。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破涕为笑,韩愈是古文的文宗,大先生您是新文学泰斗,能和您亲近,是我的福气。

看到姜小姐迷离的眼神,我赶紧走避,但伊扯着我不放。伊是太热爱文豪了,但不是爱我。不知为何,姜小姐圆胖的脸,单眼皮的小眼睛,连带那点点的雀斑,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在我的内心深处,甚至有可爱的意思了。

梅先生突然闯进来,看到我和姜小姐脸上的红潮,戏谑地哈哈笑着,也不知是嘲弄我,还是姜小姐。伊白了梅先生一眼,自顾自地离去。梅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大先生看样子要常驻孤山喽。我脸色慌乱,支支吾吾地问他何事。梅先生说,替我写了墓志铭,已给了那乡绅。梅先生悄悄塞给我十块大洋。我依稀记得,当时校长开价是三十块大洋。我也懒得和他计较了。

不久之后,事情还是败露了。还要怪那次出游。我来到校长办公室,看到校长愤怒的脸,就明白了,我这个做了两周鲁迅的家伙,好运到头了。果不其然,校长“啪”地将一本杂志拍在桌上。我仔细看,是《语丝》四卷十四期。《语丝》我也常看,上面有不少先生的文章。

校长朝我嫌恶地努努嘴。我翻开杂志,目录有一行标题,赫然写着《在上海的鲁迅启事》。我震惊,羞愧,又有些好奇,还有点激动。我这个冒牌货,早晚会被戳穿,这是理所当然。鲁迅先生会怎样看我?

先生笔锋冷硬,这也是我崇拜的风格。我还是感觉内心被狠狠地插上了一把刀。先生写道:那首诗的不大高明,不必说了,而硬替人向曼殊说“待到它年随公去”,也未免太专制。“去”呢,自然总有一天要“去”的,然而去“随”曼殊,却连我自己也梦里都没有想到过。

我的心里有声音狂喊,先生,你误会我了!我不过是生活太苦,徒生幻觉,聊以自慰罢了。我也爱着曼殊先生,觉得你俩是中国顶好的文学家。说是要随曼殊而去,不过是自怨自艾,绝不是造谣污蔑您。

鲁迅先生最后写道:“要声明的是:我之外,今年至少另外还有一个叫‘鲁迅’的在,但那些个‘鲁迅’的言动,和我也曾印过一本《彷徨》而没有销到八万本的鲁迅无干。”我的脸皮简直要滴下血。我从没有说这样的话。这都是梅先生替我宣传的。

校长的身躯摇晃。他咂着嘴,光线遮住了表情,想必又羞怒又蔑视,只听到他冷冷地说,杭州鲁迅大先生,敝校浅陋窄小,不能容您这样的大文豪,请退出院子,明天勿要再来。

他又沮丧地嘟哝着说,原以为是上等洋布,原来不过是本地土布。真是吃亏了。

我气愤地说,我根本没承认是鲁迅,是你们这些人自己想的。校长盯着我看了会儿,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说,真他妈像,和报纸上太像了,难怪我们会看错。

我将他的手拨开,踉跄着走出去,校长又对我说,还是快些离开吧,我看你也是老实人,听说梅先生弄了不少钱。

我浑身冒冷汗。梅先生到底背着我做了多少事?我急匆匆地赶回小院,家里已是一片狼藉,姜小姐和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正在争执,说是鲁迅让梅先生向他们借钱云云。我恰巧被这些人抓了个正着。混乱中,我的胡子被扯断,头发被薅去不少,蓝色大褂被割破了几个洞,简直像乞丐服。我的眼睛也被人打成青紫。我索性蹲坐在地上不再起来。

我闭着眼,朦朦胧胧地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家具搬动的声音,还有嘈杂的争吵,姜小姐无助的尖叫。我摇摇头,微微睁开眼,透过一丝缝隙,看到院子外还有不少人,他们的影子重重叠叠,在初春的下午,变成一层层雾气。

听说那个鲁迅是假货哟!

一个小贩模样的黑瘦男人喊。我认出,他是那位学生家长,在早市卖糕点,被市政驱逐,跪在我面前求情。因为我这个“假鲁迅”的帮助,他留在了城里,巡警还赔偿了砸坏的财物。他怎么来闹?我有些糊涂。小贩带着一个大大的粗布口袋,怒视着我,说,早看这贼不顺眼!头发那么硬,胡子也黑硬,牛皮哄哄的,肯定是假货,哈哈。

小贩揪着我的头发,冲着我的脸狠狠地吐了口浓痰。青绿的痰,还带着丝菜叶梗,就挂在了我的半截胡子上。我那狼狈的样子,肯定像极了涂着糨糊的寺院泥胎。我听到姜小姐愤怒地喊着,他帮过你!你怎能这样对待他?

小贩愣了愣神,理直气壮地说,那是鲁迅先生帮的俺,和这假货有啥关系?

众人快意地哄笑,又加快搬走东西。小贩也鄙夷地丢下我,匆忙地夺走一件红木椅子,也因为众人笑声褒奖,满脸都是得胜的神气。

我的心一阵绞痛,不是为梦的幻灭,而是为梦的醒来。我不是鲁迅先生,我不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这人心又怎能看透?我咳嗽起来,大团殷红的血被喷出来。

周先生,你好些了吗……听到有人唤我,我抬头,是姜小姐。她的脸被人抓伤了几处。她怜悯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咧嘴想笑,却笑不出。她大约也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不再喊我鲁迅先生。倒也难为她了,到如今还在护持着我。

她趁着众人忙乱,悄悄地扶我走出院子,默默地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有衣物,几块大洋,那面被踩踏出裂痕的圆镜,粘着泥水的象牙烟斗——想必都是她奋力保下的。她脸色惨白地对我说,我对不起你,周先生,真的。我们不该这样对你。

我没有力气说话,挥挥手,表示不介意。伊又踌躇着,最终拿出张皱巴巴的纸片,原是写有李珍地址的那张纸。从孤山回来后,那张纸片就神秘地丢失了,想必是姜小姐藏了,但现在给我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李珍还会搭理一个假冒鲁迅的骗子吗?

我终于走远了。姜小姐的留恋不舍,让我非常感动。我活了四十多岁,异性的温柔,我才得到,又很快就要失去。我分明听到她喃喃地说,你怎么会不是鲁迅先生呢……我坐了去上海的火车。我想见见真正的鲁迅先生。我仔细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也明白了大概。梅先生可能最早真以为我是鲁迅,等他看出破绽,转而利用我这假身份敛财。他和校长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默契,否则,校长也不会容我轻松离去。可能只有姜小姐对我有点真情。她最晚知道我的身份,但还是帮我拿出包袱,让我不至于光着屁股去外地漂泊。但是,这一切对我已没有意义了。我不再是鲁迅了,我只是周预才,潦倒的小学教书匠。我的确冒充了他的名字。开始是误会,后来就是我心甘情愿地被人当成鲁迅。

《战线》周刊也登出一个叫潘汉年的上海文人的讽刺文章,嘲骂鲁迅和我:“那位先生,看中鲁迅先生名字有些魔力,所以在苏曼殊和尚坟墓旁M女士面前,题下‘鲁迅游杭州吊老友’的玩意儿,现在上海的鲁迅偏偏来一个启事,不过是叫来访的女士们,认清本店老牌,只此一家,并无分出了吗?这至少让另一个鲁迅显出原形哆嗦而发抖!

鲁迅先生因为我被无聊文人中伤,我多想写篇文章,辩解一番。我不禁又埋怨鲁迅。我不过无意冒用您的名字,您却写下如此嘲讽的文字。我丢了饭碗,也丢了对文学的梦想。你不过是因在北京,靠着同乡蔡鹤卿的提拔,北京大学仲甫先生的奖掖,才有了如今地位。如果我当年也是乡绅官宦背景,有钱去留东洋,有种种机缘,我不会比你差!我这个“周预才”大先生,如今也应名满天下。鲁迅的名字不过是代号,任何人都可以叫鲁迅。

我在上海宝山路附近找到一处地方。所幸,咳血病虽然也会犯,但好了不少,因为有些文化,我应聘去印刷厂当检字工。工作辛苦,每天看大量文字,头昏眼花,还好可睡在印刷厂杂货间,省下几个钱。我没成家,大城市热闹,活路多,我业余写点东西,居然糊口之外小有盈余。我发表了一些小游记散文,记载家乡趣事的小品。我还尝试写小说,可惜无从发表。一个编辑惋惜地说,旧家庭故事,现在不受读者欢迎了。日本占着东四省,还成立“满洲国”,读者喜爱看打日本的故事。沪上还流行革命加恋爱小说,要写工人的惨状,青年的抗争,恐怖的革命手段,再加上罗曼蒂克,肯定受欢迎。这类故事我不会写。我想见鲁迅的心情更加迫切了。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我也会想起李珍,大多是在梦里。我这样一个四十多岁的孤老头子,卑贱的骗子,是不应奢望这样一个青春女性的。我的梦常常回到青年时代,那时我也算清俊,读书饮酒,与几个文友相交甚好。我们在春日相约登山,激昂意气,也看踏青的女人。那间潮冷的杂货间,我梦到春日的山中飘满树叶清新的气息,李珍在一株红叶李树下对我盈盈笑着,向我伸出热情的手。我欣喜若狂,急忙奔过去,李珍化为一片雾气消散……我哭着从梦中醒来。每次如此,我异常羞愧。我这样的年纪,在乡下要做爷爷了,还谈什么爱情,当真可笑至极。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你想寻的人找不到,你躲着的人却偏偏能遇到。那天印刷厂机器出了故障。据说老板经常帮助刊印抗日书报,受到党部和书报检查委员会的点名批评,没过几天,机器就坏了。工友说,看到日本人在厂房附近出现。老板急忙找人修理机器,又多方疏通。印刷厂难得放假半天,我正好在大上海好好欣赏一番。那天,我换了干净衣衫,悠闲地在法租界贝当路游逛,手里还特意提了包蟹壳黄酥饼。大上海的繁华自不是杭州可比,我正走着,看到迎面走来了一个时髦女性。她足蹬红色高跟鞋,身着月白色长马甲,外罩一件淡绿色镶金边的披肩。我疑惑此女在哪里见过,谁料她竟也停下了脚步,是一个烫着头发的女人,她身上的香水气直冲我的鼻子,我仔细看去,依稀就是李珍,又不敢相认,倒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迟疑地说,鲁……先生,怎么称呼?在哪里高就?

我见躲不过,只好低声说,我姓周,在印刷厂检字,小姐有事?

李珍看着我,许久才说,先生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先生在杭州孤山待过吗?

我摇头。李珍失望地说,也许是我认错了,我叫李珍,原在法政大学读书,现在点金银行做职员。如果先生见到我这位朋友,就告诉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瞬间,我一切都明白了。她认出我来了,但不能相认,难得她没有出言讽刺。说完,她自顾自地走了,眼圈竟然有些红。看李珍的情况,也不是几年前清纯的学生了,也许早已嫁为人妇。就当是人生的一场梦,终生或不会再见到了吧。想到这里,我掏出了那张当年李珍写给我的小纸片,缓缓地点燃了。这张写有她地址的纸片,我一直保留着,如今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我看着燃尽的纸片,仿佛我那可怜的爱情春梦。我笑着吃光了那一大包酥饼。

说也奇怪,自从那次见面,我的梦中再没出现过李珍。

我常去街角一家叫“雅集”的小书店。雅集书店坐落在报馆东北角,主要卖新书,也捎带替客人寻珍贵古籍。它门头不大,灯光昏暗,除了老板,只有一个伙计。毕竟是大上海的书店,门口挂了铜铃,店里有留声机放西洋音乐,也有南洋咖啡,日本茶食,俄罗斯各式面包,不过数量品质不高。书店也卖时髦杂志。《每周评论》有卖,附带左翼杂志《莽原》。伙计很殷勤,待我拿杂志,就低低地说,虽然贵,物有所值,有神秘奉送哟,一般书店拿不到。

他紧张地看看四周,小眼珠滴溜乱转,又压低声音,竖着肥肥的手指,说,《莽原》哟,共匪左翼牌子,刺激货,勿要外传。我看先生是老主顾,又本分谨慎,这才推荐给先生。

我又好气,又好笑。《莽原》是违禁杂志,书店要弄钱才搞来的,又不敢明着销售,就想出搭售诡计,看着两本杂志都便宜了,其实趁机提高价格,又不承担贩卖共产书籍报纸的罪名。这些伎俩我是知道的,他们卖《良友》杂志,也搭售美女月份牌。我如果本分谨慎,自不看这些东西。我如果是激进的人,自然默默搞革命暗杀,不会看招人碍眼的杂志。这种拙劣劝诱,对涉世未深的青年学生,连带我这样不得志的小智识阶级,还是非常管用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下了两本杂志。《每周评论》我大体翻着看,并不喜欢。《莽原》我读得非常认真。特别是有鲁迅先生的文章或编者按。

伙计看我读的入神,撇着嘴说,您是读鲁迅的文章吧。我愕然,伙计略带些卖弄地说,您第一次来,把我吓了一跳,长得真像鲁迅!但仔细看,又不像,鲁迅不会像您这样穿工装,他的眼睛也比您的大。您没有鲁迅黑硬的胡子。您还戴着帽子,有深度眼镜。如果没猜错,您八成是附近印刷厂的文字工,我闻着您身上有油墨味呢。

我不由赞叹,看似平庸的伙计,竟也是个精细的家伙。为了在上海不招惹麻烦,我刻意与鲁迅区分,但还是被他看出来了。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见过鲁迅?

那是自然,伙计骄傲地说,我跑很多书店,替老板看同行的新书,鲁迅先生我仔细看过。

内山书店,伙计摊开手,日本的地方。鲁迅和内山是朋友,常去那里。

这个消息,我也早知道。我一直没勇气去见他,说什么好呢?讲讲我这个冒牌鲁迅的经历?还是让他看我的文章,指点一下?先生即便肯原谅我,想必也不愿与我多言。我想方设法打听到他的住处,原在宝山路的景云里,后来搬到北四川路的拉摩斯公寓。

我永远无法忘记,细雨飘飞的春天傍晚,我站在了先生家的楼下。上海里弄是热闹的,尽管拉摩斯公寓对面不远,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但上海小市民生活,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公寓高大洋气,出入的大多是外国人。公寓后面却都是幽暗弄堂,时不时冒出玩耍的孩子,拉客的暗娼,挑着担子卖酒酿、云吞的小贩,匆匆赶着回家的职员,还有“莫名其妙”的行人。他们穿行在窄窄的弄堂,仿佛只是风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从弄堂底下望向天空,人会变瘦。或者说,感觉这世界瘦了。巷子铺着白色鹅卵石的青石板是瘦的。背阴处湿滑青苔和漫卷的虎耳草是瘦的,带着铜锈味道的路灯是瘦的,黄昏将尽时从阁楼挤出来的微弱光是瘦的,连那一面面红墙,也都是窄窄瘦瘦的,甚至这上海的弄堂男女,也少有胖子,仿佛存心刻进风景里,老死也不能变成痴肥的样子。只有那些挂在铁丝上晒着的衣裤,花花绿绿,无人收,无人问,鼓鼓扬扬地飞着,却始终无法摆脱夹子的束缚,变成那天空上倏然飞过的长条块瘦的白鸽。

我隐身在公寓后弄堂的某处阴暗角落,远远地看着三楼,像孤独的影子。据说鲁迅先生就住在这里。我这样一个矮瘦男人,悄无声息地站立此处,也与环境相宜。巷子已冒出晚饭的香味,街上的人少了,一切静谧祥和。只有我是多余的。我不属于这里。我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我还是来了。我听到楼里有孩子咯咯的笑声,也有妇人的声音,不久就慢慢归于沉寂。我看到一个影子映衬在窗前。影子也是瘦削的,严肃的,头发短短的,嘴里似乎叼着烟斗。它有时定格不动,有时也在窗前走来走去。

人影立住,窗子打开,一个威严的老年男人的声音传出,居然是老家绍兴话:夜头式阿泽人在此?我终于听到鲁迅真实的声音!我不敢抬头,飞也似的逃开了。我不能面对鲁迅先生,这是我的悲哀,也是我最后的骄傲。

我终于有了一次机会,和鲁迅先生面对面地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