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感觉我们这一排都空了下来,我已经连续三四天没有被散步了。也就是说,没有女人走到我住的院子外面来对我搔首弄姿挤眉弄眼了。
轮到我散步的时候,我经过的所有的院子也都没有人出现。
可是,今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却听到了一个女人在唱歌,那是非常美的歌喉,女高音,高音区很高,但是很柔和。可是,这首歌应该是《我的月亮》啊,是男人唱给心爱的女人听的。
到了我可以出门散步的12点半,我一秒不迟地推出院门走了出去,直接向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这时候,那歌声却消失了。
我一个一个院子地看过去。我没有看到哪个院子里有人。院子里的那些房子的窗也是关着的。
我已经走到尽头,走到最后一个院子那里了。
我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大喊。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秦唐女孩子,她竟然推开院门跑了出来。
我觉得我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子,每次我经过这倒数第二个院子的时候,里面都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是,在所有的女人女孩子都走掉之后,这个院子忽然就活了。我是说,不仅是从不见人到冒出人来,而且动作还很大,叫喊了半天,人也居然跑出来了。虽然只是一个人。
我发现这是我在这一排院子里见到的最美的一个女孩子,当然也是秦唐长相,但很青春,很美,一种性感的美。
她见我回头看她,却又转身跑了回去,重新关上栅栏的门,趴在栅栏上看着我。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知道我不能开口说话,所以只是看着她。
她却忽然开口说话了,她说的是昂语:你是男人?
我点点头。
她说:你不会说话?
我摇摇头。
她说:我知道了。你不会跟我说话。
我点点头。
她说:可是我也是男人,他们非要我当女人,要我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她说:你不信吗?我真的是男人,我一直就是男人,你不相信吗?要给你看吗?
我连忙摇摇手。
她说:你以为我真的会给你看吗?我不能给你看。我才不傻呢。他们把我变成女人,我甚至生过孩子了。你读过那夫卡夫的小说《变虫》吗?
我觉得我被电到了。她忽然提到夫卡夫的小说《变虫》,一下子触到了我的一根什么神经。
不会是他吧。会是他吗?
按理说不会的,这是一个典型的秦唐女孩子。当然,在这里,一切都可以是假的。
我向她走去,她惊讶地看着我。她眼睛里的惊讶渐渐变成了一种恐惧。在我站在栅栏前的时候,她后退了一步。
她说:你想干什么?
我决定开口了,因为我觉得光靠口型或者手势已经说不清楚了。我说:你是麦克?
我说的是昂语。
她又倒退了一步,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她说: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说:还记得波历吗?波历哈特。
她继续倒退了一步。然后站了下来:不可能。你认识波历?你认识波历哈特?你不可能是波历。
我说:我就是波历,啤酒花园里的波历。太好了,麦克,你还活着,太好了!
我完全确定了,本来是她提到夫卡夫的小说《变虫》提醒了我,然后是她说话的语调和样子,虽然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她的声音变成了一种柔而细的地道的女性声音,我是说,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在四区怀了孕而被带走的男同事麦克的话。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和样子真的跟那个麦克几乎一模一样。当然了,那个麦克本来就长得有几分女性样子,说话的语调也有点娘炮。可是娘炮不等于娘子。
我走近她,正是想要运用我特有的嗅觉功能来做最后的求证。
她说:你说啤酒花园。你真的是波历?
我忽然就想起了麦克当初走到啤酒花园里来的情景,甚至清清楚楚地想到了他说过的话。我重复着当初麦克说的话:之前我没有任何时候怀疑过自己会是女孩子,我喜欢的始终是女人。
她一下子拉开了栅栏门,冲了出来,一把抱住我。她说:波历,你真的是波历。想死我了波历!
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我说:你终于完全变成女人了?
她说:是的。后来我就完全变成女人了。他们说没有给我动过手术,是我自己变的。一天早晨我上厕所,我坐在马桶上,我站起来后,冲马桶的时候,发现马桶里的东西不对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再看我的身上,那个东西没有了。我是说男人的物件。
我说:太神奇了,麦克。孩子你也生出来了?
她说:那倒没有,他们说已经死了,腹死胎中。
她最后那句话竟然是用秦语说的,说得还字正腔圆。
可是我不得不纠正她:是胎死腹中。
我不是忘记了不能说话的规定。我只是想,既然开始说话了,那就一说到底吧。
我说:你会秦语吗?
她说:我不会。我是说,就一点点。刚学的。
我说:他们让你学秦语?
她说:是的。一年前他们就让我学秦语,还给我请了一个老师。
我说:他们说要派你到秦唐去?
她说:是的。他们说可能会。
天一下子阴了下来。我看了看手表,我的半小时时间已经到了。
我说:我必须回去了,我住在12号。有机会再聊。
她忽然再次扑上来抱住了我。她说:波历,我忽然喜欢当女人了!
我试着推开她。可是她抱得很紧。她甚至把我的男人身体抱醒了。这让我意识到,我开始承认她是女人了。
可我还是使点劲,推开了她。我说:我们都回去吧,否则我们哪里都去不了了。
下午下了一场大雨,透雨,下得院子里都积了水了。
坐在我的小房间里,我呆呆地想着。看来,合格的秦唐女人人数不够,他们干脆培养了。而且,他们甚至用上了变性的女人。实际上本来是男人的人。
我忽然又想到,他们不会把我也变成女人来用吧?
我马上否定了这个问题。应该不会,否则没有必要先把我变成秦唐男人,再变成秦唐女人。
我脑子里闪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要派送这么多女人到秦唐去呢?为什么我成了一个例外,唯一的男人?
可是这一个或者说两个问题只是闪了一下,一闪而过。在那些天里,其实在我的脑子里多次地反复地闪过了。但我没有去深想。我觉得任何深想都是没用的。深不下去。
我变得有点不像我了。
我还想到一个问题:麦克,不管他或者她将来叫什么名字,她其实是个转基因产品,受累,我不想这么说她的。何况我自己也是被人体转基因了的。何况这里还有克隆的人。这么算起来,储量其实是无穷的。
就这么想着,我把天想黑了。
我忽然想起来,晚餐的送达时间早就过了。可是今天竟然没有晚餐送来。
会是惩罚吗?惩罚我和麦克对过话?
麦克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她唱的是《我的月亮》。她的声音真的好听。
外面响起了汽车行驶的声音。而且是在积了很多水的地面行驶的那种声音。
我走到院子里,看见一辆吉普车正在向悬崖那头开去。
麦克的歌声断了。她在叫喊着。但是她马上就不叫了。也许她被捂住了嘴,也许她得到了警告,也许她被弄晕了?一切皆有可能。
吉普车就这么开走了。
雨已经完全停了。云跑得挺快,跑得干干净净的。满天的,那么多,那么亮。我是说星星。
麦克会遇到什么命运,受到什么惩罚吗?我想着。我只能希望,事情不至于那么严重。不就说了几句话吗?
我刚回到房间里,就又听到了汽车行驶的声音。
这回汽车直接停在了我的门口。
一名浅绿军人走进了我的院子,走进了我的房间。
有些出乎我的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拿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来。
他平淡地对我说:123,跟我走吧。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123是我的代号,就像监狱里犯人的代号那样的代号。